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篇)第九章之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谣言一旦被散布,便是如火如荼。
  关于巫覡与凡人的恋爱,族里的传言越来越露骨、越来越过分,看向雨革月的眼神从不敢相信,逐渐变为曖昧。
  原来洁身自爱四字,连这样圣洁的人身上都会不攻自破,那这世上大概多的是虚偽的人。
  纯洁如白纸的存在貌似已经没有了。
  郑煊身为族长,对于这类的谣言掌握很快,让他怒火中烧的是,这件事的两个当事人从来没有站出来解释,当然,对自认清白的人来说,谣言若是假的,只要保持沉默,很快就会让时间证明清白,但最怕的……就是怕他们会从清白变成不清白。
  作为一个族长,郑煊多的是理由去观察、监视雨革月,美其名是让巫覡成为郑氏一族的力量,实际来说则是可以让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是同时,作为一个普通男人,他可以明显知道,雨革月的确对自己没有想法,反观,他对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那个来自山下的凡人昂,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视。
  那种重视,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像是对待家人般的执着。
  哪怕雨革月总是用面无表情装作冷淡,但眼神不会骗人,淡漠中又带点在意……那是陷入情网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不可饶恕!郑煊觉得自己遭受背叛,先喜欢上雨革月的是他,陪伴雨革月最久的也是他,会什么这样的情况下,那不可高攀的心,还是会被别人给捷足先登?
  难道先来后到这样的道理在爱情中不管用?不……只要是碍眼的,除掉不就好了?
  除掉……只要除掉那个昂……
  在这样一个封闭的族里,位高权重的人想要杀害另一个人,往往是极为简单的事情,他只要放点风声,造谣昂是凡间罪无可恕的杀人兇手,那么自视甚高的怜瑶族人,当然不会放过他。
  容许一个双手沾染鲜血的杀人犯在族里安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谣言散佈的很快,快到几乎盖过雨革月和昂相知相恋的谣言,人人都相信那个背景成谜的昂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看向他的眼神中总有种鄙视与不屑。
  谣言的热度越来越高,再高一点,就可以发起讨伐,藉由全族的力量去杀掉昂,如此一来,不论雨革月有多喜欢那个男人,也都必须断了对他的念想。
  「可是这样就好了吗?」
  在郑煊的梦中,有人这样对他轻语。
  「要破坏,就必须斩草除根,杀掉昂,然后毁了雨革月。」
  可是,我爱雨革月。
  「爱?你懂爱是什么吗?爱是有回报的。你觉得,你能得到雨革月的爱吗?」
  我……
  「如果雨革月寧可殉情,也不愿同你生死与共,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那你说我该如何?
  「让雨革月杀掉昂,然后再把雨革月给杀了。」
  不可能。
  「你当真那么爱他?」
  如果杀掉雨革月……族里的人会起疑。
  「当他爱上别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个普通人了。」
  郑煊是哭着醒过来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妥协了什么不该妥协的事情,可是事情局面已经到了如此,似乎也没了反悔的机会。
  杀掉……必须杀掉……
  郑煊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开始了一连串的计画。
  而那在郑煊梦里低语的声音便是无一,他甚至连操控郑煊的意识都没有,就成功让郑煊接受了自己的意见。
  「那么简单就动摇,还说是爱,太天真了。」无一唾弃这样的人,也越加讨厌整个怜瑶族……他渴望所有事物的毁灭,祈祷郑缺还会回到自己身边。「如果有真爱,那也必定是我对你的情感。」低声喃喃着,彷彿在对郑缺倾诉什么,那是无一对郑缺的温柔,也是他唯一的柔软。
  自从无一归还雨革月的七情六慾后,他总是容易在半夜惊醒过来。
  失去的、还未失去的……以为失去的……他陷入前所未有的不安中。心神不寧的雨革月连自己都顾不好,更毋论去顾及那些谣言,不管是他与昂的风花雪月,还是关于昂杀过人的小道消息,他几乎都不知情。
  对于精神状况一直不好的雨革月,负责照顾其起居的柳奴十分担心,虽然她也害怕外头的谣言对雨革月不利,却怕现在的他不适合担心这些,便也没有提及,只整天关心将自己锁在房内的雨革月。「这样下去,主子你会先倒下的。」看着仍是没有动过的饭菜,柳奴不明白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情,以前再艰苦都会照三餐饮食的人,怎么在遇到昂之后,不仅消极起来,连胃口都没了呢?
  「没有胃口。」对于长达十年失去情绪的雨革月来说,突然要承受各种复杂的情感反而会难以消化,连带的连食物都不想吃。
  说什么生死殊斗,光现在这样就能把我折磨死。雨革月想着。在他心中,无一还不是什么大魔头,比较像是那种比较难懂的兄长,他仍然相信着,当初愿意让他们唤着二哥的人,不会坏到想要杀死他。
  「怎么样也要吃一点。」柳奴皱着眉头,这些日子她变着花样准备菜式,仍然没有成功引起雨革月的食慾,这让她十分气馁。「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抱歉,难为你替我准备这些。但是……」雨革月蹙着眉头,他觉得有不好的预感。「我总觉得不安。」有什么事情好像逐渐脱离了掌控,这让他心神不寧。
  柳奴看着雨革月,知道担忧是不能共享的,但她又不想看到如此忧鬱困扰的雨革月。「十年来,主人淡漠起来,就像捂不暖的冰,怎样都有距离,但是只要你愿意笑一笑,愿意活下去,我都会因此而高兴;如今你恢復了情绪,会哀伤、会难过,我却希望你像当年那样,不懂悲欢离合。」
  看着柳奴为自己担心的模样,雨革月只低下头,他的双拳握紧,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切都太顺理成章,是好事吗?」问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疑问,这是雨革月这几天一直思考的事情。
  昂开始热络地追求自己,虽然自己总是冷处理,可内心深处的自己,是喜欢这些举动的。会因为昂主动的靠近而窃喜,会因为他那只对自己的热络而觉得松一口气。
  十年的时间与失去记忆的隔阂,是否仍然不会阻挡昂对自己的好奇?如果真是如此,自己是否也该自私一回,只考虑自己的欢笑与幸福?
  柳奴是很高兴雨革月和自己说说心里话,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头尾不清楚的问句。「顺利不好吗?」
  「怎么说呢,就很像是有什么超出了意料,我有些不安。」以为已经是陌生人的两人,却又因为各种原因逐渐靠近,这……是对的吗?
  看雨革月因为那莫名的不安而整天情绪不好,柳奴就有些来气。「只要自己高兴就好了。」你说那些什么糟糕事一件都没发生,不安也只是自己吓自己的心理作用,与其每天想着之后会有多糟的遭遇,不如高兴事情的发展是自己乐见其成的。「顺理成章,那就是好事。」柳奴一向说话直来直往,她也不怕因此冒犯雨革月。「昂在追求你,如果主子也喜欢他,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两个人看对眼了,那不就应该欢呼鼓掌吗?为什么还要不安?
  「你不明白的。」雨革月是真的怕,怕这后面是否有什么酝酿已久的阴谋。
  雨革月这句话可真算是戳中了柳奴不高兴的地方,她道:「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主子这段时间畏缩地像个懦夫。喜欢一个人,追求就对了,还怕那什么丢脸吗?眼睁睁看着两人从两情相悦变成一厢情愿,那才是真正的笑话。」
  柳奴的话宛如五雷轰顶,雨革月似有所觉悟。「是呢,我其实该高兴才对。」还在意过去做什么?现在该重视的不就是此刻吗?他该好好让昂知道,自己也是有些心思的。
  雨革月刷地一声站了起来,他现在就想去找昂,想跟他说清楚自己的感受。
  放下儿时的点滴,只论此刻的心动。
  想着对方,因为对方而欢笑,这是喜欢;想要对方好好的,不希望自己带给对方困扰,在佔有与自私衝散理智前,会率先为对方着想,这是爱。
  他们无疑是相爱的。
  雨革月还没真正出这屋子,就听见昂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这一刻我不知道幻想了几回,这次,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他守着雨个月多久,就失落多久。他以为雨革月会恪守着巫覡的本分,不可能接受他的感情……他本来就想藉助谣言的力量,让族人对雨革月產生怀疑,对此有了嫌隙,他再趁机拉雨革月一把,让他与自己一同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他知道的,雨革月是喜欢自己的,他是爱着自己的,他是可以放下一切和自己远走高飞的。
  如果可以奋不顾身,可以不去思考其他烦恼,这样的爱,也算得上纯粹了吧。
  「你……」雨革月没想到昂会就在这里,他看向柳奴,见对方一脸歉意,这才知道,原来这是柳奴有意的套话,为的就是让两人解开心结。
  「我只问你一句。」昂知道雨革月还是有些摇摆不定,他拉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愿不愿意拋下一切,只为了和我在一起?」
  雨革月的眼神游移了下,他知道自己肩上背负了许多,可是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我愿意。」
  这么多年了,他是应该为自己活一次。
  哪怕,要背弃一堆,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放弃自己的族人们。
  「你没有错。」
  心里有这样的声音告诉自己。
  「错的是那些愚蠢的人。」
  放任活祭品的仪式延续下去;接续着那些可笑而又迂腐的传统……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族人,自己守着,还有什么用?
  他们不会心存感谢,只会觉得理所当然。当理所当然成为一种习惯,雨革月的一个小休憩,都会成为一次背叛。既然背叛可大可小,那为何不乾脆全部丢下呢?
  「我愿意。」雨革月不断说着愿意,他埋入昂的怀抱,只觉得一切疲惫都得到了宣洩的出口,他似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温暖而又使人安心。
  就在此刻,如临重生。
  昂抱着雨革月,轻轻抚弄他的秀发,心疼他独自扛起这十年,心中无奈着命运的造化弄人。
  「我带着你离开吧……从今以后,再不让你难过。」
  将满室浓情密意留给这一双人,柳奴默默退出房间。「我总以为你不会帮忙。」知道柳渊就站在自己后面,柳奴勾起嘴角,似乎在嘲笑他的说一套做一套。「没想到最急着要促成他们的,竟然是你。」
  柳渊被柳奴说的脸都红了,他道:「我是思考了利益之后才做的决定。」
  「是,总之,是为了主子好,对吗?」柳奴可不想戳破柳渊那些小心思,她年纪比柳渊小,却偏偏像个姐姐,总爱逗弄他。
  「你知道就好。」柳渊也知道柳奴那个性,便也不计较太多,他搔搔头,问道:「那么接下来呢?我们要怎么办?」
  这所谓的我们显然并不是单纯的指他和柳奴而已。
  「如果一切顺利,那就远走高分;如果有阻碍,也只能杀出一条血路了。」柳奴抚着胸口,这是她作为女性的直觉吧,虽然雨革月的幸福明明就在不远之处,她却一直有一种不安。「……也许多想了。」轻声安抚着自己,柳奴不希望那些心思会成真。
  她不希望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最后还会成为折磨雨革月的利器,她只盼,她的主子可以过得比谁都好,在这前提之下,哪怕与世界为敌,也在所不辞。「走吧,我们也该去忙了。」
  「嗯。」柳渊跟着柳奴走,却在几步后,又回头看了眼雨革月的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一种不安缠绕在心底,久久不散。
  郑煊做了个噩梦。
  这梦也不是很真实,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看不清楚脸的男子在,纵使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这男子长得好,从他那挺然而又自信的站姿就能看出个所以然。
  男子似乎就是之前怂恿自己去杀掉雨革月的人,但是郑煊甚至连多想的时间都没有,这个梦就好像不是他主控的,而是由对方掌握的一样。
  「你还在等什么?」男子似乎不满郑煊,他语带责怪。「就放任雨革月和其他人私订终身?」
  「我……」郑煊其实很犹豫,他很喜欢雨革月,这点无庸置疑,要他亲手毁了自己所爱……这不是一时之间就能说服自己的事。
  「爱不到,就毁去。难道你不懂?」男子一步步走来,即便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靠近,郑煊却始终无法看亲他的脸。「自己得不到的,别人凭什么可以得到?」伸出手戳了戳郑煊的胸口,男子嘲笑他的无所作为。「和你相比,之前的那个长老还比较有勇气。」
  儘管做的是丧尽天良的坏事,好歹也敢做敢当,谁要是挡了其求财成仙梦,那必定是杀无赦,才不像现在这个孙儿,缩头缩脑、绑手绑脚,顾忌太多,显得懦弱。
  听起他提起自己的爷爷,郑煊的表情充满怪异。对于爷爷,他是敬畏的,那个用罪孽去撑起家族,去繁荣怜瑶的男人,虽然做了不少令人不齿的事情,但在不知情的族人眼中,那个老男人也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者。
  他一直想要超越自己的爷爷,却不屑去重操那些家业……如今,却被人说不如那个干尽坏勾当的人?「别拿我和他相比!」郑煊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但也论不上喜不喜欢,他只想去跟人证明,自己能比之前的人好。
  「你爷爷敢做敢当,既要为恶,则誓为大恶,不以小恶为傲。」男子的声音甜美而充满诱惑,他低语着。「恶,是他人来看,但要是你高兴,那这份恶,不就成了善?」
  「什么?」觉得男子说了什么三观不正的言论出来,郑煊的眼神变得侷促不安。
  男子低声轻笑,他道:「郑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啊!」惊恐地从床上爬起,郑煊喘着气,全身都是冷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他听过,可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用这么理所当然的语气去使用它。
  吞了吞口水,郑煊想起梦中那男子的一言一语,初思即恐,然越是深入去想,却越觉得有点道理在。
  那想要在族里证明自己的迫切感,还有想要得到雨革月却求而不得的失落……郑煊的手捏紧盖在身上的被子,他的眼神从疑惑变得坚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反覆低喃着,如同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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