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二章彷徨(1)

  “阿照,胜彦,快来这里。”
  呼唤着兄妹二人名字的女性,仿若我的母亲。但我又笃定她绝非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于月之方去世那年,尚未元服的我与兄长只持有成年前的乳名。
  我从梦中醒来,脸旁被濡湿的枕衾上黏着几根掉发。
  迩来我总能梦到生母,梦到她邀我与兄长前往某个去处。
  是冥府吗?我不知道。倘若我对神明三宝多出半分敬畏来,定会请法师前来诵经念佛吧。母亲在泉下有父亲大人为伴,她不应感到孤单——本该如此——可父亲有太多妻妾,又有几个年轻女儿傍身,一家人在阴间热热闹闹,怎会有我母亲的容身之所呢?不过母亲曾经的丈夫也在黄泉之下,那人说不定又会像从前那般与我父亲在须世理姬面前打得不可开交吧。
  母亲的生平琐事俱为我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乳母也曾说予我一些,但他们大多因人微言轻无法鞭辟向里。直到兄长成婚以后,我才终于有机会亲身造访母亲出生长大的伊豆国。
  一同前往的还有嫂子,兄长则去了内浦湾的长滨,仅留下侧近的武士担任我们的护卫。嫂子骑马的技术很娴熟,相比之下,甚至曾被兄长亲自教授骑技的我便显得十分捉襟见肘。行马速度不快不慢,我多少还能掌握主动,然而身旁穿着宽松小袖的嫂子却向我伸出手,询问我是否要与她同乘。
  “小姑应该很少出门,不过闲来在城中骑马倒也不错。”被我婉拒以后,嫂子补充道。
  嫂子的个头比我高,本就未怎么发育的我骑在颀伟的马背上总归唐突。她再咯咯一笑,我虽清楚她并不怀有恶意,但气氛骤然间变得有些古怪。
  队伍在大路上行进许久,终于看到山中城的土塁。这座平城要比小田原城小上不少,也未兴建护城壕沟,不过在由北条家接管后,已是五脏六腑一应俱全。
  山中城的城主是我叔父的长子政庆,他算是一门之中较为亲近兄长的分家武士,为表忠心也特地带着亲信出城迎接我们。
  我与嫂子被安顿在本曲轮的对屋中,房屋连着设有壁炉的土间。冬季的伊豆比相模更冷,火钵燃烧的热量多少使人在湿寒的夜里好过一些。在内室搭起外褂后,我合上了格子门,待在铺席客厅中的嫂子正察看铁瓶中烧起的热水。
  嫂子似乎也已注意到,内室的障子上绘着大朵的海石榴花,妖冶的赤红色花瓣在整体风格朴素的屋里格外惹眼。
  “我母亲从前便很喜欢这种花,她总爱穿织着海石榴纹样的打褂,她的居室内似乎也设有类似图案的障子。”
  本打算在脑内说给自己听的话被我堂而皇之讲出。我偷偷瞄向面前的嫂子,她还在用铁钩亲自拨弄炭火,那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的贤德模样教包括兄长在内的众人赞不绝口。
  “说来,阿照的父母皆已往生,留你和胜彦大人相依为命,真是可怜的孩子。”
  铁瓶下窜出几簇火苗,注视着火苗的嫂子眼底也流转出零星的光。但听她的语气,仿佛那火下一秒就要被扑灭,嫂子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一般。不过嫂子应该不单怜悯我一人,毕竟兄长与我境遇相同,更何况这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百姓面临的也不仅仅是失去双亲的残酷。
  “如今的我连记起他们的样子都困难。”我故意压低声音应着。逝去十年有余的母亲姑且不谈,父亲大人去年才撒手人寰,盖因他去世前的那段时间里就甚少与我照面,我便常记不起他的模样。父亲曾加倍提防兄长,想来也该把我当做兄长的僚佐。
  我冷笑一声,正好被烧沸的水声盖过。我又抬头望向嫂子,此刻她的脸正隐没在氤氲的热气中。
  “忘掉也好,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留有逝去之人的记忆总归令人难受。”
  与我相比,兄长对母亲似乎有着十分清晰的印象,他曾不止一次说我的脸与母亲肖似,每逢盆会亦会在后院池中放上几盏长明灯。
  “原是要忘掉的,但来到这里便乍然忆起。大抵因为我的母亲曾住在这城中吧。”
  白雾一般的热气散去了,那之后嫂子的神色略显惊讶,我早料到兄长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将这些事告诉她。
  遭陆上骏相两州环绕的伊豆半岛,如其地理位置一般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骏河国主今川氏同时统治着更东面的远江国,与今川有着姻亲关系的相模北条家便对邻国的伊豆虎视眈眈。二十年前,我父亲初登北条家督之位,其手段做派较之我的祖父更为激进,且急于拿下伊豆的内浦湾及相模湾以西的数座港口。伊豆国的大名得到北条氏要进攻本国的消息顿时慌神,随后便火急火燎地派出使臣前来示好,还把自己的刚出生的嫡子送到北条家当人质。
  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割肉饲虎。大约三年后,我父亲还是出兵伊豆,又将原先的大名一家逼到统统剖腹。不过在这一夜之间就被赶尽杀绝的武门之中,有一名女子得以苟活。此人正是伊豆大名的正室——我的母亲月夫人。
  或许是父亲一早属意于她,在这山中城被北条军围到水泄不通以前,月夫人就被送到了伊豆与相模交界的国境。虽不知道孰先孰后,不过月夫人也因此被唤作祸国红颜,旁人都评议伊豆大名一族是因她而亡。
  但是不论真相如何,父亲对母亲的痴爱却毋庸置疑。因为他甚至没有杀死兵败的政敌之子,反倒收其为养子。
  “兄长大人并非我父亲所出,我们这对兄妹实乃异父之兄妹。”
  我想那位心思缜密的织部正大人应当已从某处得知如此这般的往事,然我面前的嫂子却仍维持着惊异的面容。
  “母亲嫁到北条家,成为我父亲的继室。我一直在想,要怀有多深刻的爱才能做到此种地步。”
  随后我说到自己的降生与我母亲的崩逝。我母亲是因难产而死,那可怜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年幼的我脑中没记下父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只知他撤去了有关母亲的一切物件,连小田原城内的海石榴树也被全部砍掉,改为栽种梨木。直到兄长成为家督,那些侥幸没被扔掉而是堆在杂具间蛛网下的母亲的遗物才终得重见天日。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嫂子抻起袖袂向我伸手,奈因曾听到之前她饮水的声音,遂以为热心的嫂子是要将茶杯递给我,没想到她却握住了我的手。
  “那或许不是因为爱,但如若真的存在那样热烈的爱,想得到它又有什么过错呢?”
  嫂子的话没头没尾,她掌心的余热不断传递给我,以至于我在听到“热烈”一词时,反将她伸过来的手攥得更紧。随行的武士守在屋外,侍女们正忙于打扫内室,四下无人的场合里,我和嫂子的手紧扣在一起。我稍稍偏转脑袋,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她亦迟迟不肯松手,复挪至我身旁,直到她那一头散出木犀油香气的乌发蹭过我的肩膀。我的胸口悸动难安,胸脯同手掌一般逐渐升温,在燥热进一步游移至我的脸颊以前,我俄然开口问她:
  “嫂子会为兄长大人生下嫡子吗?会一直爱着兄长吗?”
  我知道无论她心底如何打算,都必须接受身为女子的宿命,我的宿命亦为如此这般。
  “入夜了,今日诸位都经历长途跋涉,该早点歇息了。”
  嫂子果真没有作答。透过没合上的隔扇,我并未看到窗外更漏转换,嫂子便是这样随意将我搪塞过去。但她又说自己乏了,尔后微微垂下脑袋,恰好将脸的一侧搭在我肩上。嫂子依偎着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她对我的好只是从分给兄长的那部分中余下的,我那名为嫉妒的丑恶感情就越发庞然。
  想起了从乳母那里听来的有关母亲的传言,我父亲原本只想纳母亲为侧室,但母亲却说做妾不如一死,她便是用一把没见血的匕首得到了当日的地位。如今我开始相信这传言是真的,我明白自己内心深处也渴求着那般独一无二的爱。
  第二日清晨,侍女收拾着铁壶下燃尽的炭块,梳洗完毕的我正要出门,门外便有城主政庆大人的侍者来传。兄长忙完了长滨城的事务,心中又牵挂着妻妹,遂踏着风雪连夜赶来——是的,屋外这时业已一片冷然。身披打褂的嫂子与兄长同站在屋檐下,尚且停留在门边的我眼底映入无垠冬景与伫立在茫然之中的一对璧人。
  身在山中城的我思念起相模国的老家,这个时节里,父亲留下的满院梨木只剩下濯濯枝条,积雪想必已压断几根枝杈,俨然一副开满梨花的模样。兄长大人暂且没工夫告知我何时复归,我稍稍走近,方才发现他正同嫂子侃侃而谈。
  “拿下长滨港的海路,加之相模湾的港口,这下由御浦到豆州的辽阔海域俱为我北条家的囊中物。有源源不断的船道费充作军资,直取武州也是指日可待。”
  说话时的兄长喜不自胜。见此二人醉心政务,我本不该继续往下聆听,但此刻我却想知道嫂子会如何回应。
  “雪华,贸易上的事真多亏了你和岳父大人的指点。”
  谈话当中,兄长将双手搭在妻子肩上,表情倒是一如既往,那副自信又淡然的面孔在面对我时也常常显露。
  “怎么说也是北条分家的领地,我只不过提了个点子,真正出钱出力的还是胜彦大人。东海道乃丰饶之地,将港口最大化利用起来,对我们来说百利无害。从前有明国,如今又有南蛮这片广袤的出口地。相模盛产的硫磺也正是当今战争的必需品。”
  嫂子固然是位美艳聪敏的女子,更是在嫁作人妇后极力发挥着内助之功。不过在年龄上她的确只是个大我两岁的女性。可她却能在我望而却步的场合下应答如流。政要是我少数会主动回避的话题,我总觉自己若生为男子,约莫着也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仅知道把头颅时刻系在腰带上横行无忌。他们二人聊了许久,兄长才想起已被冷气逼退到屋中的我。前刻嫂子在与兄长谈话的间隙中分明曾撇过头来冷冷地乜过我一眼。
  她总温柔待我,无论是初见时还是昨日黄昏。我甚至舍不得换下依然染着木犀油味道的外褂,然而她方才却那般瞥我,是因为不喜欢别人偷听夫妻之间的私密话吗?说来,嫂子为什么必须要对我好,因为我是她丈夫的亲妹妹?还是像她从前的客套话说的那样,是发自内心钦佩北条家的女子?如今这些业已无关紧要。告别招待我们的北条政庆,我们便与兄长的队伍合流,一同踏上回国的风雪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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