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心绪繚乱

  未时初三刻,萧家绸缎庄,客似云集,人声喧腾。
  萧子逸一个人坐在后堂面无表情翻着眼前帐本,心却根本不在那些数字上。
  今早在射堂自己那突然涌动的心绪是怎么回事?闹到这个时辰了他还是想不明白。
  都活到这年纪,也算是惯见风月的欢场老手了,怎么还会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一样激昂衝动?简直是堕了自己威名。
  再说了,今早在射堂又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么?
  不过就是个跪在自己脚边抹地的女人罢了。
  不过就是白晰细腻、身段窕窈罢了。
  不过就是腰肢纤小、柔若无骨罢了。
  不过就是如梦如幻、若即若离罢了。
  不过就是……
  愈想着萧子逸就愈是静不下心来。
  一晃眼八年过去,他都已经忘了这样怦然心动的感觉。
  萧子逸回想起这些年来被他刻意忘却的那个身影、那个名字。
  曲瑶心。
  那年,他二十岁,正是轻狂恣肆、飞扬跳脱的年纪,每天都转着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念头,也总在做着很多鲁莽衝动的蠢事,父亲愈是阻止的,他愈是要迎头衝撞,哪怕撞得满头包他也要顶着满头包放声大笑,寧可遍体嶙伤也不想裹足不前。
  跟着很快就认识了同样少年、同样满脑子古灵精怪、同样气力无处发洩的朱选、丁詮、张定等人,临安城里惨绿少年的眼前风景因为这些知交同伴而变得色彩鲜明了,他们到处放纵冶游,寻欢作乐,人生是无限的快意和美好。
  然后是谁先提议的记不清了,乐着乐着他们就乐进了红袖楼,那是临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妓馆,万紫千红,风光旖旎。
  初来乍到的少年们立刻就沉醉其间,各自欢快,然后他就见到了曲瑶心。
  很多年了,他刻意不去回想,因为每想一次就是一次刻骨蚀心的疼,但至今他都记得初见曲瑶心时的悸动。
  怎么会有这样出尘美丽的少女?
  那年她不过十六,恰是破瓜之年,养在深闺人未识,却已在妓馆的教习下书画琴棋件件皆精,全身上下都受着最好的照护,玉雪可人,颠倒眾生。
  萧子逸一见就知道自己遇见了命定的冤家。
  在红袖楼安排她梳拢的那场盛会上,曲瑶心遍体綾罗满头珠翠,端坐在软红帐中看着无数风流浪子争送缠头,只为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最后是萧子逸开口一掷千金,买下她第一次的接客伴宿,至今萧子逸都记得当时鴇母龟奴们曲意奉承的嘴脸,同伴们举酒祝贺的欢顏和其他浮浪子们妒恨不已的目光。
  但他竟想不起当时曲瑶心的表情了——坐在那方软红帐后的她,也许根本面无表情。
  然后,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他也自然而然的知道该怎么做,他在曲瑶心身上纵情地挥洒宣洩着无处释放的精力,曲瑶心婉转承欢的神情令他爱怜不已,过去荒唐乖张飞扬狂放的少年心性自此刻起得到了安置栖息之所,他的一颗心从此只在她身上。
  但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惴慄,曲瑶心被自己捧出身价成了当红花魁,往后她必须像接待自己一样接待其他人……萧子逸拼命想着推迟那一天到来的办法,但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不停把父亲交到他手上管理的舖子赚的钱往鴇母手上塞,只为了不让她去接待其他人,只为了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终究东窗事发,父亲知道他的荒唐作为后立刻带了十几个家僕到红袖楼来找人,不由分说便把他架回家中痛揍一顿,他被打得半个月都下不来床,但他没有害怕没有后悔,只一心为她担忧。
  担忧她一个人在红袖楼无人呵护,担忧没有了自己她会被鴇母龟奴们为难,担忧她被迫接待其他客人……只要想到这些,萧子逸的心就比他那几乎要被打折的两条腿都痛。
  然而事实是在他卧床休养一个半月的这段期间,曲瑶心早已经找到另一个恩客,那是馀杭门外的大地主,年近四十的钱员外,远比毛头小子的自己更有护花的能力和本钱。
  从到萧家来探望自己的朱选、丁詮和张定等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萧子逸不敢置信,他拼命央求朱选他们帮自己带话给曲瑶心,要她别走、要她等他,若不是腿已折了他真的愿意跪在她面前。
  所有的传话终归石沉大海。
  倒是由朱选他们口中得知钱员外也对曲瑶心讚不绝口爱不释手,无数赏赐和礼物每日源源不绝由馀杭门外送到红袖楼头,前后两位多金多情的恩客都对曲瑶心恋恋难捨,这更落实了她红袖楼花魁的艳名。
  萧子逸每天咬着棉被落泪,无声胜有声。
  他真的很爱曲瑶心,他也以为曲瑶心很爱他。
  朱选他们天天来探望,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逗他开心,父亲每天对他沉痛训话,母亲终日为他愁眉不展,就这样他行尸走肉一般过了五个月。
  五个月间曲瑶心全无音讯问候,倒是身边又陆续换了两位护花人,周老闆和李衙内,一样是对她宠爱有加呵护倍至。
  萧子逸至此大梦初醒。
  她的书画琴棋、她的雪肤玉貌、她的娇媚繾綣、她的可意承欢全是妓馆教习得来的成果,那是手段,也是营生,从来都不止是因为他。于她而言,他和钱员外、周老闆或李衙内其实并无二致。
  在朋友们的陪伴和鼓舞下萧子逸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找了父母痛陈自己罪过,顺从父亲安排接下家中十几个舖子的经营,每天累得无暇他顾沾床就睡,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心痛回忆埋葬起来,一起埋掉的还有曲瑶心的名字和身影。
  他甚至不恨她,至少那一个月里她给了他一场瑰丽旖旎的梦境,他也毫无保留爱上了她,那样全心投入去爱一个人的感觉很充实、很美好——只是梦醒之后的疼痛实在太过刻骨鏤心。
  而后,一场时疫让他父母骤逝,他接掌家业,开始面对远房亲族的攻訐、开始在没有父亲扶植的情况下和子言相依为命、共同持家……捐赠朝廷北伐资金和长达三年的守孝为他赢得美名也化解了危机,这倒不是心计,他乐意为父母守孝,只为弥补自己在他们生前没能好好尽孝的遗憾。
  三年孝满,去芜存菁的经营方式让家產更加丰实,子言也在他安排下成了家,那是一椿谁看了都会觉得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亲事。
  功德圆满,他开始揣想自己所要的生活,从前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骨子里并没有改变,只是暂时退居心中一角罢了。
  他渴望再遇到一个能让自己毫无保留爱恋一场的女人,曲瑶心已经洗尽铅华远嫁他乡,他再度回到红袖楼,但一切开始不一样了,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上来,那些浓妆淡抹的女子,一样精心雕琢、一样曲意媚从、一样在他身下喘息娇吟,但是却已无法再点燃他心中的热情。
  他慌了,从一个又一个女人身上抽身离开,从一家妓馆流连到另一家妓馆,他能从她们身上得到原始的快乐,女人们也爱恋着他的身体和他带给她们的欢娱,可是他的心始终如古井无波。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当年曲瑶心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伤害也许远超过自己想像。
  他是不是再也没法真心喜欢上任何人了?
  有时看着子言和嬋娟恩爱和睦的样子,他也会想,是不是乾脆顺了温三嫂的意,让她先帮自己找个妻房算了,或许他也可能在婚后才爱上自己的妻子?可他又不敢,他怕自己做不好一个丈夫,也怕害了人家。
  他开始放弃挣扎。
  横竖在别人眼中他本就是个无行浪子,一个浪荡子流连烟花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么?他开始学会笑得清浅无谓、活得漫不经心,不期待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期待,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这样的作法岂非让所有人都更觉得轻松自在?
  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吧。
  直到今早,看着李香词跪在那儿抹地的样子,不知怎么他就心绪激盪,他好像又变回那个脸红心跳的二十岁少年,那怦然心动的感觉和八年前初见曲瑶心时一模一样,虽然她们俩根本连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自己终于又可以对一个女人心动了么?
  萧子逸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像是手里抓住了一隻斑斕的彩蝶,攒得太紧怕碎了,握得太松又怕飞了。
  但这又会否只是自己的误判?
  萧子逸自嘲地一笑,决定先不想那么多,今晚在牡丹楼还和田老闆、吴六爷几个人有饭局,侑酒唱曲的小娘也都请留芳馆帮忙安排好了,只希望一切顺利,谈成这笔大生意,年底绸缎庄的进帐就能更丰厚。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把李香词的事先丢脑后,转头便叫了吉祥和冯掌柜的进来,开始交待今晚牡丹楼宴客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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