(110)22-5

  按下传送键──将翻译完毕的信件全数寄出,语娟在电脑前发愣了好一会。
  在确定那位神秘的好心人就是婆婆的丈夫,隔天一早语娟就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庄律师。
  没想到,庄律师说婆婆已经知道了!
  婆婆在丈夫的书房里找到了文森特先生写给她的信,原本只发现夹在档案夹里的三封,后来又从书房的另一处找到十几封。大都是年轻时因为思念而写的,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封信,正好是十多年前,婆婆的丈夫到文森特家拜访的那一天。
  直到那刻,语娟才明白,那天在文森特先生家找不到半点类似日记的东西,不是男方不爱书写,而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全数来到了婆婆身边,等待着婆婆有一天去发现。
  原本,庄律师是打算请专业的翻译员翻译那些信件,但语娟立刻说她自愿帮忙翻译,所以当天就将扫描好的信件内容全数寄到了她的信箱。为此,语娟也在教授家多打扰了两天,直到现在终于将最后一封信翻译完毕。
  依序阅读着那些信,就像看着一位年轻气盛的男子,如何从原先被拋弃的心碎,到后来步入老年后看破世事。
  一开始字字句句满腹的悲伤与懊悔,以及对于爱情的执着与疯狂,总是赤裸裸地在白纸上表露无疑。然而在时光漫长的淬鍊下,那份爱的「热度」虽然不再,却始终保有一种独特的温度,可以一再一再地重温,最终转为对青春时的自己的一份永难忘怀的眷恋。
  然后便会发现,那其实并不是遗憾,而是一种感谢。
  感谢在这漫长的人生路上,有这么一个人,也许她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但却是曾经陪着自己,走过人生里最美的一段路的一个人。
  按下传送键的那刻,她似乎能想像得到,婆婆看见这些信时的表情。
  而关于另一个婆婆的丈夫之所以要寻找文森特先生目的,正是为了找寻花语系列的灵感。起初,这只是婆婆无意间向他提到的点子,但他当下就看出来婆婆对于「勿忘我」这朵花的花语情有独钟。深知婆婆想开花店,也是因为年轻时邂逅的那个人。
  眼看人生也没多长,事业也渐入佳境,他想为婆婆做最后一件事,为婆婆打造专属于她的花语系列商品,可是他完全不晓得对于婆婆来说,「勿忘我」究竟代表了甚么意思?
  每种花都可能不只有一个花语,究竟哪一个才是属于他们的爱情呢?
  他苦恼了许久,又偷偷翻出了婆婆年轻时留下的明信片和信件,再一次细看,最后他毅然决定趁下次出差时,顺路飞到巴黎找那位文森特先生。
  过程并不困难,因为他早就请秘书打探了那家蕾朵咖啡馆的位置,也知道文森特先生有一位年轻时的好朋友在巴黎音乐学院教书。
  而勿忘我吊饰上的小牌子所刻,正是当年文森特先生送花时想传达给婆婆的心意。
  不是表面上所见的「勿忘我」的法文名「nem'oubliezpas」。
  而是「amourfidèle」──忠贞不渝的爱。
  也许是直翻成中文显得过于冗长俗气,所以换译作一个更加贴切动听,能吸引消费者目光的名字。
  如此,她又转而看了看自己桌上的星辰花吊饰。
  明明和勿忘我有同样涵义的花朵,为何最终是刻着「勿忘我」三字?现在的她似乎能想像得到其背后的原因了,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此时的窗外,天空里一片又一片淡紫色的晚霞交叠,夕阳馀暉从中透出,耀眼而温暖,光芒绚烂得让人心中泛起感伤的涟漪。感伤夕阳虽美,可是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闔上笔电,她出神地凝视那抹夕阳。
  住在这整整四天,也差不多该是时候要离开了。
  「真没想到那个神秘人就是莉安女士的丈夫!」走在天使大道上,戴维森耙了耙头发,少了些惊讶,多了份感叹说。
  由于为了翻译那些信,语娟整整两天都待在房里没有出去。所以当今天知道她不用在坐在电脑前后,戴维森立刻拉她一起去看海。
  还跟她说,如果没有去看那片海,就等于没来过尼斯。
  此刻,女生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底下的海湾。
  亮澄澄的阳光。
  蓝澄澄的大海。
  阳光洒泻,海面宛如镶满了璀璨晶亮的鑽石。
  彷彿用圆规画出来的弧状海岸线,也是南法蔚蓝海岸上最绚烂的一段。
  传说,曾有天使降落于此,又因其海岸线又像拥抱大海的手,也像天使身上的那只翅膀,因此有了labaiedesanges──「天使湾」这般浪漫的名字。
  「你知道,其实『勿忘我』当中永恆的涵义和这片海很像。」出神地看着那片海,语娟忽然说,「由于『勿忘我』的蓝色很漂亮,永远都那么蓝,所以又被称为永恆的蓝色。」
  「就和这片海湾,无论大风大浪,海水永远都像蓝宝石般美丽耀眼,永远那么蔚蓝,就像得到了天使的眷顾一样。」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戴维森发问,「为甚么蓝色就代表了永恆?玫瑰的红也永远不会褪色,为甚么就不能称作永远的红色。」
  「那你觉得永恆是什么顏色?」
  戴维森沉思了一会,最后一脸窘困说:「好像蓝色最适合……」
  「你问为甚么永恆的顏色是蓝色?那么为什么热情的顏色就是红色呢?」
  望着她脸上的微笑,一时之间,戴维森哑口,回答不出所以,但很快又了然笑了:「这就像天上星座,那些星座本来都是没有名字的,都是人们自己擅自取名的。可是,取名的原因却也都有依其排列出图案而想像出来的。」
  语娟点点头,「花语和传说也不过是诗人和作家为了创作而创造的,从来就没有一定,只是久而久之就成了如此。」
  「天空和海都是蓝的,这些亙古不变的事物都是蓝的,所以蓝色才给人永恆的感觉。因为再美丽的事物都会凋谢,只有天空与海是永远不变的,永远存在的。」
  停下脚步,凝望着前方被阳光亲吻过的天使湾,蔚蓝海岸最美的一片风景,周围人声都宛如被海风吹散了,显得遥远而飘渺。
  「我大学时有一位国文教授,他很喜欢看舞台剧,所以偶尔会在课堂上让我们看一些舞台剧的录影带。其中一齣很特别,是喜剧与悲剧两个不同的故事主线一起演出的。当中的悲剧和文森特先生与婆婆的故事很像,错过了很多年,直到人生的最后才终于再度相遇了,却发现各自都结婚了,有了自己家庭。」
  凝望着前方散发着蓝宝石般光芒的美丽大海,她静静说:「那时候的教授说,他认为那对最后未能在一起的恋人反而才是喜剧。」
  「我猜猜……因为虽然他们错过了,但并不表示他们的人生就不圆,因为他们还是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以及爱他的人?」
  听见男生的猜测,她莞尔而笑,随之将脸颊的发丝拨至耳祭,再度遥望着底下的大海:「你说得没错,虽然他们未能在一起,但并不表示他们的人生就不圆满,反而正因为错过,所以那一段的爱情才能够成为永恆。」
  「虽然文森特和婆婆当初未能在一起,可是他们还是找到了能携手共度一生的另一半。」
  语毕,她低望海滩上的人群,雪亮的海滩上有带狗散步的,也有一群做日光浴的年轻人,而当中,也不乏有一家人一起来玩水晒太阳。
  要如何能够无怨无悔照顾一个连自己都忘了的人?又如何能为一个可能爱着另一个男人的人默默付出?
  从得知文森特先生的太太早就知道先生心里有婆婆的存在,就让语娟不禁想,婆婆的先生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婆婆的心里也有另外一个男人?
  可是儘管如此,还是愿意和对方在一起,若不是真的非常非常爱对方,是绝对无法做到一辈子的。
  「不过──」戴维森忽然问,「我很好奇婆婆当年的答案是甚么的?」
  「你不是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将婆婆的答案带给文森特先生吗?这样来说,文森特先生知道吗?」
  面对戴维森的疑问,语娟反倒笑了,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
  人声喧闹,日光金灿,女生脸上的笑容同样灿烂明亮。
  「放心吧,婆婆很幸福,有一个比她自己,还了解的自己的人。」
  「夫人您还在看那些信啊,您现在都感冒了,赶快休息吧,不然不知道感冒什么时候会好。」
  一进门,看见坐在床上仍未闔眼的婆婆,管家立时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同时将手中的温开水和药丸放上旁边的小桌子。
  瞥了一眼信上的内容,管家又说:「虽然是您的初恋情人写的信,但那些字又那么小,阅读那些信对您而言太吃力了,早点休息吧。」
  「而且那些信……不是法文吗?」管家更加凑近去看,「亏庄律师今天还带了翻译好的信过来,您怎么不看翻译好的?」
  「不一样啊,手写的读起来不一样啊。」婆婆莞尔一笑。
  「但您又看不懂法文。」管家白了那信一眼,「既然看不懂就别再看了,您现在的身体可受不了一丁点病痛,就算是一点感冒都有可能引起其他感染。」
  「好好,我等等就睡觉。」
  「不是我爱唸,是若没照顾好您,我可是会愧疚一辈子了,夫人您就好好休息吧,您现在可不像年轻时免疫力那么好,得好好照顾身体啊,不然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呢?」
  「他又不在了,你在担心什么。」婆婆露齿笑道,「是怕他跑来你梦里骂你啊?」
  「夫人,不要说那么恐怖的事好吗?我可不想今晚真的梦见老爷。」
  看见管家一脸心惊胆颤的模样,婆婆笑得更灿烂了。
  直到后来看着婆婆乖乖把药吃了,管家才安心离开,不过离开前仍数次叮嚀婆婆早点躺下来休息。
  时鐘的短针落在数字二前。
  长针仍旧一刻刻向前移。
  洒进房内的午后阳光,温暖如初,此时正是适合午后小憩的片刻。
  『还记得,我们一起品尝过的拿铁香味。』
  『还记得,我们一起唱过的那首歌,走过的那条小巷,看过的那片海,喝过的那瓶酒。』
  『这些回忆,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年轻时你在巴黎求学时,遇到的一位东方女孩吗?』
  『那位东方女孩不会讲半点法文,但你和她却还是能靠眼神和肢体动作来沟通。就算不用多说,你们也能知道彼此想表达什么。你们相处的画面就好像有声电影还未出现时的黑白默片。』
  『只是那位女孩最后却选择不告而别。』
  『明明当时答应你两天后一定会给你回覆,可是我却爽约了,真的很抱歉。』
  『所以就算如今你真的忘了我,我也不会有一丝怨言,因为是我先忘记了与你的约定。』
  『这些年来我一直掛念着与你约定,只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双脚走到蕾朵了,也无法亲口告诉你,我的答案──』
  『我也爱你,文森特。』
  『这是我当下就想要告诉你的答案,至今仍从来没有变过。』
  沿着摺痕对折,婆婆小心翼翼的将摺叠好的信纸放回信封里,再将之与其他同样泛黄的信一同整齐叠好。
  此刻,望着手中收好的那一叠信件几秒,婆婆又不自觉将目光落到了左手边的枕头上,数年来,睡在偌大的双人床,她始终习惯只睡半边,留下另一半边的位子去怀念。
  睡意正浓,望着空床铺的老人,不禁轻轻闔上眼。
  日光正暖。
  光的粒子轻轻落在右墙上一幅裱框的相片。
  玻璃反射出一片光芒,不饱满的色彩和光影,透露了相片本身源自彩色相机刚盛行时的久远年代。
  照片里的女子一身纯白婚纱,男子一袭黑色西装。他们并肩站着,视线不在彼此身上,而是前方的镜头,脸上没有太多笑容,只是轻轻抿着脣。
  对那时相片里的新人而言,眾人口中所谓的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只不过是这辈子的枕边人都是同一个人。
  远比情比金坚的承诺,更难摆脱和切割,近似束缚。
  那是,还不懂一辈子有多长的年代。
  『但同时也很对不起。』
  『对不起,虽然我爱你,却无法和你在一起。』
  『就算时间重来,知道自己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选择仍不会改变。』
  『青春很美,但美的不是年轻时所见眼中的美景,而是那种只属于年轻时的心跳声。』
  『我们爱上的,正是那种心跳声。』
  『与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心跳声最美的时刻。』
  『儘管这辈子再也无法听见第二次,我也不会有一丝后悔。』
  『因为我对自己的一生很感到幸福,也非常满足了。』
  『只愿你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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