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碧奴一直是清醒的,听着医女向薛劭汇报的一字一句,听着他走出屋后对手下人的一条条吩咐,听着那婆子肥壮的身躯被几个小厮慢慢拖出去,一身的肥肉摩擦着地,低低的,“沙沙”地响。
  还有什么呢,还有澄翠和红鲤的闷闷的泪音,还有屋外受刑的老妇的哀嚎,一切声音都只在她脑中飞快过了一遍,下一瞬便消失在有些暗沉沉的屋中。
  用清水与茶汤一一漱口,复又饮下一碗带着草药清香的淡色汤药。
  方才的经历让碧奴本能的有些抗拒,澄翠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她偏过头去,却又明白过来这并非方才的药汁,这才慢慢转回头小口小口啜下。
  身上依旧没有力气,背上热的冷的汗却难受。两个丫鬟将布巾泡在热水里给她擦了回身子,碧奴便昏昏沉沉睡下去了。
  再醒来时,外头许是夜深了,屋里黑漆漆的,很安静,只听得外头依旧在下雪。
  碧奴的小腹一阵又一阵绞痛起来,她本欲忍着,可实在忍不下去,在一波波疼痛浪潮的间隔中唤了几声。
  “澄翠,澄翠……”
  澄翠与红鲤本就不放心,这会澄翠刚替了红鲤来,只在外面迷迷糊糊打着盹,精神却一直提着,不敢睡沉了。
  听她出声,赶忙应了,也不顾四肢有些绵软,先点起身旁的小灯,待有些亮光,赶着走到她床边。
  掀起那帐帘子,借着光瞧见锦被小腹处略有些突起,又见她面色已如金纸,立时明白是极难受才护着,也不敢耽搁,连忙出去让外头守着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去传医女,一个去叫红鲤起来,再烧壶热水抱汤婆子用。
  小宅里伺候的经了午后那一遭,一个个手脚都麻利了不少,跑着就去了。
  到底还是一通忙活,问诊把脉煎药,折腾完一是天边泛起鱼肚白。好在礼在傍晚方行,到底还有些时候能歇。
  碧奴的脸依旧是苍白的,却也比最难受时好了不少,能如常出声说话,身子也回了些力气。
  “你们都去歇着,换其他人来就成,我也想睡一睡,时辰到了唤我起身。”
  澄翠、红鲤二人虽嘴上应了,却不敢真去歇着,到底也不过是打了个盹便又来守着罢了。
  午时方过,碧奴到底也还是起身了。
  昨日一早本已在装饰小院各处,可那帮家丁来势汹汹,趁乱打落或是打烂了不少喜气的红绸、灯笼,急得小院的管事点完数便遣了人给薛劭回话,到底也还是凑齐数量赶上了。
  沐浴上妆,整间屋子都被那件精巧华丽的嫁衣照得红彤彤。
  身子到底仍是有些不痛快,脸色比往日苍白,却也任由她们折腾自己。
  碧奴对这些繁琐的礼仪礼制本不大通,可学了不少日子到底也还是记住了不少。
  她只瞧一眼便知这嫁衣改动不小。
  刺绣、珠饰、层数皆有变动,好在即将入夜,绣娘亦有意遮掩过,留下的针眼痕迹等等并不那么容易看出。
  左右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只是——
  既要做戏,那就该做全套。
  ……
  真正坐在薛府中暂时属于自己的院子里时已是月上枝头,碧奴头上盖着红盖头,寒夜的风中传来前院推杯换盏之声。
  澄翠自是跟着来的,红鲤也因昨日照顾得周全被准许往后贴身伺候。
  她二人端来茶水点心给碧奴。
  “姨娘垫些肚子吧,外头爷只怕还要不少时候。”
  碧奴将这盖头往上放了放,露出精细打扮过的一张脸。
  她接过茶盏,闻一闻,是六安茶,配着点心喝最好,既解腻又能助消化。
  澄翠见她似是十分满意这茶,却也不忘补了一句:“姨娘先用些点心垫了再喝吧,六安茶到底性寒些,姨娘抿几口解了甜腻,奴婢就换了别的来。”
  碧奴对她笑一笑:“还是你细心。”
  说完拣了素日爱吃的梅花糕和杏子蜜饯吃了,略饮了两口茶,这才又换了白水漱口。折腾一通补上口脂才与澄翠、红鲤,并屋里几个小丫鬟聊天说话。
  ……
  薛劭回院子时已不知是什么时辰,他忐忑的心在太子身边常来薛府的公公送来太子的贺礼时才定下来。
  他筹谋铺垫了这么些时日,又有意无意散出些流言,就是怕传不进太子的耳朵。
  好在还是顺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太子的礼并不太重,却也是有意投了薛劭的喜好,赏了六两老君眉并两坛陈年的寒潭香,到底都是有些难得的东西。
  薛劭自是千恩万谢,对着那公公露出一副乐傻了的模样,谈笑说话间往他袖中又塞去几张银票。
  这公公脸色不变,手上悄悄动作,将那银票塞好了,又寒暄恭贺他几句才回东宫复命去。
  众人虽拉着薛劭饮了不少,到底还是十分有默契的不让他醉倒过去错过洞房良宵,拿捏着度催着他赶紧回屋瞧那美人去。
  薛劭的脸红红的,今夜他总是在宾客们前露出些许傻气,也就借坡下驴,告辞瞧碧奴去了。
  掀盖头,饮合卺酒。
  总归行完礼,屋内只剩下他二人之时,碧奴已是连连打着哈欠,却也只等着他开口。
  “太子送来了礼。”薛劭果然先开口,“只是你的身子要好好养,昨日那药虽饮的不多,到底还是怕有些妨碍。”
  碧奴听他这一番话,不禁冷笑。
  “妾身自是会好好养着身子,无论什么汤药或是药膳,总归都听爷安排就是。”
  薛劭不说话,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迷离,飘得远远。
  “其实想想就这样一了百了,绝了儿女份上的缘倒也不错,没有孩子虽没个依靠,却是真真正正再也离不开公子你了,不是吗?”
  “可是不行,当然不行,你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被你挑出要送给太子的礼物,是你未来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和暗桩,我一早就知道。”
  “你不在乎我能否给你生下一个孩子,但你在乎我能不能孕育出太子的血脉。一了百了固然能让我依赖你一生一世,却不能稳固我在东宫的地位,你需要的是长长久久能为你办事的人,而不是一个因色衰而被抛在脑后的玩物。”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听着很冷,将两人表皮底下最血淋淋的部分撕开邀薛绍一块瞧一瞧。
  薛劭深知她讲得不错,一个字也不错,这就是他的谋划,哪怕她在他心中再如何不同,他依旧会选择在合适的时机将她亲手送进太子的被窝。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他明白,女人千千万,而让自己的人在东宫,甚至是未来的皇宫之中深深扎根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他不能再错过,也不允许自己再错过。
  但至少在她离开薛府,离开自己的身边前,他还是能短暂的拥有她的。
  他起身,唤人更衣沐浴去了。
  碧奴也被澄翠扶起来在镜前卸去钗环宝饰,去了另一间浴房洗浴。
  再出来时,薛劭正皱着眉头饮下一碗醒酒汤,神色瞧着也比方才清明了些许。
  见她出来,他一口气饮下剩余的汤水,放下碗就起身牵着她的手往床边去。
  澄翠和红鲤在浴房里替她收拾完后就退下了,薛劭待她这般亲昵,倒是瞧得伺候的小丫鬟有些脸红,拿走那瓷碗也赶忙离开了屋子。
  床边一对吉祥红烛燃着,明明没有一点风,火苗却晃了又晃。燃烧了的灯芯由白变黑,焦焦的,硬硬的,飘出一缕有独特味道的灰白色的烟。
  “你恨我吗。”
  薛劭似是十分在意她方才的话,抛出这么一个问题给她。
  “恨?”
  碧奴在嘴里嚼了嚼这个字。
  “我为什么会恨你?如果没有你,我现在还在花楼里接客,虽然不是受你摆布,可也照样要听鸨妈妈的话。”
  她回想了一下,看着他道。
  “你还记得你第一回唤我去服侍你的那天吗?”
  “记得。”
  薛劭有些意外她居然会提起那一日,却也还是顺着她的话说。
  “那日本有与我相好的恩客要来,可你点了我,徐妈妈又亲自来与我说,我也只好推了,就因为是你。”
  是啊,没有薛劭给碧奴赎身,也会有其他的富商公子,更别说接客卖笑。
  碧奴当然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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