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 亮牌比大小

  週一上班尖峰时间,一辆计程车在市中心某住商大楼前停了下来,顾盼付了车资,打开车门,善良的计程车司机也跟着下车,将放在后车厢的轮椅取出,重新打开,并搀扶她坐好。
  「小姐,你双脚还打着石膏呢,怎么不多休养几天,就这么赶着上班呢?」
  「因为我的直属上级主管没人性呀。」她冷冷一笑,「我重伤住院期间,他还不忘从公司寄给我一封员工资遣通知书,这就够让我有动力跑来跟他据理力争了。换作是你,这口气你吞得下去吗?」
  这位司机也是因为前些年遭到长年就职的公司无预警裁员,才不得不中年转职,听到她如此悲惨的遭遇,颇能感同身受,顿时一股热血上涌,便说:「这些帮着资方压榨劳工的管理阶层太可恶了!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在你拆石膏之前,你叫我的车,车资我给你打对折!」
  顾盼接下他的名片,对于运将的古道热肠感到些许讶然。她原以为二十二世纪的人情薄如纸,没想到随便从网路上叫个车,就遇到了一个老好人。
  「这样你根本没赚到什么钱,那些时间都够你多载几趟客人了。」
  「哈哈,我没差啦!我中年失业那年,老婆带着小孩跟别的男人跑了,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一人饱全家饱,你不用替我担心。」司机爽朗笑道,「你还这么年轻,未来一定很美好的!我支持你成功争取到你应得的权益,加油啊!」
  就在司机转身要返回车上之际,顾盼沉吟了几秒,还是选择开口叫住了他:「这位大哥,等等你会开车上国道吗?」
  「嘿呀,下一位跟我预约叫车的客人大概一小时后在桃园机场第一航厦入境大厅等我。怎么了吗?」
  「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就别走国道一号了,换别条路开比较好。」基于一股可笑的衝动,顾盼还是多嘴管了间事。
  她在此次出公差之前,向同僚交接手头上尚未完成的工作时,对于人间该月该日的「异常变动」人魂接引事务还留着点印象。刚好她今天心情还算不差,若这司机命中註定有后福,应当可以接得住她给的指点。
  「咦?为什么?」司机抓了抓他的小平头,一脸迷惑不解。
  「我希望下班时间还能叫得到你的车。」顾盼并未多作解释,朝他挥了下手,逕自转着轮椅从无障碍坡道进了办公大楼。
  当她坐在轮椅上大摇大摆地现身在「真好住不动產」的办公室时,所有曾经与梁晰晰共事过的同事们都不由得惊呆了,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同一位店经理手底下做事的他们,理所当然地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万万没料想到她还敢在风口浪尖尚未平息的这当头跑回来。
  「嗨!各位!怎么?我不过是跳个楼,长头发剃掉了,双腿摔断了,就不认得我啦?」顾盼淡然笑笑,对着活像误吞苍蝇的同事们挥手打招呼,转着轮椅朝梁晰晰出事前专用的办公桌走去。
  「呃嗯,晰晰……那个,你的身体状况看起来还不是很ok,怎么不在家多休养个一两个月——」号称店经理跟前头号红人的男同事向另一名女同事使眼色,要她先去经理室通风报信,自己先挡着麻烦人物。
  「学长,你以为我不想多放几天假吗?但有人不留活路给我走呀,你说说看,我还有哪里能去呢?」顾盼不意外地看见另一个大概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的年轻美眉坐在她的座位上,看来又是一双可以随用随丢的卫生筷,「哎呀,经理不是老嚷嚷着时机歹歹钱难赚,一年到头都要我们共体时艰吗?怎么我都还没领到公司的员工职伤慰问金,公司就有钱聘请新员工?看来去年的总业绩发展不错嘛!」
  「学长,这位是——」彻头彻尾状况外的小白兔看见她,一脸不解地问道。
  「喔,她……她是——」
  「我算是你前辈吧。你现在坐的这张办公桌,原本就是我的。」顾盼依旧面带笑容,但回答起来一点都没在跟这群人客气,「如果不是我一个半月前被无良上司逼着揹黑锅,一时想不开以死明志去跳楼,你根本没机会使用这张暂时空出来的办公桌。」
  此话一出,原本窃窃私语的办公气氛瞬间冻结,小白兔的妆容更是瞬间僵白。
  「梁晰晰,你给我进来!」店经理阴晴不定的吼叫声从他的个人办公室门口爆出来。
  顾盼看了眼她掛在胸前的员工识别证,一边调转方向,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陈芝璽,这名字取得不错,你父母的眼光挺好的。」
  正好在她那久远前世的记忆中,某个重要的人名字当中也有个「璽」字……看在这点份上,她可以考虑復职后不去为难这个小白兔。
  店经理林砚彰是个地中海秃的五十多岁男人,他眼神阴沉地盯着一派镇定的梁晰晰转着轮椅来到他的办公桌前。
  「把门关上。」办公桌距离门口有三辆轮椅左右的距离,他很明显在故意刁难她。
  「不好意思,我手不够长。」顾盼弹了个响指,用意念呼叫刘志雄现身。
  下一秒,刘志雄就瞬间出现在她背后,发现自己置身何处后,有气无处发地大吼:「喂!我正在和邻居下棋欸——」
  「请帮我关个门。」
  「你搞什么鬼!莫名其妙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让我替你关门?」刘志雄太火大了。
  「你有不满就去找他囉!关门是他的意思。」顾盼指着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的林砚彰说道。
  刘志雄不禁翻白眼,满肚子不爽地甩上了门,「我这就可以走了吧?」
  「你在这里安静待一下,等会儿应该还有你的事。」
  「你真的把我当成僕人在使唤耶!我怎么会碰到你这种人!」
  「算你三生有幸囉!」
  那一大声无风自来的「碰」,不仅隔绝了办公室外眾员工的八卦探听,也让林砚彰顿时神情大变;尤其她的「自言自语」似乎正在和空间中某个看不见的对象说话,更是令他心生疑竇。
  「你来这里做什么?资遣通知书已经在一个月前就寄给你了,你没收到吗?」林砚彰冷冷地提醒她。
  「你是指这个吗?」」顾盼从随身背包中掏出那张红色通知单,「跳楼重伤濒死又举目无亲的人是无法收件的,我以为这是常识,况且你编派的资遣理由完全与事实不符。如果你缺乏常识也没关係,我的律师已经在着手申诉了,她也会好好跟你的律师讨论这件事。」说到这里,她将通知单随手捏成球状,以蔑视之姿扔进他办公桌脚的垃圾桶里。
  「喔,对了,我前天下午才去地方法院按铃提告,控告北台湾第一房仲品牌『真好住不动產』xx市总经理勾结不肖卖方,偽造文书,违法法拍產权有问题的凶宅,甚至故意向不知情的买方隐匿实情,低买高卖赚取鉅额差价,并且违法资遣经手的资浅员工,可能法院的民事诉讼通知单还没寄到你家吧,你也就还没替自己请律师。现在你知道了,可以开始准备跟我对簿公堂了。」
  「……」儘管林砚彰依旧试图维持镇静的表象,但他紧迫盯人的眼神已经不若初始那般轻视,「虽然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而编出这个故事,但你一个没权没势的被资遣员工,想要跟我斗?」
  「我是没权没势,但我这小虾米有的是大把时间可以慢慢跟你耗。还有,顺道补充一点,你可知你我之间最大的差别在哪儿吗?那就是你在房仲业混了几十年,多少算是一号人物;但我初出茅庐,我可没有新闻媒体特别喜欢报导的头衔绑手绑脚,我间间没事大可以整天跑法院。」顾盼耸肩摊手,一副愜意貌。
  「……你今天跑来找我,为的就是对我亮出你手上有多少底牌?」这女人跟以前那个一掐就烂的梁晰晰已经不一样了,林砚彰从方才两人交手的一番对话之中,已经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他更知道,这样的她不会平白无故跟自己讲这些,肯定有其他目的。
  「当然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她胜券在握地浅浅一笑,「打官司的诉讼程序已经在跑了,那是律师要帮我办的事,也不是我今天来找你商谈的主要目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
  「很简单,我要继续在『真好住』工作,你得帮我保留我的原有职位,不得使用任何小手段给我降级减薪,包括我跳楼之后尚未入帐的上个月薪资,也得在三天之内一毛不少地匯进我的薪资帐户。」
  「……哈哈哈哈哈哈!」林砚彰听完她开出的条件,先是怔然半晌,随即拍桌大笑不已,「你在说什么蠢话!你以为就凭你这副凄惨落魄相,还敢跟我叫板?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哈哈哈哈……」
  在对方狂笑不已的时候,顾盼忽然问了他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经理,你和嫂夫人及令郎令嬡应该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没搬家吧?」
  「你要告我就儘管告,诉讼通知书就算寄来再多张,我照样有本事吃得开,还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林砚彰勉强收笑,没忘记对她拋下非常实际的威胁。
  「我就是要确定你是不是还住在同一个地方而已。」顾盼得手了她关切的核心讯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对着一直被她晾在旁边的刘志雄吩咐道:「刘老,记住这个地址:xx东路四段一百八十二号十七楼之三。你等等就把那条你怕得要死的麻绳扔进去,接下来三天就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轻松放假去。」
  「你到底在跟谁说话?还是脑子摔坏了?」
  「啊?就这样?」刘志雄从来没跟上过她跳跃式的思考逻辑。
  「喔,别忘了,你在把绳子扔进他家之前,记得跟那位老爷子说,如果他想早点见到他那个不肖子,就使劲地往死里闹,闹得越兇越好。就这样,你可以走了。」
  林砚彰手头赶着处理的业务还多得很,实在受够了跑来浪费他宝贵时间的不速之客,直接下逐客令赶人:「梁晰晰,你少在那边装神弄鬼!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斗不赢我的,最好早点死了那条心,摸摸鼻子认栽就算了!现在,你马上给我滚!」
  「经理,你此刻不当一回事没关係,我会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思索琢磨。这三天内,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的手机24小时开机。」顾盼也不恼,从容自在地说完就转身离开。
  一扭开门把,原本挤在办公室门外偷听的员工们故作没事地四处散去,回头做各自的工作去了。
  经过小白兔的办公桌边时,对方似乎想从旋转椅上站起来帮她推轮椅,却在前辈学长的警告眼神下又重新坐了下来,只能对顾盼投以歉然的眼神。
  顾盼十分理解地点了下头,自顾自静默地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真是个善心未泯的好孩子呢,相信她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很快地,她十分篤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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