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贴身照拂

  巳时初二刻,坐忘阁。
  阁中佈置清雅简单,桌椅床帐俱收拾齐整,离床最远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小炭盆,盆上热着一锅白粥。
  窗户开了个小缝,萧子逸就躺在他那张宽大舒适的花梨木床上,两眼发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萧瑟秋意。
  萧子逸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也没有附庸风雅的间情意致,他就是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东西都不想吃而已。
  也许是这病来得突然,也许是身子不爽影响了心绪,更也许是……
  已经五日没见到她了。
  相思令人老。
  知道她在意主僕分际,所以在她生病期间他只是天天向春喜询问她的病况。那日从春喜口中得知她已大好,隔日就能返工,他也就放下心来,哪知接下来自己就病倒了。
  这些日子的确是太忙了些,萧子逸心下忖度着,这一病绸缎庄暂时顾不上了,一早他就已让吉祥帮着去传话,接下来绸缎庄的一应事务都先丢给子言去弄吧,他正好专心想她。
  就算见不着面,光是想着她也觉得安稳静謐,不吃饭好像也不觉得饿……萧子逸自己又笑了,思美人竟可疗饥么?不是亲身经歷都想不到这一点。
  门前却传来吉祥的呼喊声:「大少。」
  真吵。
  萧子逸哑着声懒懒道:「说了不饿,让你出去,别在这烦我。」
  「不是,大少,」吉祥笑嘻嘻出现在门口:「你看谁来了?」
  门后立刻转出一个令萧子逸朝思暮想的身影。
  「香词?」萧子逸惊住了,立刻板起脸来喝骂吉祥:「你快带香词出去,她才刚好全,要是在我这儿过了病气回头我就扣你三个月身子钱!」
  这话倒把吉祥吓住了,僵在门口不敢再进屋一步。
  香词却轻轻推开吉祥,款款走入屋内来到萧子逸面前。
  「病得下不来床了,倒还有精神骂吉祥哥呢。」香词摇摇头:「大少怎么不肯吃饭?」
  「香词你离我远些,」萧子逸一边说话一边吃力地拖过锦被掩住自己口鼻:「当心过了病气。」
  看他病得气息奄奄,连动作都不俐落了,还只管担心会不会过了病气给自己,香词心中一阵酸楚。
  她轻叹一口气:「吉祥哥先去忙吧,我在这儿侍候大少就行。」
  「那就有劳你照顾大少了。」吉祥听她这么说,巴不得这一声,一溜烟就从门口跑走。
  「吉祥你别跑!」萧子逸叫着,哪里叫得回来,只有恶狠狠瞪着吉祥的背影:「这个刁奴太欠收拾了。」
  「你别骂吉祥哥了,」香词轻道:「他也是担心你不肯吃饭,你病得全身无力,再不好好吃东西身体怎么能好呢?我来服侍你喝粥吧。」
  萧子逸闻言表情复杂内心纠结,又怕过了病气,又希望她陪着自己,最后还是不争气地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之下。
  他心虚道:「嗯,那我吃一些吧。」
  「你一整天水米不进的,现在肠胃想必虚弱,小菜就先不用,先喝点白粥好么?」香词到窗边炭盆上呈起一碗白粥走回床边:「我来餵你。」
  萧子逸脸上表情犹如天上掉馅饼,本来病懨懨没有光彩的双眼瞬间晶亮起来。
  香词拉过一张坐椅坐在床边,舀起份量适中的一匙粥,小心放到嘴边吹凉了再送入他口中。
  萧子逸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傻傻张开嘴巴让她把粥送入他嘴里,温度适中,米香在他的口腔、鼻腔间扩散,吞下这一口粥后,萧子逸才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真饿了。
  「好吃么?」
  「嗯。」
  「再来一些吧,要不自己端着吃?」
  「不行,我没力气,你得餵我。」
  听着他近乎无赖的撒娇,香词忍不住笑道:「你力气比我大得多了,怎会没有力气?」
  萧子逸见她笑了,哪管其他,继续涎着脸无赖道:「我是真的没力气,吉祥没有告诉你么,我现在连抬起一根手指头都费劲。」
  香词又送了一匙粥到他嘴里:「怎会突然病得这样,果然是那日你把斗蓬让我系着,自己在园里吹了风吧。」
  「没这回事,就是这几日太忙累出来的,你别放心上。」萧子逸吃完一口粥马上又张大嘴巴,嗷嗷待哺。
  不一会一碗白粥就吃得见底,怕萧子逸肠胃虚弱,突然吃得太多反而伤身,餵完一碗粥香词也就先停下手,又调了一碗蔷薇清露给他润喉。
  「那日我病着,你找来大夫看病又让我休养到好全,哪知现在却轮到你病倒了,」香词黯然:「全都因为那日你送我回绿波堂才会染上风寒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弥补。」
  看她如此自责,萧子逸本想着逗她一笑便把这事丢开了,却忽地触动心思,便假意叹道:「是啊,我自小到大生病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从来没病得这么重过,现在全身乏力、头昏目眩、骨节酸痛,连吃东西都嚐不出味道来,真是难过得很了。」
  「都是我不好,」香词垂着头内咎不已:「你骂我、罚我身子钱都没关係的。」
  「欸,我怎么可能这么对你,」萧子逸道:「不过你也希望我快点好吧。」
  「那是当然。」
  「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香词警觉了:「什么事大少你先说。」
  「做我的身边人……只是暂时的、暂时的。」萧子逸观察到她的脸色忙忙改口:「我现在是真的病得很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吃什么也没胃口,但有你在身边陪我说说话,我心里高兴,病也会好得快些。」
  香词满脸疑惑地看着萧子逸,却不作声。
  萧子逸叹道:「年底绸缎庄是真的很忙,我也想快点好起来啊,如果你肯答应,这也算是帮了萧家绸缎庄大忙,只要在我病好之前做我的身边人就行,我病一好,你就还回射堂和绣房,好么?」
  香词看向萧子逸病瘦的面庞,又想起他对自己的用心,一时却也心软,又沉吟道:「那这几天里大少要我做些什么事呢?」
  「这几日我横竖都在家休养,不会出坐忘阁,所以你也留在这儿就行。」萧子逸眼见她心思有几分活动了,喜得开始掰指头数算:「你就在这儿陪我说话、餵我吃饭、侍候我茶水汤药、我睡着了你也跟着休息,一天给我做一顿夜宵……先这样我想就够了。」
  香词总觉不妥:「我光做这些未免不足。」
  「是么?」萧子逸想了想:「那空馀的时候你把坐忘阁的地板抹抹也成。」
  他喜欢看她抹地的风姿,简直秀色可餐。
  「还是太悠间了,」香词四下张望,又想了想:「我还可以帮着擦桌椅、抹柜子、整理床帐枕褥。」
  「是啊,这样就够忙的了,你自己找事做吧,只要是这屋里的事都行……不过不是现在!」萧子逸猛然想起一件令他冷汗直冒的事,紧张得声音都拔尖了:「呃,你今天下午还是先在绣房待着,晚饭时再过来就好。我也得先知会赵管家的一声好安排后续的事,对,就是这样,你今天晚饭之后才开始做我的身边人。」
  「嗯,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射堂去,不好让春喜一个人忙。」
  「你说得很是,春喜一个人忙太可怜了,你快先帮她去吧。」萧子逸又道:「一会你出去帮我找吉祥,要他马上过来见我。」
  「知道了。」
  待香词退出门外,萧子逸一颗紧绷的心才放松下来,不一会,吉祥就进屋来了。
  「大少找我?」
  「嗯,我要跟你说,今天开始香词是我的身边人了。」
  「什么?」吉祥的表情又是震惊又是错愕,还带着一点弃妇般的幽怨,他哀声道:「大少,我和你好歹十年的主僕情份,你这一朝说捨就捨,实在太伤我的心。」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找香词来瞧你也是担心你的身体啊,」吉祥恨恨道:「你要忘恩负义扣我三个月身子钱也只好由你,但你怎么可以说换身边人就换身边人?这以后要我如何是好?」
  「你误会大了。」
  萧子逸总算看懂吉祥在纠结什么,他撇撇嘴,把方才自己和香词的对话全告诉吉祥。
  「明白了么?她只是暂时在身边服侍我,等我病好了她就回射堂。」
  「原来是这样。」吉祥恍然大悟:「利用香词的内咎之心,趁势迫她不得不答应成为身边人,这招以退为进实在高明啊大少。」
  萧子逸一时间分辨不出吉祥是在夸讚自己还是嘲讽自己……算了。
  「总之她只是暂做我身边人,而且只在坐忘阁里侍候我,门里门外你还是我真正的身边人,」萧子逸突然想起又沉下脸来:「方才你说我什么来着,忘恩负义?」
  「呃,这……」
  「扣你半个月身子钱!」
  「啊?」吉祥都傻了,最后只能苦着脸回道:「诽谤主家是我的错,任凭大少处置就是。」
  「嗯,以后切记谨言啊。」萧子逸道:「她今日晚饭开始在我身边侍候,你一会去帮我告诉赵管家这事,在我病好前她不做其他工作。」
  「是,知道了。」
  哀悼着自己半个月的身子钱,吉祥没精打采地回应主家的吩咐,并且预感着萧子逸就算病好也或许会一路装病装到年底。
  萧子逸又低声道:「还有件事要你帮我……」
  「嗯?」
  「把那个斗柜里和我床上、床榻底下的这些……」萧子逸随手指点:「唔,这些东西都先清出坐忘阁,找个安全隐密的地方收起来,现在就清。」
  吉祥只有照做,边收拾边抱怨:「唉……何必呢大少,横竖香词只在这儿待几天,东西放着不打紧吧。」
  「不行,」萧子逸又沉下脸:「让她看到了会怎么想我?」
  吉祥望着桌上清出的那一大落物件:「那要不我替你一口气丢了吧。」
  「不行,以后兴许还用得上呢,」萧子逸指点着桌上杂什,娓娓道来:「这套『素女图』把素女经里的九势画得微妙微肖,是我在棚桥书市买到的孤本,再也找不到了;这套『风流绝艳』图册共四十八幅件件精采,纤毫毕露,人物姿态绝不重复;还有那边的『鸳鸯秘谱』还是四季织张老闆特别找了妙手绣工绣成,堪称神品,哪能说丢就丢?还有这一套……」
  吉祥觉得真是够了,收藏了这么多春宫图册还如数家珍地对自己一一介绍,这是在做甚?
  「大少别说了,你这东西这么多,先想想打算收哪里,我再帮你放吧。」
  萧子逸低头沉思,收哪都觉得不安心,最后道:「我看就先放你房间吧,离这儿也算近。」
  「啊?」吉祥脸都黄了:「为什么是放我房间?」
  「放哪都可能会被打扫的女使看到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被发现东西是我的,到时香词会怎么想我?」
  在意就别留着了好吧?吉祥真觉得烦死了:「可是松风堂里还有其他僮僕在住,也很容易被发现的。」
  「你在松风堂里有自己一个房间,应该不会有人乱闯。」萧子逸想想又道:「而且松风堂住的毕竟都是男人,被发现也无妨,你就说是自己买来看的,别把我说出来就行了。」
  吉祥真是无言以对,却又计上心头,故意叹道:「我是你的身边人,就算为你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何况只是收几本春意;可是我刚刚才被扣了半个月的身子钱,现在是心如死灰呀……」
  「行了行了,什么刁奴嘴脸,」萧子逸不耐地摆摆手:「我把身子钱加回来就是了,总之快帮我收好。」
  「行,」吉祥眉开眼笑:「我去找条包袱巾来包好,分几次就能全带走了吧。」
  「收的时候小心些别折了,」萧子逸又恶狠狠威胁着:「你自己也不可以拿来看知道么?」
  谁像你呀!
  吉祥腹诽着主家,表面还是恭敬道:「大少放心,我理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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