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觉

  后来那一天,凤信被江赖静直接拖去保健组处理伤口,就近治疗。在他们刚走出保健组大门时,就被警卫拦住,宣告了接下来一连串累人办理案件程序。自那次的小纷乱终于落幕后,已许多日子过去,江赖静与凤信除了法语课之外,再没多接触。
  没有刻意地去接触,也没有刻意地不去接触。江赖静没有提起那时凤信暴露出来的脆弱,凤信也没有取笑当时江赖静的失态,倒是江赖静时不时地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然后半带着玩笑地要她说出原因,那个只要他们靠得很近,她就会不自然地逃开他的原因。
  十一月的某个周五傍晚,在离大学五公里之外是平日学生较常出没的一条长路,在那长路上,主要顾客群是大学生,所以大都是以大学生需求为取向而开设的店面,印刷业、日常杂货量贩、雅房出租、医疗诊所、各式平价饮料美食餐馆、多家便利商店…。
  江赖静将车子停在一家已拉下铁门的锁匙店前,下车望了眼对面的锅贴店,店员拉开长型锅盖,一阵白色热气直扑而出,在渐暗的天色中特别显眼。他左右转头看车,过了马路。
  这家锅贴店与一般的店家类似,长型的建筑划分为两个空间,前头是煮食区,后方则是用餐区。
  江赖静踏上三阶木梯,进到店里。女店员马上招呼他,递给他菜单与一隻笔,她热情地灿笑,完成外带点菜后,江赖静稍稍退到墙边,在等待的过程,注意到旁边有个怪异的身影。那人很高挑,穿着橘色的帽t,淡色的短裤,黑色夹脚拖,她的帽子是拉上的,猛地一看过去很像一隻玩偶站在墙边。看她低垂的眼,江赖静认出了是认识的人。
  「嗨!小胖猫女孩!」江赖静偷笑着走过去。
  凤信抬起头,看见一个同样带着口罩的人对着她说话。愣了一下,才因为那双在笑的眼眸而认出是老师。老师戴着浅蓝色口罩,穿着黑色外套。
  她想起自己口罩上图样是小花猫,指着口罩说,「是小花猫啦!很可爱吧?」
  「小胖猫比较可爱。你干嘛这样?」他指着她带上的帽t与口罩。
  「冷啊。」这不是废话吗?
  老师低头看她的一大半露在外面的腿。凤信跟着往下看,接着用力撇过头。
  耳边传来老师的笑声。顿了一顿,她回过头,恍然道,「你感冒了?」
  老师吸了吸鼻子,「对啊,你现在才发现。」
  「是喔!老师你身体好差喔!果然是年纪大了。」
  「你这死小孩。」
  江赖静抬起手作势要打她,凤信笑着躲开。
  他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笑甜了他的眼,嘴角上扬。
  她恢復开朗了。前阵子的那个书商事件过后,他不曾见她绽出笑容,不曾听她坏心地吐槽他。
  那个事件因她简单地表达了不会追究而终结。江赖静又再次回想起那个事件的最终,凤信最后跟那位书商男孩讲话的表情。只是仅仅的一句话,令江赖静记忆深刻,她跟那位书商男孩说,『你有个很好的朋友。』
  店里头的自动门打开,出来了吃饱的一家子,凤信拉着江赖静往后退一些。
  江赖静回过神,沉默地看着凤信。几秒后,他开口。语气轻缓,带着一点温柔、怯懦,低姿态。
  「你愿意告诉我了吗?」
  「嗯?」凤信抬眼望他,一看便被他的神情给愣住,他的眼神真挚,渴望知道,凤信想笑,但却发现他眼中还带着一丝难过。
  她微笑,不知为何,她现在像个母亲在安慰要哭的孩子,她轻问:「你以为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啊?突然没头没尾地拋出一句话,我怎么会知道你在问我什么,我又要怎样告诉你呢?」
  其实她大抵知道他在问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找到机会便会问她。
  「还有,你干嘛眼带泪光啊?噗…。」
  「你还笑?就是因为一靠近你,你就闪开…。如果是因为我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我当然会难过啊。很受伤耶。」
  她收回想笑的情绪,正色道,「嗯。的确是因为你的味道。」凤信故意停顿,享受地看老师的表情变化。老师睁大眼。
  「不过,原因很老土啊,只是因为我对这个味道已经先有了个记忆罢了。」
  「…什么样的记忆?」
  「就像有钱人的小孩被自家聘请的司机或保母绑架,终于平安回到父母亲身边后,却不再信任任何人一样…。类似这样的创伤。是什么样的记忆没有很重要,我不想被贴上一张写着童年创伤的标籤。只是闻到这个味道会害怕,所以会想躲开。只是这样而已。」
  一会儿,她笑出来,「自己讲自己创伤好好笑…。」
  「或许有一天,你对这个味道会有另一个新的记忆。希望这个记忆是让你舒心的。」
  「嗯。或许吧。」
  看她这样云淡风轻得说着,老师不禁握紧拳头,想抑止猛地窜出的情绪潮流与回忆潮流。
  那天偶然在顶楼遇见她,与她相处很舒服,但他突然感到有些抗拒,所以在半路要她先回去,逕自溜开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结果晃了许久,又什么都没买的走了出来。在不远处看到凤信还在校园里,他心里有两种情绪在拉扯,见到凤信还在的开心与见到凤信还在的生气。
  他没注意到凤信与那个书商之间的争执,高傲地漫步到他们身边,故意唸了凤信一句,他弯身捡书,以为她会回应他。在一声轻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他才注意到暗地里沉默的争执已经爆发出来,白热化了。他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争吵起来,他只是讶异地看见站到他身前来的凤信,听见她与书商开骂,他以为她很能处理这样的事情,他便静观,甚至是有些期待她的应变能力,但后来是因为书商的朋友窜出而中止一齣好戏…。他看着走远的书商男孩他们,回过身称讚凤信,他拉住想走开的她,感受到指尖所碰触到的,到此为止,他的感觉从讶异、惊叹,到后面却变成了后悔。
  原来她站到他身前是为了保护他,原来她对书商怒喊是因为她注意到书商要拿刀刺向他,原来她不是很能处理这样的事,原来她只是佯装气势,原来她怕到发抖,事情结束后,只想赶快走开。
  后悔像孤身一人抱着浮木在荒海里无止尽地飘盪,直到他终于找到终点,老师松开拳头。
  他看向身边的凤信。
  「欸,你明天会去上课吗?」
  「你傻啊?明天星期六耶!干嘛要上课?」凤信接过店员递过来袋子,是她点的锅贴。
  「我上课的时候有讲过啊。」江赖静叹口气,「就是我这週六要去绷绷高中上课。」
  凤信听了,愣了一会儿。「不要咧!假日我要睡到饱,还要跟玛融出去玩。还要…嗯…很忙很忙的。没空!」
  「你知道…」江赖静垂下眼睫,说得极缓慢。「期中考快到了吗?」
  「呃!」
  「你平时的小考、作业,都很ok吗?」
  「那个…」
  「上课的时候都有认真在听吗?不是都在神游吗?」
  「老师!你这样好像新闻上面讲的色慾薰心的大学教授!胁迫女学生…你」
  「齁儿。这样喔?那就随你啦。啊…好了啊谢谢你。…好香…。」老师自微笑女店员手中接过他的餐点。不理一旁指着他说不出话的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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