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82节

  月贞急得跺脚,“这回真是玩笑,真是玩笑!快别去了,你真格说出来,岂不是要闹翻天?二老爷还在家呢,几位太爷叔公过完年才回到乡下去,难道又要把他们请回来?老人家腿脚都不利索,何苦累的人这样来回跑?”
  鹤年知道她一向是嘴上逞能。这事情不像是在同家里的人较量,好像只是两个人在私下里较量。谁比谁有胆量,谁比谁能豁得出去,其实比来比起,不过是比谁爱得多一些。
  他原本是不怕吃这个亏的,但因为前有蒋文兴,心里也不由得计较起来。想着她与蒋文兴为什么无结果?不知道是谁先怕事丢开了手。反正他要她与蒋文兴截然不同的感情,或者是更胜一筹。
  于是他也噙着冷笑,“我看,是你顾虑太多吧?”
  月贞丢开手,赌气侧过身去,“我顾虑什么?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怕的。我不过是为你想。”
  “为我想什么?”
  “为你的名声,你的脸面,你的前程着想啊。”
  鹤年吭吭笑两声,剪起胳膊,“你想得太多,这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倒不必你来为我打算。我这就去告诉两位太太去。”
  说着转身要走,月贞又将他拽住,“嗳嗳嗳,有话从长计议嘛!”
  两个人正在这里拉扯,倏见陈阿嫂从偏房里钻出来,“这大冷的天,奶奶和二爷怎么在外头说话?不怕冻着?”
  月贞扭头一笑,“我留二爷在这里吃饭呢。二爷客气,非是要走,拽都拽不住。我说亏得他有耐心,不但成日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还带着他们四处逛去,给你我省了多少事?你快来帮我拉他,非要谢他不可。”
  眼见陈阿嫂赶上来,她回头送开手,正撞上鹤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心虚地低下头去。其实想一想,她倒不是怕打怕罚,只不过怕空忙一场却落得个没结果,不如不忙的好。
  作者有话说:
  月贞:谁不说谁是狗!
  鹤年:我这就去。【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月贞:汪汪!
  第72章 花有恨(二)
  这事只得又从长计议起来, 只是这“从长计议”中的“长”因为月贞的怯懦的给拉得愈发长,正如同时下越来越长的天光。
  也是情有可原, 想来丢命丢名的事情谁不怕?况且名利还不是顶要的, 月贞最怕的是在这些重重困境里,人经不住摧折,爱也经不起蹉跎, 再可靠的人,再牢靠的感情也不免要露出难看的骨头,难看的收尾, 那么她与鹤年也只会彼此难堪。
  因此此事是被她有意搁置下来的。搁来搁去,便搁到了玉朴离乡半月的光景。
  霜太太算着玉朴至多还有半月到京, 再写信回来,也就两个月左右的功夫。便将鹤年叫到房中, 将与郭家结亲的事情转述给他听。
  鹤年先是楞了一会, 渐渐将两条眉毛拧得揪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春光漫漫, 照得霜太太的表情也是懒洋洋的, 这懒里也有刻意回避的意思。她知道鹤年最是与他父亲相反, 一个醉心功名,一个无心名利。她夹在当中,心虽然是向着儿子多一些,可又惧怕玉朴多一些。
  她在榻上抠指甲,眼睛只管盯着十个尖尖的指头, “你父亲特地要我等他走了才告诉你,怕你与他起争执, 他不想听你那些大道理, 也懒得打你。你父亲筹算得也是, 你打小就不是个揣奸把猾的人,生意场上的事难道你喜欢?还是去考功名做官的好,你天天要普度众生,不也算合了你的志向?”
  鹤年猜到玉朴的意思,什么为国为民,都是哄别人的话,无非是要他在朝廷里做他的臂膀。看着是为儿子的前程谋算,其实算来算去,还是打的自己的算盘。
  他冷笑了一声,“郭大人怎么会看中我?这么大的官,在京城里要拣个王孙公子做女婿还不容易?”
  霜太太抬起头,两扇睫毛抖动几下,“你哪里不好?他凭什么就看不中你?再说,他还看重咱们家的买卖行市呢,想套咱们的钱!你爹呢,正好也看重他的权势,大家得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攀劝富贵,可这回你就依了吧,你还能犟得过你爹?他要是发了怒,我也劝不住他。”
  鹤年在椅上观察她的神色,察觉她的笑容里有些杳渺的不屑,不知是针对谁。横竖她对这门亲事像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也许这是一线转机,他垂垂眼皮,端着碟栗子糕走到榻上去,“母亲真舍得我到京城去做官?跟父亲似的,三五年才回家一趟?”
  才听这话,霜太太嘴皮子颤动两下,就有些要哭的迹象,“我好容易盼到你回家来,怎会舍得?可做娘的就是这样子,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要耽误儿子的前程。你有良心,即便在外省做了官,也常回来看看我,为娘的就知足了。”
  “儿子倘或真看重前程,也不会在庙里修行这些年了。”鹤年酸涩而淡泊地笑着,然后沉默下去。
  以霜太太的私心,未必不想儿子常伴在身边,可做母亲的自然要以儿子的前程为重,况又硬不过玉朴。只得笑叹,“你这是孩子说的话,如今你还不是回家来了?可见是明白做和尚到底不是个长远打算。”
  鹤年持续沉默了一阵,心里有些软弱无力。风从窗户里徐徐吹进来,也是绵软无力的。这里头是画堂朱户,外头是暖日霞光,什么都在抽芽,怀着生机,真是处处好景。但这好都像是没奈何的,迫不得已,顺时顺势。
  他忽然低下头去笑了笑,话自然而然的就从嘴里流露出来,“我回家来,是为了贞大嫂,并不是为了什么官位前程。”
  一时间,霜太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长错了地方,以至听见的话也不对头。她扬着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把脑袋向他偏了偏,“什么?你说什么?”
  鹤年索性郑重地看着她,“我说我是为贞大嫂子。我心里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尽管说得从容不迫,但心里却是慌乱的。在黄澄澄的日光里,早被抛闪的羞耻心又回到他身上来了,在这羞耻里,是无畏的一片决心。
  惊风一吹散,霜太太整张脸便垮了下去,因为胖,显出几分凶相。她噌地拔座起来,“你是不是脑子坏了?!这种话你也敢说!简直是没天理没王法了!贞媳妇是你什么人?那是你堂兄的妻室!”
  她只管热锅里的蚂蚁一惊一乍地满室乱转着,把一切能想起的伤风败俗的话都骂了一遍,心里又是怕又是急。怕的东西多了,最怕的还是玉朴,给玉朴知道,不知要怎么怪罪她养错了儿子!
  转了一会,她满脸通红地横过眼来,“是不是那丫头勾引的你?好个没王法的小娼.妇,我好好的儿子都让她勾引坏了!我就知道,这种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就是没规矩,成日心术不正,不是钻头觅缝地想着怎么弄人的钱,就是想着怎么勾搭男人!我倒要去问问她安的什么心。还有你姨妈!我也要去问问她是怎么管教的媳妇!”
  鹤年早料到有此一遭,骂他他不觉如何,听见骂月贞的话,渐渐变了脸色,冷下眼来,把脏水全往自己身上倒,“这不关贞大嫂子的事,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拿我当个小叔子待。您别一股脑都栽到别人头上去,分明是您的儿子起了这龌龊心思,您现在要去问姨妈,岂不是正给姨妈拿住了把柄,反给她骂您一顿?”
  霜太太怔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没了主意,气得歪脸嘴斜,冷笑两声,“你还真是能替人着想啊……”
  说着一个霹雳间,就走上来掴了鹤年一巴掌,“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你白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了!你叫我怎么见人?叫我往后怎么在你姨妈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叫我怎么见你父亲!”
  她一面骂,一面不住地将手拍在鹤年脸上,连打了十几下。鹤年只是巍然地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躲避。
  她渐渐打没了力,只得哭起来,反正那些问题除了哭也没他法。
  等她哭过一阵,鹤年递上了手帕,“我知道母亲生气,您打我骂我我都没怨言,只是不要迁怒到别人身上去。”
  这态度倒令霜太太益发伤心了,在那里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你还向着那小娼.妇说话!”
  既是心疼儿子,又是心疼自己。叫她怎么办?纵然心肺里全窝着火,也不能将儿子打死,更不能告诉别人知道。所以空隙又感到庆幸,亏得一早将屋子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否则岂不是颜面扫地?
  鹤年也是没办法,问题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妥善解决,他不过是表一表态,并不指望霜太太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他这母亲根本没有解决事情的能力。
  要他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无能为力的。从前无所求,才能没挂碍的做个世外之人,一旦有所求了,就发现世间到处是无形的网,所念所求的东西,不过是给这张罗网又织上一条绳索。
  因此局面很僵,无进无退,无济于事,一个只是哭,一个只是沉默。等到霜太太哭得累了,端正着身揩拭眼泪,事情又像没发生过。
  她没力气地笑了下,眼圈红着,“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叫我替你做主?呸!我做不了这个主,我也没那个本事。我告诉你,你也别想着去求你姨妈做主,她不打死你就算她手下留情了。还有你爹,给他知道,也要打死你!你以为他舍不得?他什么都舍得,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豁不出去的!”
  鹤年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手挡在下巴处,也是无力地笑了下,“我知道,所以我还没想要告诉姨妈,也没想告诉父亲。”
  那说出来的意义何在呢?他自己苦笑着想,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证明给月贞看。
  月贞看见,未见得有多高兴,因为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是以步探路,发现这路果然是走不通的,又是收回脚来。
  幸而霜太太顾着儿子的脸面,没有将事情闹出来给人知道。
  她坐在梳背椅上,泄了一身力气,背后柔软的太阳光裹着她软弱无力的轮廓。她歪着脸苦笑,“这下好了,你娘还不定怎么骂我呢,一定骂我霪妇荡.妇,恨不得把我嚼来吃了。”
  鹤年也是苦笑,“骂了两句,是因为一时怒火攻心给气的,气消下来就罢了,她也不敢闹出来。”
  “那你还跟她说什么?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在书斋里,岫哥与元崇跑跑闹闹的嬉笑着,为这软塌塌的午后春光添了两分活力,也令二人的心绪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境地。可这最为磨人,不至于绝望,又没办法,要丢开这问题,它又是摆在眼前的,鬼打墙一般,人只是在原地打转。
  月贞扇了扇睫毛,“姨妈难道就没说要找我算账?”
  鹤年贴在椅背上,扭头笑睇她一眼,“我告诉她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并不知道。”
  月贞诧异了一下,心里却像是得以耍了个滑头,又庆幸,又惭愧。她睐目看他,发现他一边脸上满是青红的指印,心就一抽一抽地发疼,“她打你了?”
  “打了。”鹤年的嘴角拉得越开了些,像是故意笑给她看,“没什么,她除了打我几下,也拿我没办法。”
  月贞摸出绢子来,沾了点茶汤,走到他面前弯着腰给他一点一点地蘸脸。茶汤能不能消肿祛红她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得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鹤年歪着脸给她搽,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温柔地握住她的腕子,“你可不要卷进来,老老实实装作不知道。你和我不同,我是亲儿子,她总不会真打死我。你是儿媳妇,打你可不会心疼。况且知道咱们已经有了什么,拉你见官也未可知,反要说你引诱的我。”
  月贞瘪着嘴咕噜,“原本就是我引诱的你嘛。”说完,忽然哀从中来,觉得要不是自己不肯安分,就不会令他陷入这难作为的境地。
  她鼻子一酸,像是要哭的样子,“我知道。不过,咱们俩犯的事都叫你一个人顶了去,我就像个没担当的小人似的,只顾缩在自己的壳子里。”
  “你就缩在那壳子里,等我办妥了再接你出来,不好么?一个人能受的事何必叫两个人担?你也糊涂起来了,这笔账也不会算。”
  说得月贞益发想哭了,简直愧疚难当,也没空去计较到底能不能办妥的事,只计较着他的宽容与体谅,“你说得我更不好意思了。你方才讲把我摘得干干净净的,我还暗里高兴了一下子,此刻想来,真是不应该!”
  鹤年也觉得不应该,可没法同她计较,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谁没点私心私欲?你这样想,不过是人的本性而已。”
  月贞直起腰来,噘嘴道:“你怎么就没这本性呢?”
  “我是修行之人,修了这么些年,要没点长进,岂不白修了?”
  月贞心里的负担便卸下来一些,坐回椅上歪着眼看着他,挤眉弄眼地,“我就说我眼光不错,当初对你那么死缠烂打,给人知道不知道怎么笑话我,恐怕要说我姑娘家,太没廉耻太没自尊。他们哪里知道你的好处,那么好的东西不想法自己弄到手,难道等着谁白送不成?”
  鹤年咬了咬牙,“你拿我比东西?”
  “我就是打个比方嚜,意思你明白就成。”
  两个人隔定张方案笑着,心似乎贴得更近了些,都是无奈与喜悦并存。
  鹤年想到往这边来时,不知是不是出于怕反常引人怀疑的考虑,霜太太并未阻挠,只叫他守规矩。他把头靠在椅背的上端,歪着眼笑看月贞,“我母亲其实像是蛮看中你的。”
  “嗯?是么?”月贞意外了一下,旋即垮下脸去,“就是原本有些喜欢,这会也暗里恨上我了。做娘的都是这样,把儿子护得死死的,就是犯了什么过错,也是外头的人给带坏的。你虽然告诉她与我没相干,也管不住她会这样想。我这些日子可是不敢见她了。”
  “她恐怕也不得功夫见你。”鹤年渐渐殓了笑脸,“她这些日子要忙着替我打点聘礼,只等老爷的信一到,就打发我上京去向郭家下聘。”
  月贞脸色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使他益发相信,“你一定比我还先知道与郭家结亲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眼神闪躲了两下,微笑着,“姨妈一定会跟你说的,还用得着我告诉你?”
  鹤年盯着她的侧脸看,慢慢领悟了她的意思。想来她是怕说出来彼此脸上不好看,吵也无济于事,闹也无济于事,不如不说穿的好。
  不觉令他灰心,他们是孑然相反的两个人,他愿意去相信事情会有转机,所以也愿意为这转机去绞尽脑汁。而她则认定了是一场没结果,懒得白费力,看似洒脱,却是一种消沉态度。
  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个人在使力,奈何他力气再大,此刻也有几分颓败。
  月贞睐目窥他,见他坐在那里叹了口气,因问:“你不高兴?是不高兴去郭家下聘,还是不高兴我没先告诉你?”
  鹤年摇了摇头,没说话,起身要走,“我去看看霖二哥。”
  近日恐怕是触了什么霉头,除了玉朴,人人都有些不顺心。霖桥心不顺是一早就惯了的,事不顺倒是头一遭。
  鹤年进门就见他脸色比常日还不好,只当他是喝酒喝出的毛病,少不得坐下来再劝几句,“二哥不为自己的身子想,也该为岫哥和澜丫头想想。”
  霖桥才到家换了衣裳坐在榻上,并没也开始吃酒,便把两手一摊,朝炕桌努了下嘴,“你几时见我在吃酒了?只怕往后我想吃,吃的机会也少了。”
  鹤年将胳膊搭在桌上,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霖桥挥挥袖,一脸烦愁,“我昨日听见个事,说是从二月初起,就有人在打听山头,说是想包几座山来种茶。你听听,这样大的手笔,看样子是想分我手里的羹了。要不了两年,等他的茶产出来,只怕就要抢我手里的茶商了。倒是别说吃酒,只怕饭也要吃不起!”
  鹤年散淡地笑笑,“不至于如此吧,数一数钱塘的茶行不少,本来也不止咱们家。”
  “可这个人不一样。”霖桥郑重起来,欠身到案前,“他托的人一面在打听山头,一面就已经在同那些茶商打交道了。还是我手里一个老主顾同我说起的,说这人跟他们商议的,愿意让利,等茶出来,愿以低于该年行价的价格给他们。你可见他不是奔着做小买卖来的,摆明是想以低价入市。”
  李家的茶一向是钱塘顶头的字号,一来是因为茶产得好,二来是为玉朴在京做官的缘故。那些跑商的商贾,都怕做官的,又愿意奉承着做官的。价格上倒不占优势。
  所以霖桥忧心,“做买卖,最怕这种压价的,这个压了那个就跟着压,压来压去,就乱了市,东西也就跟着乱起来了。”
  鹤年捏了捏袖口,“这人是谁?”
  “不知道。听说此人还不在钱塘,眼下只是托人在钱塘替他打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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