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星 第53节

  从人族的腿,又变回了银白的鱼尾。只是这鱼尾,早已被灭妖阵和宫殿外的符咒刺得鲜血淋漓。
  他原本是西海最美丽的一只鲛人,他的尾巴轻盈又灵动,银白的鳞片像是细碎的宝石,他从来很珍视这条尾巴,总是在有月亮的时候浮上水面用心照晒,小心呵护着,而如今,这条尾巴伤痕累累,再无过去灵动模样。
  身侧的侍卫大喊着,举着刀剑朝他刺来,道士冷漠地立在一旁,开始念起咒诀,他浑身上下都要被撕裂一般,魂魄都要被扯碎。
  可到离珠公主寝宫的路,怎么这么长?
  银栗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摆脱灭妖阵了,但或许,他能杀掉圣宁皇帝。只要圣宁皇帝死了,离耳国皇室再无继续延阳秘术的意义。
  他是这样想的,然后他听到侍从的呼喊,他看见了从寝宫中奔来的离珠公主。
  她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银栗的眼里陡然有了光。她竟然出现了!或许这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圣宁皇帝叫离珠公主不要靠近,银栗感到自己神识也在逐渐涣散。
  他知道来不及了,他即将死去,在这灭妖阵里,被摧毁每一道元魂。
  但至少,她还能活着。
  他用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将体内妖骨爆开,流转出最大的妖力,银色鳞片爬满他的脸,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很狰狞,他很伤心,这么可怕的一面将会被离珠公主看到,然而......
  然而没有别的选择。
  尖利的爪子穿透了圣宁皇帝的胸口,奇怪,这么冷血可怕的人,流出来的血也是温热的。周围侍卫的惊慌尖叫和嘈杂声似乎离他渐渐远去,小鲛人想最后看恩人一眼,他艰难地转过头......
  一道银箭射中了鲛人的鱼尾,将他牢牢地钉在灭妖阵阵心。
  她如当年初见的那般,拿着弓箭,热烈明亮如火,然而射向自己的箭矢没有半丝犹疑,看向自己的目光凝着刻骨寒意。
  银栗心里有些委屈,他是来报恩的。
  可离珠公主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魂飞魄散。
  后来......
  后来过了很久,圣宁皇帝死了,离珠公主因为有孕,被皇室好好地呵护了起来,诞下了小皇子,也是未来的国主。离耳国里再没有少女遇害的事情发生。人们为了纪念勇斗妖鲛而牺牲的老国主,在皇陵里建起一座功德碑,又在西海岸边锻铸了一座‘勇士灭鲛’的金身雕像,路过的小孩子见到丑陋的鲛人像,都要上前吐一口唾沫。
  至于妖鲛......
  妖鲛的魂魄已经被灭妖阵绞碎,道士将他仅剩的残躯炼成膏脂,倒入皇陵地宫里的长明灯内,夜夜照亮帝王安静的墓冢,万年不灭。
  这便是故事的结尾。
  甬道里只有人的脚步声,四周寂然无声。
  簪星的眼睛有些发胀。
  她看向这甬道里石壁上燃烧的火把,火苗纹丝不动,明亮又温暖。
  银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道:“前面就是出口,杨姑娘,你出去吧。”
  “那你呢?”簪星回头看着他。
  “我只是一丝元神,”少年苦笑一声:“当年蛇巫族的巫女赠我一道锁灵晶,所以在灭妖阵将我魂魄绞碎时,锁灵晶保了我一丝元神,藏匿在陵墓中。但外面是人间,我一出去,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但你留在这里,迟早也会消散的。”簪星道。
  银栗愣了愣,没有说话。他已经死在了四十年前,纵然锁灵晶能保留他一丝元神,可灭妖阵无**回,这元神,终有一日,也会消散于天地之间,这是注定的结局。他其实并不想留在这里,这里阴森潮湿,时日难耐,他渴望离开,哪怕只能获得片刻自由。
  “杨姑娘,我出不去。”银栗摇头:“前面有符阵,我通不过那道门。”
  簪星想了想:“我曾在宗门里的藏书阁看到过,元神无法经过符阵,但你若附在我体内......”
  “不行!”银栗吓了一跳:“这样会对你的修为有损。纵然是元神,可我毕竟是妖,你是人,若附于你身,对摧残你的身体,还会令你修为倒退。”
  簪星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她第一次见这样傻的人,纵然因人受到伤害,被害死,在死后遭遇种种不公,他对人族,却无半点怨恨。
  “难道你不想再见一见离珠公主吗?”簪星问:“恐怕当年的真相她现在也已经知道了。至少让她记住你,至少让她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
  “还有你的孪生弟弟,我不认为外面那些修士能制伏得了他,就算你不在意离耳国的百姓,难道你不怕银罂将离珠公主也给杀了?”
  闻言,银栗的神情有些动摇。
  簪星笑了一下:“蛇巫族的巫女既能通晓过去未来,说不定正是窥见你我会有这一面之缘,才在多年前将锁灵晶给你,保住你的一丝元神,才会有你我在此相逢。你为何要将机缘拒之门外呢?”
  甬道里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银栗望着簪星,有些不解地开口:“杨姑娘,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我不是帮你。”簪星叹道,“我只是觉得,不这么做的话,将来我一定会后悔。”
  她看向银栗:“你也会后悔。”
  第109章 缘灭(1)
  宫殿外的夜,冷风飒飒。
  鲛人面上的鳞片越发暗沉,呈现出一种诡谲的幽黑。修士们与他缠斗,鲛人的妖力却强得骇人。顾白婴倒是能与他一战,此刻两人都受了伤。
  “他怎么会越来越强?”牧层霄眉头紧锁:“妖力简直像是无穷无尽。”
  “或许有什么古怪,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孟盈持剑再冲上去。
  “不好!”田芳芳一扭头,见扼着离珠公主的黑雾正慢慢收紧,离珠公主面露痛苦之色,眼看就要被勒死了。他举起斧头朝黑雾砍去,然而乾阳斧的斧刃才一碰到黑雾,就被黑雾弹了回来。
  银罂朝着离珠公主笑得疯狂:“既然你这么痛苦,干脆就下去一道陪他吧!”
  黑雾陡然收紧,离珠公主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修士们想要靠近那黑雾,还没靠近,便被其中妖力腐蚀得近前不得。
  “住手!”
  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听得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就见长空之中,突兀地出现一道青芒,那青芒在夜里璀璨,直直冲向围绕在离珠公主身侧的黑雾之中,如一道闪电,将团团的黑雾直接劈开。
  黑雾迅速散去,离珠公主跌倒在地,被田芳芳接住。众人抬眼看去,就见绿衣黑发的女子手持盘花棍,落在银罂面前。
  “杨簪星?”顾白婴目光一动,第一次叫她名气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惊喜。
  “你没死?”银罂意外:“怎么可能?”
  “侥幸罢了,”簪星看着他:“银罂,快住手,我见到了银栗,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银罂一愣,随即冷笑起来:“宗门修士,果然巧舌如簧,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口。银栗早就在四十年前魂飞魄散了,你如何见到他?想让我停下来,做梦!”他一掌朝簪星拍来。
  “是真的,”簪星躲避着他的攻击,“他的元神此刻就附在我体内!”
  “满口胡言!”这话像是激怒了银罂,他猛地挥开绣袍,从绣袍里,竟然氤氲出大团大团的妖气。
  “不好!快躲开!”蒲萄脸色一变,爆起的妖气四处伤人,顾白婴持枪迎上,枪尖撞上黑雾,黑雾被砍碎几番,可是不消片刻,那些黑雾又重新长出来,绕上了他的绣骨枪。
  顾白婴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簪星见状,心中一惊。这鲛人强得过分了,银栗曾说过,鲛人妖力并不出众,遇到普通人尚能挣扎,遇到修士,绝不可能有一战之力。但眼下这鲛人的妖力,只怕在场所有修士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着黑雾越来越大,簪星运转元力,提棍往顾白婴身旁掠去,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然而甫一动作,便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的修为,在去离耳国之前突破了筑基后期,离金丹只差一步之遥。不过到了离耳国之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围绕在身边,簪星也没什么心思修炼。方才在灭妖阵里走了一遭,浑身元力流失得厉害,按理说,此刻浑身功法,发挥不出原先的三分之一。
  但是......
  从灵脉四处流过的元力温润,如潺潺溪流,将被黑雾灼伤的地方柔和包裹,她能感到自己体内的元力在迅速上升、似潮水般起伏。她能清楚地看到皇陵里的每一寸地方,丹田之处有一股暖意在逐渐扩大,簪星能感受得到,在自己体内,有一颗珠子正在逐渐凝成。这珠子圆若鹅卵,散发着清翠的幽绿光芒,像是春日细柳在湖中的倒影,自有勃勃生机。
  她的脑海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恍惚间看到沉沉夜色里,似乎有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巨树下,树上挂满各色的纸灯,纸灯将长野映得璀璨,远处的天幕尽头,烟火自夜空绽开,漫天华彩,美不胜收。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调侃的笑意:“华灯若乎火树银,炽白枝之煌煌。”
  “无聊。”
  紧接着,人影渐渐散去,唯有天幕尽头的烟花与枝头的灯火璀璨,那些流动的光影痕迹渐渐变得模糊,模糊成一道青棍的残影。
  “进二步,踢一脚;退一步,打枯树盘根......背弓退出,迎转坐洞,偷步滚身,四平......”
  女子的音调一如既往得平稳,甚至稍显冷漠,然而在这一刻,却让簪星觉得从未有过的亲切起来。
  孟盈一剑挥开面前妖气凝结的黑雾,转过身,看向前方,目光难掩诧然:“师妹?”
  牧层霄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围绕在簪星身侧的黑雾在逐渐散去,天玑法衣湖绿的色彩在暗幕里,显得格外明亮。女子手握盘花棍,挥棍的动作并不迅捷,然而每一棍挥出去,被打散的黑雾没有再凝结回来。
  夜空被这长棍,一点一点地点亮了。如在海边绽放的烟火,将浪潮照得银白。
  银罂也注意到了这里。
  他的妖气不再如方才一般,无止境地增长,而簪星打散最后一丝黑雾,朝他直冲而来。
  “不过是还未至金丹的修士,也敢班门弄斧。”银罂冷笑一声,双爪锋利如能将人灵魂碾碎,他朝簪星迎上去:“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长棍与尖爪碰撞在一起。
  黑雾一般的妖气张牙舞爪地扑向散发着青芒的棍尖。
  簪星感到无数沼泽一样粘稠的黑雾将自己包裹起来,那些东西顺着棍尖往她身上爬,似乎要依附到她的骨头上,又像是要将她拽进无间地狱,永远葬送在黑暗中。
  她双手握住长棍,狠狠劈下:“青娥拈花棍第二重——火树银花!”
  空中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星河被打散了,化作光雨降临到地上。
  离耳国的长夜,一瞬间竟如白昼般光明。
  那些灿烂的、燃尽的星纷纷坠落,在漆黑冷沉的人间绣上一副华锦。让人想起皇都的新年,春宵苦短,欢愉尽夜。怀揣着憧憬的少女,甜蜜地将头轻轻倚在良人肩头。
  离耳国城里的百姓们抬头,啧啧惊叹。天真稚子欢快拍手,声声叫好。
  东风吹过楼台,白玉的栏杆显得越发冰凉,华彩和喧闹逐渐褪尽,唯剩一地冷了的火。如在欢宴过后,零落的花。
  同样的绛火银花,或许曾存在于故人的旧梦里,然而梦终归会醒,就如花总会谢。虚妄的温暖会冷去,绚烂从来都只有一瞬。
  一瞬起,一瞬灭。
  烟火从来如此。
  簪星低头看向眼前的人。
  银罂半跪在地上,周围围绕的黑雾彻底散去,他被方才那一棍打中了胸口,吐出一大口血。火树银花的“碎片”将他鳞片灼伤,他看起来有些凄惨。
  “我师妹竟然这般厉害......”田芳芳目瞪口呆,喃喃道:“竟然一招就打败了连我师叔都觉得难缠的鲛人......”
  顾白婴看了他一眼,田芳芳便低下头检查自己的乾阳斧,假装方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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