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夕成灰 第18节

  他这般想着,从拐角处又走出来一个人。
  霍皖衣认出他来,笑意盈盈道:“潘探花,许久不见了。”
  谁料潘才熙骤然大怒,厉声吼道:“你住口!”
  “如果不是你!”潘才熙声音尖嘶,“我还是太仆寺卿……还在盛京……我光耀门楣……让族人对我家另眼相看,都是你!是你害得我和庄兄被降职外放,连累家人!”
  每说一句,抵在霍皖衣颈侧的锋刃就颤一分。
  庄易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错……霍大人,你当初害我们被降职外放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下场?”
  霍皖衣不语。
  潘才熙急道:“你不是牙尖嘴利、最肯诡辩吗?怎么现在又不肯开口说话了?难道你被谢紫殷搞了几回,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低贱罪人,不配和我们说话!”
  霍皖衣想,好没意思的两个人。
  本以为外放后磋磨的时光足以让这两人心智成熟,可文采再出众又如何,科举时的试题答得再好,再引经据典,再有见地——纸上谈兵就是纸上谈兵。
  殿试时写的文章也只是挥毫泼墨随意写就。
  身处局外,便是理智果敢,聪敏机智之辈,身处局中,便如他曾经一样,是个愚蠢庸才,事事不成。
  而他越沉默,潘才熙两人越觉得被他所轻视。
  在潘才熙下一句话开口之前,霍皖衣忽然颈侧一痛,好似有什么从身体里涌出。
  是庄易喻情急之下手中用力没能把握好力道。
  这利刃划得不深,却还是浸出一丝血迹挂在霍皖衣的颈侧。
  庄易喻的刀握得更加颤抖,似乎再也握不稳般。
  潘才熙也被这道血痕唬了一大跳,强撑着继续嘲笑道:“别以为你不出声就没事了!我们两个拜托罗兄骗你来此,就是为了报仇!不过我看你现在这种模样,想来也不太受谢相喜欢吧!怎么也不见几个护卫,倒是留着你满城招摇……好在你遇见的是我们,我们只想要你的命。”
  “遇到别人……他们未必只想要命了!”
  潘才熙话音刚落,一直在旁沉默的罗志序道:“等等。”
  “罗兄?”
  “他被荀子元奉为座上宾,我将他带来,逃不过荀子元的眼睛。若是他迟迟不归,恐怕荀子元会来此地查探,到时候你们带的那些东西,岂不是再也没人知道的地方了?”
  这番话提醒了两人,庄易喻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有些胆战心惊:“说的也是,罗兄提醒的很是。潘兄,要事紧要。”
  潘才熙并不甘心:“不行!这些事情固然重要,但放走他,难保他不会对荀子元说些什么!反正已经来了,想做的时候也没顾着后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报了仇!左右我们都是在逃,还不如先了一桩心愿!”
  说得很有道理。
  然而庄易喻却不敢下手。
  他们都是书生,读礼读文,大谈四书五经,却不懂要如何去杀人。
  庄易喻不敢动,潘才熙等了等,劈手将刀抢过。
  就这么一刹那。
  离了刀刃的挟制,霍皖衣得以脱身,反而先旋身踹了潘才熙一脚。
  潘才熙骤然被踹倒在地,短刀砸落在地。
  庄易喻直接被这个前所未见的场面吓得往后连退几步,腿一软,自己也坐倒在了地上。
  霍皖衣俯身捡起那把短刀,阳光映照而下,刃边血迹刺目。
  霍皖衣道:“要杀我的人何其多,我若是能被一把刀制住,那我早就死了。”
  他语声方落,罗志序突然动身,快步走到庭院门前,将大门一开,躬身行礼:“见过谢相。”
  霍皖衣一顿。
  他回眸看来,庭院四周是斑驳围墙,绿叶绕墙,贴在门框左右,衬得朽烂的木门颇有几分古意。
  罗志序行礼说话,随后让在一旁。
  谢紫殷站在门外,一身浅紫长衣,腰间玉佩翠色生生,眉间朱砂耀眼。
  霍皖衣手里的刀突然落下。
  作者有话说:
  新帝:我钓鱼,你们懂吧。
  谢相:我的命你拿去钓鱼?
  新帝:你的命?(大惊)
  谢相:霍皖衣的命是我的,那不就是我的命吗。
  新帝:哦,那没事了。
  霍皖衣:我的刀怎么没拿稳? :你被美色震撼到了。
  霍皖衣:哦,那没事了。
  第17章 碎镜
  夜色蒙蒙,落了场小雨,池前水光粼粼,涎玉沫珠,一盏碧叶旋打池面,偶尔响起几声雨滴砸落的脆响。
  谢紫殷就坐在房中的太师椅上,外纱垂地,手中折扇轻敲,阖眼沉默。
  霍皖衣挑开熏香炉的香灰,又接一支线香点燃,置于炉中。
  他做完这些事,方开口道:“没想到谢相大人还会来此。”
  谢紫殷闻言,依然折扇轻敲掌心,懒懒道:“我若不来,如何欣赏霍大人始终如一的风采?”
  霍皖衣道:“我哪儿有什么风采。”
  “若是相爷不来,我还算是有些风采,只是相爷来了,我便是萤火油灯,岂能与相爷争辉?我自不是对手。”
  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脸庞看不清神情。
  仅有光晕蔓延在眉骨下颌,将谢紫殷几近完美的骨相映得让人心旌神摇。
  “我头一回听你这么谦虚。”谢紫殷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左右你都敢借我的势来解自己的急,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怕的?”
  谢紫殷缓缓睁开眼,眸光与烛影相映:“还是说霍大人现在想说,自己良心发现,于是对我有所愧疚,心甘情愿做小伏低了。”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话语霍皖衣已听过太多。
  但这由谢紫殷开口说,总让他觉得陌生。
  霍皖衣想自己是个很爱吃软吃甜的性子,一旦碰到些苦的,心里就不大能接受。
  只是他奢求不了谢紫殷对他很好。
  因为他们比之破镜难圆。
  更如一面碎镜。
  就像那面在天牢里,谢紫殷送给他的铜镜。
  ——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和谢紫殷之间的秘密。
  但他是知道的人。
  他被一面铜镜刺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痛。
  霍皖衣有片刻出神,然后他轻叹一声:“谢紫殷,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他又哑然失笑,绕过木桌,一掀衣摆,在谢紫殷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坐到了谢紫殷的腿上。
  外纱交叠,乌影摇曳。
  霍皖衣凑近发问,呼吸倾洒:“你以前怎么就不了解我?”
  他们不忌讳谈从前。
  这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从霍皖衣为先帝机关算尽开始,每个人都忌讳听到从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手段,如何威风,如何让他们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这是人人都忌惮又深觉愤怒的过往。
  然而谢紫殷就是很不相同。
  明明是亲身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杀机。
  却还能面不改色提起从前。
  好像那九剑不曾存在,渭梁河水温暖如春。
  ——但霍皖衣明白,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不是谢紫殷原谅他。
  而是谢紫殷已强大到不再需要折磨自己。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曾被他毁得彻彻底底。
  只是命运和天意,最想折磨的人不是谢紫殷,而是霍皖衣。
  所以要让他今生最大的债主从鬼门关里走回来。
  然后找到他。
  要他付出一生一世的代价。
  ……这代价其实也好。
  霍皖衣想。
  他对任何人都觉得心安理得,唯有在谢紫殷面前,他受一分苦,就觉得还了些罪。
  虽然杯水车薪,永不解渴,也还不清他的罪。
  谢紫殷撩起他肩侧墨发,顺着他的呼吸声静默了片晌。
  谢紫殷道:“现在了解你也为时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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