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春空 第45节

  不过是景府里的老太太不放心自家外孙,觉得景然给的暗卫虽武功高强, 但照料人未必能有女子上心, 这才找了个勉强有些身手的丫头塞了进来。
  暗卫里头的人都是一些糙汉子,元阑对着一个元翠,只觉得有些无从下手。
  她身上武艺一般, 自然不能跟着其他人一起去出任务,在刀尖上舔血过活。
  在姑苏时, 也只让她管着院子里小丫头们的琐事。
  这次回京都, 元阑本不想带着她, 偏景老太太说什么也要让元翠跟着, 他也只能作罢。
  到了京都,老太太又送了一个心莲过来,思来想去,便让她去看管着偏院里的事情了。
  平日里,元翠也只呆在偏院,暗中看守着心莲的一举一动,很少会出现在正院里。
  “……我在这里等一下二姑娘……我有事同她说……”
  面对元阑的询问,元翠胡乱地搪塞了一句。
  元翠同二姑娘什么时候有了来往?
  元阑心里奇怪,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再多问什么,只一路往偏院里寻秦安去了。
  秦安知道老太太要见他,面色说不上有多好看。
  俞安行幼时在国公府里的事情,他也知晓了一些,委实对着老太太露不出来什么好脸色。
  他故意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许久。
  再一想俞安行经了三次放血,才刚醒来没多久,还是得替他诊诊脉才能安心,又拖着步子跟着元阑过来。
  老太太等了许久,仍旧不见秦安过来,难免生出了些不耐,让莺歌过来替自己按肩,好缓一缓身上的疲乏。
  扈氏等得也有些烦了,小着声埋怨了一句。
  “这神医到底是常年在市井里混迹着,半点也不懂规矩,竟这般难请,还劳动母亲等他。”
  话才刚说完,房门打开。
  元阑撩起毡帘,秦安抖着自己的小短须,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谁说我老头子不懂规矩呢?”
  扈氏不想秦安来得这么凑巧,刚好便听到了自己的那些话,一时脸上讪讪。
  老太太先是乜斜了扈氏一眼,才起身上前,对秦安笑笑。
  “神医能屈尊到府上,还治好了安哥儿的病,便是国公府的贵人,哪有什么不懂规矩一说?”
  秦安听了,朝着扈氏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却只是哼了一声摇头。
  “老夫人这话可折煞老夫了,老夫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庸医,可治不好府上贵公子身上的病。眼下也不过是用药把病情压下去了,若是想要完全祛除病根,老夫人可得要另请高明才是。”
  扈氏听了这一番话,只觉胸腔内憋着的一股气吐了出来,眉梢微扬。
  她就说,兄长之前将这毒给她时,明明就说着无药可解。
  且这姓秦的连俞安行中毒的症状都辨不出来,怎么可能就这样将俞安行给治好,不过也是像之前那样,用些药来给他吊着一口气罢了。
  心里高兴起来,面上却仍要佯装出一副讶异的模样。
  “什么?已过了这么多日,安哥儿的病竟还没治好?你这神医,莫不是专门来坑蒙拐骗的?”
  她话说得直接,老太太听了,面色也不由沉了下来,抬眼看向秦安,先道了句不是。
  “我这儿媳一心只放在我孙儿身上,她心里着急,一时有些口不择言的,还请神医莫怪。”
  秦安只是眯着眼笑。
  “老夫人说笑了,不过小事一桩,还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他说着,目光越过扈氏,看向她身后的俞云峥。
  “呀,这可是府上的小公子?长得可真是……珠圆玉润。”
  他委婉地挑了一个好词。
  扈氏伸出手臂,颇有些警觉地挡在俞云峥身前。
  老太太出声应他:“正是。”
  “嘶——”
  秦安捋着胡须,目光细细从俞云峥面上端详而过,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老夫怎么觉得,这小公子身上看起来似乎也有体虚之症呢?”
  闻言,扈氏和老太太俱是一怔。
  扈氏护着俞云峥的手下意识便紧了紧。
  老太太愣了一会,又笑起来。
  “……神医果真是医术过人,云哥儿刚出生时身上确实带了不足之症,不过好在当时的大夫及时用了药,如今云哥儿的身子已好起来了。”
  “打娘胎出来时就带上的不足之症乃是世上少见的疑难杂症之一,老夫从医至现在,却是仍未找到根除的法子。敢问老夫人,当时府上的大夫给小公子开的是何药方?”
  他话落,屋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落针可闻。
  老太太握着沉香杖的手微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扈氏。
  视线再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俞安行身上。
  恰好对上他面上温和的笑意。
  见他一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又放下了心。
  俞安行目光紧紧盯在老太太身上。
  看她紧张的眉眼一寸一寸松缓下来,唇畔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面上是苍白的。
  笑意便也跟着失了颜色。
  寡白而冷淡,不复往日里的温润,带着凉薄的意味。
  他在天机阁里呆了整整八年。
  十三岁时,他被接回了国公府。
  接回他的人不是老太太,而是扈氏。
  在俞安行的年岁中,对母亲的记忆是极其模糊的。
  当时的他对扈氏说不上亲切,但也绝算不上讨厌。
  被接回国公府的那一日,他心里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些喜悦。
  原来府里还有人记得他。
  直至,他的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
  大夫来了又走,无一人能找出病因。
  他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一年。
  而后,俞云峥出生,身上也出现了同他一样的病症。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弃子。
  长指抚上心口。
  似乎还能感受到从其间渗出来的丝丝疼痛。
  从天机阁里出来时,他还以为,他对疼痛一点都没了知觉……
  直到他被剜了心头血的那一日。
  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感官却无比清晰。
  锋利的剑刃割破胸膛处的皮肉,他看到了在床边站着的老太太。
  她的眼神无波无澜。
  异常平静。
  在那一瞬间,年幼的俞安行突然便想到了静尘苑正堂里摆着的那尊佛像。
  漆黑的羽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俞安行此刻眼中的情绪。
  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面上,他神情无甚异样,看不出其中的波澜。
  长眸一一从老太太和扈氏身上划过。
  这药方,他倒是熟悉得很。
  俞安行呵然轻轻笑了一声。
  眉尾起伏的弧度温柔。
  “咳咳——”
  轻咳了几声,老太太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
  “……当时的神医只是恰好开出了对症的补药……眼下若是要再找到当年的药方,也有些难……”
  秦安目光在她面逡巡而过,不再说什么,直接上前去替俞安行诊脉。
  他今天离开时,也替俞安行诊了一次脉。
  彼时俞安行虽才刚醒过来,脉象却是平稳的。
  如今的脉象却变得起起伏伏的,颇为不稳,且愈发虚弱起来。
  收回了手,秦安沉着脸色,小声在俞安行耳边絮絮叨叨了许久,只叮嘱着他近日要好好躺在床上休整着。
  又起身,提高了音量同老太太等人说话。
  “世子身上的病症如今已有缓解,但病根仍在,身子还是极为虚弱的,近些日子尤要注重休养,切记不可让人来打扰。”
  一阵语重心长的嘱咐,老太太听了,面色却是凝重了许多,老态的眉眼皱着,多添上了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神医放心,我这些日子定好好依着嘱托,不来打扰安哥儿。也令府上的小厮都好好看着,绝不让无关的人到沉香苑来扰了院子里的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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