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对水精舍规模不大,顶天办得十桌饭菜而已,最佳者三,分别为“四香阁”、“四雪亭”和“四雨居”。
  四雨居正是李慕先段法旷所在的雅舍,三面窗外分植梨、桃、杏花,门处则串珠为帘,乃分取前人“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乱落如红雨”、“院落深沉杏花雨”、“珠帘暮卷西山雨”之意。四香阁则是临水小楼,据说是以沉香造阁,檀香为栏,麝香和泥作壁,阁下遍植牡丹,谓之四香,李慕先本来订的便是四香阁,却被他人捷足先登。至于现在正喧闹打架的地方,则是“四雪亭”。
  四雪亭是对水精舍中唯一四下开放的所在,于方圆数十步的花林当中起一亭子,周遭遍植梨、梅、海棠、木犀诸般花木,那是取着“梨花白雪香”、“泥污胭脂雪”、“落梅香雪浣苍苔”、“雪花四出剪鹅黄”的趣味,本是极雅致的地方,此刻却乱作一团,叫骂声不绝于耳,更有几人相互撕打,当真是斯文扫地,不忍卒睹。
  “孟蜀你这斯文败类……哎哟,你又打脸!”
  “姓高的,你才是衣冠禽兽,你和这姓何的当年便蛇鼠一窝,老师那里正眼瞧过你们……若论才学,便五岁小儿也掴到你们脸肿!”
  李慕先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终究不得要领,喊过旁边小二问了几句方才知道,原来今天乃是那姓高的进士牵头,邀请在京同年小聚,却不知为何,特特地跳过了丁公威和孟蜀两人。结果被孟蜀听说,便寻上门来生事。
  “生事?怎地个生法?”
  问到此处,这伙计却有些迷茫,搔着头道:“小得可不懂啦,这桌原是八位老爷,那位孟老爷晚到,也不入座,就站在那里说我出个迷语大家开开心,便今天这一桌八位进士,射什么《礼记》两句……然后呢,那个姓何的老爷便变了颜色,跳起来骂他轻狂无礼,却被孟老爷将一整壶滚烫的油茶尽数扣在了脸上……再然后,就是这样了……”
  “……《礼记》?”
  李慕先方一沉吟,却听旁边段法旷已道:“其数八,其味酸!”顿时明白过来,不觉鼓掌大笑道:“好,好,出得好!”
  说笑间,看看天色已黑,那孟蜀虽然占着年轻矫健,却到底吃亏人孤势单,被对方长随、跟班之辈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捉了,按在地上痛打,那何进士年纪最大,先前伤得也是最重,满脸都是被热油燎起的大泡,此刻不敢向前拥挤,只在外围跳着脚大骂道:“打得好……再打重些……给老爷我打到连他婆娘也认不出他来!”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李慕先也懒得再看,吩咐小二道:“去散了他们罢……真想搞出人命么?”便让着段师旷道:“今天本想静听几曲……倒被这群家伙败了兴致。”
  又拱一拱手道:“那件事情……倒要辛苦了。”
  说着两人便一揖而散,段师旷也未叫马车,只用一块黑布将琴包了背上。沿着长街默默而行,远远望去,真是说不尽的孤独寂廖。
  反真楼在南门左近,对水精舍却在东城。以帝京之巨,若似这般步行,怕后半夜也难到家,段师旷一路走来,不觉已是戌时,却也只走了过半路程。
  已是更深时分,路上行人稀少,但路左却有一处大宅,依旧是灯火暄闹,那也是帝京顶顶有名儿的食肆之一,唤作铜瓦舍。段师旷沿着外墙默默而行,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里面的喧嚣繁华,忽地一阵风吹过,浮云蔽月,等玉盘再明时,段师旷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铜瓦居的“名气”,倒和京中多数同业还有所差别,固然名声是极响的,生意是极好的,但其它人谈说起来时,却总会带些异样的色彩。
  想当年,铜瓦居初入帝京,名号未立时,遍请左近同业共品菜色,当时所备不过四菜,先端上来三道,一味灸里脊,一味烹鹅掌,那都是寻常至及的菜品,再一道驼峰珍贵些,在京中却也不算得甚么,唯在他手中,却是作出了精美异常的滋味,便那些积年老饕也都赞不绝口。后来便时常有人评说,道是当初若果铜瓦居见好就收,不再上那第四道菜,今日名号,必定还能更上层楼。
  当时上的第四道菜,竟是活吃猴脑。将一张中间挖出圆孔的桌子端将上来,纳猴首于孔中,系之以木,便当众剃毛刮皮,灌其顶,椎其颅,乃呈诸客以银勺,请其自用。
  ……在与会者的记载中:“当是时也,举座哗然。”
  到最后,还是有约三分之一的客人品尝了第四道菜,并给以了比前三道菜更高的评价,但更多的客人则是愤然起身,不食而去。再之后,铜瓦居菜肴何以如斯精美的办法也慢慢传出:如里脊之制,那是将几十头活猪圈在院里,用长竿肆意逐击,让群猪叫号奔走,直到活活累死之后,才破背取肉,用店主的话说“则全体精华,皆萃于背脊一处,甘腴无比。而余肉则皆腥恶失味,不堪复充烹饪,尽委而弃之矣。”当日铜瓦居开张时不过数桌,却生生用了大猪五十余头!其它烹鹅掌浇驼峰等等,大抵如此,皆是活杀生虐,食一弃百,可说是暴虐到了极点,也奢侈到了极点。
  ……如此名声如此地,爱惜羽毛的人物大抵是不肯来的,明面上儿也没甚么人会夸耀推荐此间菜肴,偶尔谈及,那也一定是蹙眉摇首,连道太残,至于为什么这家店在如此过街老鼠的情况下,生意却是越作越好,店面几年间扩展了将近一倍,那,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夜已深极,又是一桌客人欣然起身,各各拱手,各不同路,唯一的共同点处……是没人会在正门处见到他们出来。反是店后本该没有路的地方,却突然冒了三四个酒气熏天的汉子出来,各各都敞着怀,说话声音大的吓杀人。这便是铜瓦居店主一向自豪的设计:既然这店名声不好听,那……便索性让客人相互见不着面!
  夜风吹,小河潺潺,琴声隐隐,似有还无。但几名醉汉已喝到七七八八,又那里听得出是风声还是琴声?排成一队站在河边,一边便溺,一边大声唱歌,嘶哑难听之处,也当真是难以形容。
  十步之外,一墙之隔,是另一条曲折通向别处街头的巷子。巷子很窄,只有两步阔多一点,若是两人对行,总有一个须得侧侧身子才好。
  ……琴声隐隐。
  “这张琴,叫鼠畏。”
  左脚立定,右足盘在膝间,段法旷站在巷子的尽头,一边慢慢抚弄着平放腿上的瑶琴,一边低声为对方介绍着。
  “这是当年弘靖先生收藏的琴,原名叫作‘落花流水’。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听到老鼠的叫声,害怕琴被咬坏,就点上灯起来看,发现琴的确被咬断了一根弦,但断弦反弹,却已将老鼠勒死,所以才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这是一张极旧的琴,漆光已然脱尽,状如墨石,至于“断弦”,却已瞧不出端倪了。
  “当年冷先生叙琴,道是有‘九德十六法’,九德者,是为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十六法者,是为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此琴以沉木所制,漆饰尽没,又曾绽杀机,得‘奇、透、静’三德,最宜轻、松、脆、滑四法……小老儿勉力试试,不足之处,倒要烦着指正。”
  说话间,他右手轻拨,琴音缓升,呜咽艰涩,有如流泉之行冰下,似断还续,堪堪已将听不见时,段法旷却忽地提指,往来鼓动,顿听得弦声转急,如风之发!
  “碰、碰、碰。”
  巷子的另一头,从刚才起就一直雕像一样站着不动的中年人,直到旋律突然提高的时候,才陡然侧身,手中齐眉长棍闪电般探出,一刹那间,竟是同时抖出了三团碗口大的棍花。而也就是在他棍花抖出的同时,虚空中连续转来闷响,似乎是有什么正在高速飞行的东西被他击碎一样。
  “九引、十二操、二十一杂歌……”
  说话同时,那中年人将身体压低,棍尖前探,摆出了一个寓攻于守的架势。
  “本以为这路‘古乐行’早已断了传承,却没想到,大雅之声,不在庙堂,竟在草野之间!”
  “但在下自信一向并未得罪过阁下,这其中,会否有所误会?”
  他的语速不快,很诚恳,配合上他那种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的嗓音,当真是极具说服力,而似乎是为了配合他的说话,他一方面很小心的盯着对面的老人,一方面慢慢将长棍放落。
  “在下胡成河,蒙各路朋友不弃,一向在西边的商路上讨生活,阁下要找的……确实是在下么?”
  随着他的解释,长棍也慢慢放落,看着棍头已将点在地上,段法旷却恍若不闻,双手向琴上一按,顿听琴声再起,时而滞,时而木、时而胶、时而格,坚脆刚劲,耐听异常。
  乐声忽振!
  看看棍尖已然及地,胡成河右手猛地一振,竟以独臂舞棍,运使如枪,转眼间已连发一十三击!但与之同时,老人双手飞舞,琴声也是急变。
  “白驹操。衰乱之世,君无道,不可匡辅,依违成风……谏不见受!”
  乐声振动空气,似有无数盾枪飞舞,胡成河棍法虽急,却总在最后一刻被轻巧拨开,无功而返。
  “……哼!”
  复以双手持棍,在头顶盘出一个棍花,胡成河棍法再变,大开大合,刚猛异常,却已是佛门中“禅杖”的路数。
  但老人的琴声也随之一变,凄凉孤愤,却又含而不发。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听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履霜操!”
  随着琴声涌向高潮,先前的压抑瞬间爆发,连声绽响,如万箭齐发,胡成河不得已,硬生生收了攻势,舞棍成盾,才将这一波乱箭御却。
  挡箭的同时,胡成河也在不住回退,乱箭稍住的同时,他也把握这个机会,转身,急遁!
  “……走不得!”
  琴声再变,郁郁乎如群山层层,重峦叠嶂,不见归途。
  “殷道溷溷,浸浊烦兮。朱紫相合,不别分兮。迷乱声色,信谗言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无辜桎梏,谁所宣兮……拘幽操!”
  随着老人快速挥动的十指,无形音波一道又一道的从琴上涌出,成为无形的锁链,层层围困,胡成河未及转过弯角,去路便已被阻住,没奈何,只得转身退回。
  “不给活路吗……那就一起死吧!”
  似乎被逼出了凶性,胡成河一声咆哮,再不防护自身,大步前冲,双手分持长棍三分与七分处,发力,直戮!
  棍尖堪堪便可击碎老人的喉头,却终究还是差之毫厘,刺进了旁边的墙壁,这一击的力道也当真惊人,竟硬生生将这近一肘厚的砖墙击穿!
  搏命失手,掌中长棍也被墙体困住,看着已是山穷水尽,胡成河的脸上,却忽地现出了阴险至极的笑容!
  “……死。”
  右手一拧、一抽,长棍竟然自中而分,寒光闪现,竟然是三尺锋刃!
  这八尺长棍竟只是掩饰,胡成河翻腕之间,终于现出全相,四尺长柄三尺锋刃,却是一对黑白杀剑!
  闷响声中,剑芒吐,血光飞!
  在这样的距离内,胡成河相信,无论老人操纵空气的手法何等神妙,也不可能快得过自己的琴,他没有算错这一点……却,算漏了一张琴!
  几乎在胡成河拔剑的同时,琴声戛然而止,老人以双手抱琴,用着最大的力气,猛然挥动,抢在胡成河发力之间,已经砸正在他脸上,余力未衰,更将他整个人带得飞起,重重撞在墙上!
  “我要杀的,的确不是胡成河。”
  这是决定生死胜负的一击,胡成河的头骨当即被敲碎了接近一半,颈椎处也被砸得凹下了多半寸,手足俱僵,再无挣扎之力。
  “我一直都知道我在找谁。”
  斜抱古琴怀中,老人低着头,道:“你是胡成河,但不仅是胡成河。阴阳割分晓,剑出决死生……你是‘三阴剑门’的传人,是影子杀手当中的第一阴人和第一剑手,你是……阴阳剑!”
  已不可能作出回答,胡成河的身体最后抽动了一下,不再动弹,老人微微摇头,正要抱琴离去,却忽地站住。
  “……三叔宝刀未老,可喜可贺。”
  很成熟的声音,却又平凡到听不出任何可以归纳的特点,一条大汉自先前胡成河想要逃遁的巷口处拐出,背着手,慢慢走近。
  “你是?”
  眯着眼,老人却看不到来人的样子,只看见一张嘲弄满满的面具。
  “看到那只仙鹤时,三叔您不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吗?而一路暴露形迹,让我能够追来的,不也正是三叔您吗?”
  停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来人拱着手,淡淡道:“小侄段继祖,见过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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