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

  —————————————第13年————————————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鸟笼,像一整间教室那么大,由细如发丝的铁线密密地编制而成。
  头顶是鸟笼的圆形穹顶,外面是铺满嫩绿草芽的山坡。碧蓝的晴空里绣着宛如缟羽的流云。
  想四处看看,双腿却不受控制,连半步都迈不开。
  几声啁啾的鸟鸣传来,自远而近,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模糊,晴空和山坡的颜色仿佛都溶在了水里。
  正好奇刚才放眼望去空旷非常的铁笼什么时候飞进了鸟,一切就陷入黑暗之中,再睁眼便瞥见了房间内遮光窗帘的一角,突然意识到:
  林城的冬日里鲜少见到鸟类。
  迷迷糊糊间又闭上了眼,陷入黑暗,不过一秒,这才听见房门被叩响了。
  “许一零?”又是一阵敲门声,“醒了吗?”
  “嗯……”许一零应了一声,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接着,房门如预料那样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脚步在窗户边停下。
  “刷——”窗帘猛然被拉开,刺目的光仿佛直接透过眼皮扼住了眼球。许一零痛苦地拽着被沿准备往里钻。
  “起床了,今天有课呢。”对方伏在床头,试图扯被子,无果,便提醒道,“再不起我们就迟到了。”
  “哥……”
  “嗯?”
  “我不想上课……”
  “我也是。”
  都快过年了,谁还想往补习班跑?
  可是,竞争很激烈。大家基本上都在寒假报了补习班,如果自己不报,怕是开学之后竞争力会赶不上其他人。
  而且,父母为报补习班花了很多钱。
  许一零和许穆玖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半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补习中心有英语和数学课。
  还好,今天的课是年末最后一天的课了。
  楼栋旁边的那棵桂花树光秃秃的,孤零零站在红叶石楠丛里,一个劲地朝东南方摇晃。
  许一零站在单元楼门口,啃掉了一块蓝莓果酱面包。
  不一会儿,许穆玖从车库里推出一辆电动车——林城的房价没那么高,何况这个地段还没真正开发起来,家里买房的借款之前被还得差不多了,许常均夫妇拿出一部分积蓄买了辆不到十万的车。新买的轿车成了穆丽菁从住处到市中心工作的主要代步工具,原来这辆电动车就留给许穆玖和许一零了。
  南路中学的面积不大,校内的车库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学生放车。至于放在校外的车里,放在角落的很容易被偷走电瓶,放在敞亮的地方又会因为占了做生意的门店地盘而被投诉。所以,许穆玖和许一零上学的时候一般用不到这辆电动车。
  电动车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铁架车筐,后座没有靠垫,车身十分干净,被保护得很好,除了后面的塑料牌因为曾被撞击缺了一小块,其他地方几乎没有磨损,不过颜色肯定不如从前鲜亮了。
  “今天风大。”
  许穆玖给许一零戴上了她的帽子。
  许一零的羽绒服后面自带的帽子非常大,戴上帽子之后她的脸全都陷了进去,眼睛也被遮住了。
  “哈哈!”
  “笑什么?”
  “你像企鹅。”
  许一零不服气地用头顶了一下许穆玖,
  “那你也是。”
  许一零坐在后座,两只手放进许穆玖衣服的口袋里。
  电动车在没多少人的大路上驰走,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两天的事。
  他们提到了现在正在外婆家的母亲。
  母亲临时打算回去,是因为前天发生的一件事。
  前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穆丽菁突然接到了穆丽梅的电话。
  才接起电话,电话那一头就传来穆丽梅的哭诉。穆丽菁听了半天才从她因为抽噎而口齿不清的叙述中理出头绪:
  穆丽梅说自己要离婚。
  “皓皓刚上高中,你真的现在就要离吗?”
  “姐,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一天都不想和他过下去了。这么多年,我拼死拼活挣钱、省钱,管着店里的事,还要管着孩子,他倒好,到处鬼混,花钱大手大脚,一有钱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喝酒、打牌、买他的破手表,孩子的事也不管。他那些朋友借的钱到现在都没还,我跟他吵,他不听,还骂我不学好,说我出去抛头露面,我容易吗?我什么都没做过,我一颗心为了家里,他呢?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周陆勇真不是东西,但你……唉,不能气坏了自己……”穆丽菁尽力地稳定妹妹的情绪,听见电话里传来自己父母的声音,这才知道穆丽梅已经回娘家了。
  想到即将过年,而自己也好久没回去看父母了,穆丽菁临时调了班,第二天一早就赶往湖县,准备回去待两天,陪一陪穆丽梅。
  许常均的厂里接了年末最后一批订单,要加班加点完成,他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抽不出空,所以没有和穆丽菁一起去。
  “小姨夫太过分了。”许一零愤愤不平。
  在许一零记忆里,小姨穆丽梅一直都是个很亲切的人,对大家总是一脸明媚大方的笑容。她很孝顺外公外婆,对母亲和舅舅也很好,一旦他们遇到困难,她总是第一个出手帮忙的人。
  许一零平时和家里亲戚联系得不多,对他们的印象都不深,唯独小姨。一来,是因为小姨和母亲经常有来往,二来,是因为小姨总是很关心许一零,许一零能感觉到,小姨的关心不同于其他亲戚的寒暄,是真心实意在关注她成长和感受的:
  “零零又长高啦。”
  “零零,看看我带回来的,你想要的是这种贝壳吗?”
  “零零真厉害,已经会自己做饭啦。”
  “零零要多笑一笑呀,不能总是愁眉苦脸的啦。”
  ……
  许一零希望她能过幸福的生活,非常希望。
  但事实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呢?
  一个人过得幸不幸福,到底是更取决于个人还是外界环境呢?
  以前,小姨抱着许一零的时候,许一零可以闻到她身上有一种香气,和母亲身上的气味有些相似,又不完全一样,似乎更柔和一点,有点像薰衣草洗衣液、晒过的棉被、温暖的皮肤、干稻草混合起来的香气,但远远比那复杂,一闻就知道是调不出来的香气。
  可惜的是,渐渐的,那样的香气消失了,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掩埋住了还是被什么东西消耗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一闻就知道是可以调出来的香气。
  明明大家都知道她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可每次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笑得最大声的那个。
  不只是笑声大,说话声也大,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她的生活没有越过越好,反而不得不用越来越厚的粉遮盖自己为了生活操劳而越来越深的皱纹。
  香水味也越来越浓了。仿佛遮盖得够严实,袭人的香气就可以掩盖所有不好的状态,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能忘记现实。
  “他怎么这样,小姨这些年为他们家操了不少心,“许穆玖皱眉,“他太不负责任了,难怪……”
  “难怪小姨要和他离婚。”许一零垂眸,“妈回去了,妈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不会让她离婚的。”
  “为什么?已经这样了。”
  “因为……他们说‘劝和不劝分’。”
  不仅表明了心意,而且明哲保身,防止二人和好之后将矛头对准自己。而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即使是语言破坏别人的婚姻,也会被认为是不好的行为。
  对其他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息事宁人,以免日后受到牵连。对当事人来说,选择和好确实需要勇气,但是选择分开同样也要付出代价。
  家事难管。
  “说到底,这是自己的事,如果下定决心了,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吧。”许穆玖叹了口气。
  “她应该没有决定,”许一零回答道,“她还要考虑表哥……对了,表哥会怎么想?”
  “周兰皓?他应该没事吧,昨天晚上他还在空间里秀了游戏装备。”许穆玖猜测道,“他估计挺高兴的?”
  小姨和小姨夫吵架早就不是家里的稀奇事了,就在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还在一众亲戚面前吵了一架,差点要打起来,原因是小姨夫年前瞒着小姨往外借钱的事被小姨发现了。
  当时,周兰皓就坐在边上,冷眼瞧着,似乎早就司空见惯。想必他在家的时候就经常面对这样的场面,父亲的我行我素、母亲的歇斯底里,他已经厌烦麻木了。
  对他来说,如果父母离异,他周围会清净许多,说不定算是一种解脱。
  “还好我们爸妈不吵。”许穆玖有些庆幸,他觉得如果让他置身于周兰皓的处境,他也会觉得厌烦吧。
  “爸妈他们吵不起来。”
  许一零十分笃定。
  凭父亲那个连重话都不怎么说的敦厚性格,就算和母亲起了争执他也不会大吼大叫或者大打出手,母亲风风火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况且,他们现在都忙着赚钱,见面的时间很少,想吵架都没机会,即使真的有矛盾了,他们也倾向采取冷战。
  他们现在的关系几乎淡得像白水,不像恩爱夫妻,倒像是合作伙伴。不过在别人眼里,他们的家庭稳固,一定是模范夫妻了。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很适合在一起生活。
  至于,还有爱情吗?许一零不敢肯定。
  母亲很少主动跟许一零提起她和父亲的事,不希望她想这些和学习无关的问题,总是跟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我们会处理得好。”
  许一零怀疑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情感,对他们来说,婚姻就是一项正常人必走的程序,因为大家都这么做,所以他们到了合适的年龄,就找了一个合适的人共同完成这个程序。
  也许合适就行,合适比喜欢更重要吧。
  反正,他们大人说,“爱情最后都变成亲情了,没来得及变的都难以维持。”
  许一零回想过去,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小姨和小姨夫也是很恩爱的,她听说他们是自由恋爱后自愿在一起的,没想到他们最后还是这样。
  过了这么多年,两人却俨然一副从未了解过对方的样子,仿佛爱的不是真正的对方。她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心里觉得有一丝可悲。
  一眼看到底,只能这样了。
  这就是母亲口中所谓“永远都不会完美的生活”。
  许一零紧紧抱住许穆玖,头埋在他的后背上。
  “许一零?”许穆玖感受到后背压上来的力度,微微侧头,“冷不冷?”
  许一零摇了摇头,“不冷。”
  她忍不住想象很久以后会怎样。
  自己会在某一天和另一个人坠入爱河,然后义无反顾地结婚吗?和他的爱情最后变成亲情了吗?会不会也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对方,相看两生厌,然后吵得不可开交?她那时是不是也会打电话找许穆玖哭诉?许穆玖会安慰她、骂她两句还是劝她得过且过?许穆玖自己那时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他和他的妻子,是恩爱甜蜜,还是平淡如水?他的妻子也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吗?他是一笑置之,还是反而需要她去安慰他?亦或是,他们两个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只能回家躲躲,无奈地看着对方因生活折磨而沧桑憔悴的脸,想开口,最后却发现谁也说不了谁。
  恐惧来自未知,未知促成无尽猜疑。
  短短的几秒钟,她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切。她想到,未来她真的要经历这些,从几秒钟延长到几十年的欢欣、酸涩与苦痛在脑海中交织、预演。
  她忽觉鼻间一酸,不住瑟缩起来,而周遭的寒意愈发真切,无孔不入。
  这样的未来什么时候会到来?
  她只想往后躲,祈祷它们来得慢些,她还想多当几年大人口中的“孩子”。
  不知花了多久,她把自己从这种尚是无凭无据的真实促成的情绪中摘出来。
  到补习班大楼门口的时候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赶在这个时间点上楼的人很多,许穆玖和许一零一起进电梯的时候,超载的警铃响起。
  两个人只能尴尬地退出来,等下一趟。
  终于等到下一趟电梯的时候,离上课还有三分钟。许穆玖和许一零乘坐的电梯正要关门,突然从大门口跑进来一个女生。
  “等一下!”
  是那个叫余子怡的同学。
  许一零认识她,她是初二的学生,和许穆玖在学校里都是广播站的。
  因为这家补习中心在学校附近,所以平时有不少本校的学生在这里补课。她们打过几次招呼,但不是很熟。
  许一零帮忙按住开门键。
  “谢谢,谢谢。”终于赶上电梯的余子怡连声对许一零道谢。当她定神发现电梯里站着许穆玖和许一零,惊讶地瞪了下眼睛。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没从刚才的过度担忧状态中完全抽离,许一零的一切感官变得极其敏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周围,什么都逃不开她的眼。
  在瞥见余子怡的眼神一瞬间,视线被灼烫般避开,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她怀疑——
  余子怡低下头默默地站到了许穆玖的旁边。
  许一零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追随过去,直到发现视线被许穆玖的身影阻断。
  她转过头看向自己这一侧的电梯墙壁,模糊的不锈钢壁映不清表情。
  她开始胡思乱想。
  密闭的空间里仿佛被抽干了氧气,让人头晕目眩。
  电梯到达目的楼层,门缓缓打开,许一零第一个冲了出去。
  “嗯?许一零!”
  许一零下意识停下,转过身差点被紧跟的许穆玖撞到。
  抬起头,许穆玖本人还没回过神,他顶着疑惑的表情,手却先做出了反应,挥了挥,似乎在告诉许一零,他疑惑的正是:
  还没说再见呢。
  “拜拜。”
  许一零的教室在走廊入口的第一间,她径直走了进去。
  不知道老师来没来。
  许穆玖也赶紧继续往里走。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转过身发现余子怡站在那里,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下课的时候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带了东西要给你。”
  “啊?”许穆玖以为她在和别人说话,四周环视。
  好像没有其他人。
  余子怡从旁边擦肩走过,进了她自己的教室。
  许穆玖只好懵懵地去了自己的教室。
  今天虽然是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听课的兴致都不大高,但这丝毫不影响数学老师讲课的状态。
  许穆玖的数学课老师拖了堂,下课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五十一分了。
  许穆玖下午两点开始有物理课和化学课,许一零没开始学物理和化学,下午没有课,待会儿吃完饭许一零得自己先坐公交车回家,许穆玖回补习班自习。
  许穆玖下课后,他收拾好包走出教室,惊讶地发现余子怡站在教室外。
  她好像在等人。
  他才意识到上课之前自己没有听错。
  “这个,给你。”余子怡走上前来,递了一个紫色的信封。
  “这个是什么?”许穆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不知所措地捏着书包的背带。
  “我自己写的,一直放在包里……”对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情节怎么这么像电视剧?怎么就让自己碰上了?
  “你看了就知道了。”
  见许穆玖没有接下,余子怡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要的话,我、我就只能丢掉了……”她的语气很是为难。
  余子怡叹了一口气,正准备往旁边的垃圾桶走。
  许穆玖还是抢先接下了信封,并道了声“谢谢”。
  余子怡舒展了笑容,转身离开走廊下了楼梯。
  他感觉自己的手有点发抖。
  是新年贺卡吧,自己刚才太大惊小怪了。
  许穆玖无奈地摇摇头,把信封装进包里,暂时让自己把刚才的事放到一边,按下了电梯按钮。
  一出大门口,许穆玖就看见许一零无聊地围着自家电动车转圈。
  许一零知道许穆玖的老师喜欢拖课,但她嫌补习班的空调太闷,所以习惯在外面等他。
  许穆玖走近许一零,趁她注意到自己而抬头的瞬间,迅速伸手掀起她背后的帽子盖住了她的脑袋,看她惊愕地愣在原地,忍不住笑了。
  “幼稚!”许一零摸了摸头顶的帽子,并没有摘,“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你有什么想吃的嘛?”
  “那就……麻辣烫!怎么样?”
  “走。”
  补习班往西走,过桥后附近有一条朝暮街,青砖黛瓦,古色古香,各式各样的小店铺架着木招牌,偶有黄底红边的锦旆参差其间,墙头与店面外墙的缝隙处布着凌霄花藤,所以每年七八月份还可以欣赏到连绵的橙红花云。
  长街上置有古玩店、礼品店、旗袍店、汉服店、茶室、影楼等,不过还是多为小吃店,其中不乏林城当地的特色小吃。很多店面在那里已经开了好多年了,不管工作日还是普通节假日,那条街都很热闹。
  最熟悉的一家麻辣烫的店面在东边起第五家。
  选完食材走到柜台,营业员一边算账一边询问:
  “要香菜豆芽吗?”
  “香菜都要,”许穆玖答道,“我的不要豆芽。”
  “辣度呢?”
  “不辣。”许穆玖立刻答道。
  “中辣。”
  许穆玖闻声转过头,发现许一零正开心地向他比“胜利”的剪刀手。他心想着:“不知道是谁幼稚。”
  “娃娃菜吸辣的,你小心点。”
  “应该没事吧?”许一零听完许穆玖的警告,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那你可得吃光噢。”
  许一零吃完了一份中辣的麻辣烫,也成功地消耗掉了餐巾纸包里最后的几张纸。
  她一边擦鼻涕一边怨念地盯着对面看她好戏的许穆玖。
  “嘶——起码我吃完了,你、你吃辣比不过我。”
  “我是因为没试过,谁更能吃辣还不一定呢。”
  “我再去柜台拿一包纸。”许穆玖无奈地看着仍在吸鼻子的许一零和桌上空空的纸包,起身说道,“下次别比这个了,看你这罪受的……”
  吃完饭后,许穆玖骑车送许一零去附近的30路公交站台。
  “我先帮你把下午不用的书带回去吧。”
  “嗯。”
  上车前,许一零拉开了许穆玖放在车篓里的书包。
  打开书包,许一零一下子就发现了书本最外层的紫色信封。
  很明显那不是学习用品。她好奇地抽出信封,稍微观察了一下:小巧的信封,上面还装饰着精致的暗纹。
  很奇怪,她似乎一下子就能猜出这是什么,甚至可以猜出是谁送的。在她大脑还一片空白的时候,答案就以惊人的速度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愣住了一会儿,直到和许穆玖对上视线,大脑像重新启动了一般,突然输出各种情绪,好奇、不安、郁闷、烦躁,烦躁地想把手里的东西撕得粉碎。
  可令她惊讶地是,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的情绪,反而抓着信封在许穆玖面前扬了扬,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这是什么?谁送的啊?”
  “我、我没看,应该是新年贺卡。余子怡送的。”
  他这么回答道,可他越想越觉得如今很少有人特意送贺卡去祝贺新年了。
  当他留意到许一零稀松平常甚至带有八卦意味的笑容时,他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十分陌生,陌生到让他感到沮丧。
  他是个尴尬的当事人,而她视自己为无关的看客。
  “你打开看看呗。”
  手上这封信仿佛烙铁般烫手,许一零把它塞到许穆玖手里,自己则抱紧了他的书包,移开了视线。
  许穆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果然,不是新年贺卡。
  他默读里面的内容,越来越紧张。
  好多字,看来是对方很认真写下的。
  这些文字讲的真的是关于自己的事吗?他觉得又尴尬又怪异,还有浓浓的愧疚感。
  他没有看完内容,把信纸迭好重新塞回了信封。
  许一零紧盯着许穆玖的表情,他的眼神略带为难,她心中了然。
  “她喜欢你吧?”
  许一零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都被锁起来了,她自然地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同龄朋友,尽自己的义务完成一场她理解的起哄,分不清此刻内心是过于平静还是过于混乱。
  怎么会?
  许穆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有这么一天,他接收到这样的信件。
  他陷入自责,怀疑自己是否平时言行太过轻浮。
  这一点让他突然很讨厌自己。
  同时,许一零置身事外的语气令他烦躁不安:
  ”她是初二几班的?你们平时联系多吗?“
  ”你是不是喜欢这样的?她好像很像你小学喜欢过的那个班长,沉柯对吧?“
  ……
  ”虽然年龄有点小,但是她有可能是我未来嫂子是吗?妈要是知道,她……“
  “说什么呢!”许穆玖呛了许一零一句,思考该以什么方式结束这件事比较合理。
  他转过头,发现许一零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收敛了笑容。
  是不是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太冲了?
  许一零失神地发着呆,忽然听到:
  “你没机会看我的八卦了,什么都没有,我会还回去的。我下午还有课,我们赶紧去车站好吗?”
  “嗯?”
  “你可别告诉妈,她知道了我就没好果子吃了。”
  他搬出母亲,提醒她他们的立场是一样的。但他没想到,这句话也被许一零当作驱逐不安的借口。
  是啊。他不敢,这是早恋,母亲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他。
  所以,不会这么快的,他不敢。
  可是,他打算怎么办?拒绝那个女孩的喜欢吗?
  被拒绝。
  她无法控制地回想起那个女孩当时欣喜且胆怯的眼神。
  她回想起,曾经的自己。
  被拒绝。
  那种对被讨厌和轻视的恐惧在这一刻占据了她的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想拒绝?”她纠结地拧着眉,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怎样这一切都不如她的意。
  “……她写的不是我。”许穆玖垂眸,“我不能拖着她,不能耽误她的时间,告诉她这个选择是错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
  接下来的一路上许一零都没说话。
  许穆玖把许一零送到站台后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把车支在旁边和她一起等车,但他也没说话。
  “想什么呢?”许一零突然问道。
  “余子怡的事。”
  “哦,”许一零缓缓地点头,好像也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吗?”
  “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想过这些,所以刚才我才挺惊讶的。”许穆玖挠了挠头,“啧,但是吧……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被喜欢,其实多少有点,怎么说,满足了虚荣心,你知道吧?”
  他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围着他转呢,可这不是游戏,不是不需要负责任的幻想世界,他的所作所为不能只由着他自己乱来。
  一想到自己卑劣的虚荣心,许穆玖就觉得自己更对不起人家了。
  “你不夸人家一句眼光好吗?”
  “我才没那么厚脸皮呢!”许穆玖反驳道,“我就是知道自己不怎么样,所以才觉得被别人……额,被别人看得起,还——挺、走运的。”
  耳边响起的提示音显示公交车即将到站,越来越近。
  许一零瞥了一眼公交车,说道:
  “我走了。”
  “啊?哦……”许穆玖挥了挥手,“拜拜。”
  许一零扭过头:
  “哥……”
  “什么?”
  “早晚会有人看得上的,反正早晚都得谈恋爱结婚的。”
  “谁知道呢,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啊,觉也不够睡,大冬天的这么冷还得出来上课……”
  许一零似乎轻笑了一声。
  忽然,许穆玖眼前的光暗了下来——背后的帽子被扯到了头上。
  回过神时许一零已经转身跑上了公交车。
  许穆玖觉得自己刚才如同做了一场短暂的梦,莫名其妙的到来,最后莫名其妙的消失。
  30路公交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人。
  许一零选了后排的座位坐下,倚着玻璃窗。
  有点疲惫。
  之前的身体被某些东西支配着完成了一场表演,思考也停止了。到现在,她一个人,在摇晃的车上,才算真正触碰现实。
  此情此景,许一零突然想起从前在记不得名字的杂志上好像看过这么一句摘录:
  “他们先这么做,全然不知在做什么,很久之后,才沉思此事。”
  一开始那个彻头彻尾的表演,她不喜欢,她这么做,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即便今天这个女孩不是,以后终究还是会有的。
  她相信,其实很久之前,她就在为这样的时刻做排练了,而且是漫长而沉默的排练,只为了未来的某一天,有良好的表现去迎接许穆玖带来的家里的新成员。
  同时,她也相信,总有一天,她能像以前不再与许穆玖争抢父母的关注那样,接受不再与别人争抢许穆玖的关注的事实。
  再给她一些时间,她就能做到。
  下午两堂课课间,许穆玖透过教室的玻璃墙看见了下课后正准备回家的余子怡,他立刻抓住机会出门拦住了余子怡。
  ”谢谢你,我很抱歉我耽误你的时间了……这个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许穆玖把信封还到余子怡手上,“新年快乐。”
  余子怡眉头微蹙,慢慢接过信封,问了一句:
  ”我听说你下个学期不在广播站了……是吗?“
  ”嗯,我和童舒明年都要中考了。“许穆玖诚恳地回答道,”真的很谢谢你,以后广播站就交给你们了,加油。“
  余子怡盯着手里的信封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笑道:
  ”好,我知道了。那祝你中考顺利!”
  “嗯!”
  这件事总算是处理完毕。
  生活依然可以照着之前的步骤走下去,不用担心任何变化。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许穆玖回到家,一打开门就冲屋子里宣布这件事:
  ”许一零,我已经还回去了。“
  “什么还回去了?”
  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人,许穆玖看清她的脸时,惊讶得结巴:
  “……妈,你什、什么时候回……”
  “笔记,”许一零也连忙从厨房探出头,对许穆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穆丽菁解释道,“他终于把借人家的笔记还回去了。”
  “哦,赶紧进屋吧。吃饭了。”
  许穆玖进屋关上了门,“妈,小姨她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你小姨夫去湖县,好一顿劝,把她接回家了。我就知道她不会离。”
  穆丽菁回想起早上的穆丽梅,从一开始对周陆勇爱答不理,随后稍有动摇但心有不甘,再到最后告别父母、嘱咐他们注意身体然后一步不停地跟着周陆勇离开的样子,觉得又心疼又无奈。
  穆丽菁将身上的围裙解开,挂在了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唉,人有时候真是稀里糊涂的,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
  “对了,还有啊,这次我回去看到你们太奶奶了。”
  太奶奶是母亲的祖母,以前和太爷爷两个人一直住在湖县老家的房子里,家里小院子还养了鸡种了菜。
  他们很喜欢小孩子,每当家里的孩子回老家的时候,他们总会拉着孩子们坐在院子里讲故事,上个世纪的旧事还有各种奇闻怪事,什么都有。
  他们经常会多次重复自己曾讲过的故事,听的人难免会觉得无聊,但会尽量给面子,因为大家知道那是老人们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几年他们住的那个村子里像他们这一辈的老人的数量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带着孩子出去打工,离开了那座小县城,村子里也越来越冷清了。许一零和许穆玖都在上小学的某一年秋天,太爷爷因为心衰去世了。自那以后,太奶奶就不经常住原来的房子里了,外公、二舅公和小姑奶奶会轮流接她去自己家住。
  “她现在怎么样了?”
  “感觉精神没有以前好了,不过看到我回去倒是挺开心的,”母亲长叹一声,感慨道,“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说她一个人太孤单了,其他人都赶着忙自己的事,根本没人有耐心听她讲话,她听到家里有人说她活这么大岁数,这样也是负担,不如早点走,她还说每天日子都过得很漫长。”
  “可我怎么总觉得日子经不住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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