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40节

  徐海清走下车,却没急着往里走,反而转身看向院门外的道路一角。
  司机老张问徐海清看什么,徐海清没说话,依然盯着那边。
  然后她走出院门,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老张叫了徐海清两声,她没答应。
  直到停在角落里的车缓慢朝这边行驶过来。
  车窗摇下来,露出了康尧的脸。
  他脸色有些发灰,神态阴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欠了一屁股债。
  这是一种大限将至的面相。
  徐海清将他的“失败”、“失落”看在眼里,若无其事地问:“尧哥怎么不进去,舅舅病了,他一定很想看到你。”
  他们都知道姜林升的身体日渐衰败,日子是数得出来的。
  康尧没有看徐海清,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半晌才道:“你知道是为什么。”
  徐海清问:“所以你要一直这么逃避下去。”
  他们心里都有一种预感,这或许是康尧最后一次踏进这个门口,也是最后一次见姜林升,而他只要不进去,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既不能绝决到底,便只好选择逃避。
  又是几秒的沉默,康尧深吸口气,终于看过来:“给我个机会。”
  他的语气很诚恳,也透着无尽的后悔。
  可一切都晚了。
  徐海清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说:“姜家我说了什么,你要问舅舅啊。”
  康尧又垂下眼,咬紧了牙关,下颌线浮现出两道筋。
  徐海清将声音放轻:“你一向是敢作敢当的人,怎么现在有胆子背叛,没胆子面对么?”
  ……
  第36章
  康尧犹豫了半分钟,最终还是选择下车。
  徐海清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似乎一直在给他反悔的机会。
  康尧走的虽然慢,但还是迈进姜家大宅,一路跟着徐海清进了主屋。
  大宅里意外的冷清,没有半点声响。
  章赫、贺铭远以及罗珺也不在。
  管家很快过来说,姜林升在楼上休息,刚吃过药。
  徐海清说:“尧哥来了,舅舅方便见他么?”
  这话刚落,二楼楼梯上就传来一阵咳嗽声。
  几人往上一看,正是姜林升。
  姜林升脸色不佳,看上去有些虚弱,身上还披着厚外套。
  康尧登时愣住。
  徐海清想要过去搀扶他,他却摆摆手,自己扶着楼梯一步步走下来。
  姜林升来到康尧面前,身上虽带着病气,目光一如既往地深沉,半晌说了句:“你能回来,说明心里还惦记我的身体,我很欣慰。”
  康尧低下头,垂着身侧的手缓慢握拳,不过几秒,他的膝盖逐渐跪了下去,双手撑在膝盖上,仿佛整个世界都垮了。
  姜林升简单的一句话便道破了所有,康尧终于不再心存侥幸。
  而徐海清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直到姜林升转身去书房,她和康尧一前一后跟上。
  书房门关上了,康尧就站在书桌前,依然低着头。
  姜林升坐在桌子后面那个他一直渴望的,幻想坐上去的位子。
  徐海清给姜林升倒了杯热水,随即就听姜林升说:“这应该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这话自然是对康尧说的。
  徐海清也看向康尧。
  安静许久,康尧这样说道:“我和王世川确实有来往,但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他的话不能信。”
  他指的是王世川在苏醒之后,交给徐海清的那些所谓“证据”。
  徐海清笑了下,接道:“王世川的确交给我一些录音,但我没有交给舅舅。”
  康尧惊讶地看过来。
  徐海清又收了笑,说:“尧哥,你是被自己心里的鬼吓到的。”
  康尧愣了几秒,遂又看向姜林升:“那……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姜林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姜家不能再留你,但我还是给你安排了退路,只要你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听我一句忠告,你会平安无事。”
  “放弃一切?”康尧喃喃重复这四个字。
  显然他非常不舍,也从没想过这两个字。
  说起来简单,又有几个人做得到呢?
  徐海清有些看不下去,规劝道:“尧哥,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你以前也是一无所有,人只有活着,才有来日。你看远哥,他现在什么都放下了……”
  康尧又一次垂下眼,缓慢点头:“你说得对。”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姜林升:“我相信您的安排对我是最好的选择。”
  姜林升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深深看了他许久,仿佛要将这个自小养大的儿子的模样,永远印刻在脑海中。
  因书房里光线昏黄,站在徐海清的角度其实她看得并不清楚,像是隐约看到姜林升眼角泛红,又好像只是阴影。
  直到姜林升开口:“那你出去吧,他们就等在外面。”
  康尧却依然站在原地,许久才吐出三个字:“您……保重。”
  康尧转身离开,脚下没有犹豫和停留。
  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书房门合上了,姜林升看向徐海清,虽然有点笑容,却带着苦涩。
  姜林升说:“你应该也有问题要问我。”
  徐海清点了下头,又摇头,说:“原本有很多问题,大部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有几个关键点我没想通,但就在刚才,我明白了一切。”
  姜林升的苦涩少了些,笑意也浓了些:“就算没有疑问,也可以聊聊,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这话落地,姜林升就拿起桌上的座机按下内线。
  不会儿,章赫进来了。
  徐海清和章赫对视一眼,转向姜林升说:“其实我心里的第一个疑问,就是章赫为什么要帮我。”
  姜林升笑道:“是我的意思,你应该知道。”
  徐海清:“我知道,但你的意思不代表章赫自己的意思,他可以阳奉阴违,也可以说一套做一套。以他的能力,他要敷衍我也是容易的,没必要这么尽心。”
  姜林升:“哦,那是为什么呢?”
  徐海清:“因为你的许诺,令他看到给我做老师的回报率,而我的表现,也令他看到物超所值的未来。”
  这听上去就像是一场交易。
  然而话说回来,人生的大多数选择不都是交易,或者说是交换吗?
  如果没有回报,谁会愿意付出呢。
  哪怕是投资自己,也是为了收获。
  “当然……”徐海清话锋一转,又一次看向章赫,说:“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非常不赞同他们几个的做法。如果一开始你让章赫去辅佐他们,他一定不会心甘情愿。”
  这一点,也是徐海清愿意听章赫意见的关键,他有自己的坚持。
  章赫终于开口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徐海清对他笑了下,接着便对姜林升说:“我的第二个疑问,是来自他们三个。他们对我都很好,我也知道这种好有前提有条件,又不是血亲,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这我倒是不介意,但我不喜欢有人故意做给我看。”
  很快,徐海清就提到帮佣的女儿被父亲当面家暴一事,是康尧出面阻止,还将那个人又一次送去派出所。
  徐海清说:“就因为这件事,我对他的印象因此提升一大截。我想这个人不管再怎么自私,底线还是有的。直到远哥出事,我才开始觉得奇怪,连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都可以出卖,却会为了家里阿姨的女儿出头。后来我就找阿姨聊过一次天,我发现那个人渣原本是不用回来姜家的,那天是有人安排事情给他,让他特意来一次大宅。那么巧,尧哥接我回家,那么巧,家暴现场就在门口。”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刚遇袭,但我们还没收到消息,你也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我单独叫进病房。按理说我应该还没有什么存在感,康尧却在这个时候想到在我这里刷好感,可见他心思细腻,也不难明白为什么远哥更为圆滑,但姜家上上下下对康尧的印象却更好。他一直在刻意经营自己的人缘,这也说明他是个虚伪的人。就因为这件事,我就推翻了此前所有看法。当一切都被我假设成是做戏之后,他的破绽就逐一浮现。”
  姜林升笑着点头:“开窍很快,那第三个疑问是什么。”
  徐海清直勾勾盯住他,定了两秒:“是你。”
  姜林升眯了下眼,却没有明显地情绪反应。
  章赫下意识看向徐海清。
  徐海清:“你遇袭那场戏,几乎骗了所有人。”
  姜林升淡定极了:“可你还是看出来了。”
  徐海清摇头:“我不是看出来的,我原本没有怀疑过,就和其他人一样相信是王世川找人动的手,直到远哥遇袭给我提了醒。王世川的人对远哥下那么重的手,对付你却只派了一个人,甚至没有碰到你。王世川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警告?这段时间姜家和王家并没有摩擦,他要警告什么呢?还有,你的司机当时进了icu,听说生命垂危,可是后来我去医院探望远哥,顺便问过医生,医生说他早就康复了。”
  “我当时就在想,这么明显的漏洞,你居然提前没有预防。会不会是你故意不预防,看谁会想到去问?就因为这点好奇,我就多问了一个问题,结果得知在我找医生之前,远哥也珺姐也问过医生同样的问题。可他们却选择装作不知道。我猜,他们也想到这是一个局,一个用来引蛇出洞的局。”
  说到这,徐海清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应该很早之前就知道康尧在做什么,他与王家勾结,他在药厂私相授受,还动原材料的主意,将这些东西卖给有涉毒嫌疑的袁峰。但说穿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想坐你的位子。如果只是靠个人能力,他自知没本事坐上去,于是就想到了歪门邪道。可你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你不拆穿,也不阻止,你只是冷眼旁观,在幕后操盘一切。恐怕直到刚才康尧离开,他都不知道是上了你的套。”
  说到这,徐海清想起来康尧刚才给姜林升跪下那一幕。
  就在那个瞬间她还在想,康尧会否也想到了这是个局,但很快就推翻了。
  不,康尧应该还身在迷雾之中,他太过当局者迷,太把输赢和个人得失当回事,所以才会走错这么多步。
  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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