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与竞争

  “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
  奥利安娜最终还是迟到了,不过兰斯洛并没有责怪她。他没有回头,手指推动书脊,将一本书塞回,又在各类繁杂冗长的名目中挑出合适的一本,递到奥利安娜面前,另一本更为厚重的,则由他替她拿起,放到了桌上。
  “除却书中记载的历史,作为圣女,你也有权知道一部分真相。”
  “首先,在没成为圣女之前,你家乡的教堂是怎么解释兽潮的产生的?”
  “神官们说,是万事万物的恶念从幽深之地溢出,化为难以消灭的魔力生物。仁慈伟大的女神赫拉提亚为了庇佑子民而施展威能,牺牲了大量神力,陷入沉眠,最终将兽潮阻挡在凛冬边界以外。”
  奥利安娜这么回忆着,书中的内容也被兰斯洛翻到对应的一章,绘有红眼睛野兽的插图下给出对兽潮的描述,说法和乡下教堂里的神官是一致的。
  “他们只说对了一部分,错误在于他们不清楚这恶念究竟来自于谁,但你应该知道,仪式里你亲眼看到过的。”
  奥利安娜不太确定地问道:“是女神诅咒了亚兰特帝国?”
  “没错。在她死去之前,怀着憎恨与不甘的她将怨念附着在野兽身上,这就是兽潮的起源——”兰斯洛顿了顿,他微蹙起眉头,似乎在强压火气,“还有,亚当,不要打扰她听课,去做你的事,明天教皇冕下要来,结界今天必须修复完成,不要留下痕迹。”
  是的,被兰斯洛点名的亚当阁下只在送奥利安娜来的路上保持了一阵清醒,进入图书室之后,他又开始犯困。
  起初是整个人看起来要融化一般伏在奥利安娜身旁的桌上打盹,有一小撮头发没有梳顺,树芽一样翘起,在阳光下轻轻摇晃。被兰斯洛责备后他只伸出两根手指,比出再睡二十分钟的手势,就重返梦乡,迷迷糊糊地枕到奥利安娜的大腿上了。
  奥利安娜想到她小时候家里有一只绿眼睛的猫,亚当也有一双绿眼睛,他们看起来颇为相似,更重要的是那只黏人的猫白天的时候也总有睡不完的觉,走到哪就会睡到哪,比如她的膝上。
  奥利安娜对此倒是不太介意,她将注意力收回,接在之前的话题后向兰斯洛问起:“那她是为什么而死?为什么怨恨她曾庇佑的帝国?”
  兰斯洛深吸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将莫名的烦躁压下:“这一点教皇也没有告诉我。我们只知道赫拉提亚女神在死前已经半疯,不再赐福我们的土地,甚至降下灾害,并不断地要求帝国献上活祭。所以曾经身为圣女的蜜薇拉女神决定吞噬她的权柄。”
  他将另一本书翻到对诸位神明的介绍部分,其中,赫拉提亚女神的记述占了很大部分,大多是对她的赞扬与歌颂,关于蜜薇拉的笔墨则寥寥无几,需要他来更详尽地解释。
  修长苍白的手指划过蜜薇拉名字下的徽记,红色的莲花与奥利安娜腹部的花纹相似,唯一的不同是书上的徽记周围还缠绕着金币与刀刃。
  “欲望女神司掌一切欲望,其中包括对暴力,对金钱,对性的向往,赫拉提亚手中的权柄则是农业与繁衍,在更早之前,这个权柄是更宽泛的概念——自然。所以赫拉提亚能控制野兽,让它们发疯,攻击人类。”
  “但蜜薇拉混淆了繁衍与性欲的定义,以此为跳板,她与赫拉提亚死后遗落的权能建立联系,对它们进行吸收和移接,也许等到她完全掌管赫拉提亚的威能,兽潮就会听从她的意志彻底散去。”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奥利安娜渐渐猜到了圣女存在的原因。为了阻挡兽潮,也为了能够加快吸纳那些权柄的进度,欲望女神蜜薇拉需要祭品和力量。至于是发动战争摄取血腥的欲望,还是选出合适的圣女献上欢愉,哪种方法的牺牲更小,一目了然。
  真相摊开在眼前,奥利安娜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什么感觉。她对赫拉提亚女神没有过多的信仰,只是个偶尔会对着她的塑像跪拜祈祷草药丰收的浅信徒。也许她可能连浅信徒也算不上,对于女神已死的事实她没有太多的悲伤和震惊,只有一缕淡淡的惆怅徘绕在心中。
  可神官们和她不一样,他们凭借信仰生存至今,比如兰斯洛,民间把他的经历传扬得神乎其神: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被神殿收养后他发誓侍奉女神终身。他严于克己,埋头苦修,女神回应了他的愿望,赐予强大的力量,而他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大神官。
  以为是用虔诚和付出换来了神明垂青的笃信之人,当他们发现所信仰的一切都建立于谎言之上,又无法从谎言中抽身,到底是会怀疑自身的信念和道路,还是彻底地崩溃?
  奥利安娜抿住嘴唇不再提问了,神明的事情离她太远,可面前的人所经历的痛苦她无法忽略,即便他们没有把这痛苦挂在嘴边。用来记录笔记的纸张上一片空白,只有纸页的一角被她用食指卷起,在酸涩的心绪下反复地压出褶皱。
  只有高阶神职者才能使用的图书室陡然沉寂下来,只有窗外的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罅隙,在兰斯洛脸上投下几道摇曳的光斑。
  他神情宁静地将典籍合上,也将未出口的过往轻轻揭过:“你不必为我们难过,因为被蜜薇拉女神选中,来到你面前的人不管怎样都接受了事实,也明白一个道理。”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神明更重要。”
  兰斯洛将手掌覆过奥利安娜的手背,和普通的神官们为信徒作告解时的动作如出一辙,并非刻意地亲密,只是在宽慰她,也是在说服自己。
  亚当也张开了眼睛,二十分钟的时间正好过去,他的困意在奥利安娜柔软的双腿上得到完全的纾解,
  眼神因此变得清明无比。
  亚当毫无在领头的神官面前遵守规矩的意思,更不会避讳与圣女的亲昵,他真的像只猫,想要黏人的时候全不在乎气氛,没人会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仍旧枕在奥利安娜的膝上,伸出手抚摩她的侧脸,看上去和热恋中的情侣调情无异。
  奥利安娜感到握着她的那只手不经意地施加了更大的力气,大神官生气了吗?因为他们实在不够严肃?她来不及分辨,只感觉到同时被两个男人注视着,以不同的方式与他们肢体接触,暧昧无比。
  大脑顷刻间就变成一团乱麻,羞涩的火星擦着神经一路烧过去,烧得语言区域的功能都不太灵光,以至于她说话都有些磕碰。
  “可是,可是结界的事,听起来、很紧急。”
  “好吧。”亚当听懂奥利安娜的意思,也不会放着结界的事不管。他终于不赖着她了,但话里话外还是不太情愿。
  他推了推夹在眼窝处的单片镜,迈着不舍的步伐,充满对他才拥有不久的人形枕头的依恋,在图书室白色的门前回头,提醒道:
  “圣女阁下,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只是提醒她准时去他那里学习草药知识,再帮忙整理一些资料而已,但听起来像是一种十足意味的挑衅。
  不是对奥利安娜,而是对学生时代夺去亚当两门科目第一,无法让他打破记录的兰斯洛的挑衅。
  兰斯洛不悦地替奥利安娜回绝了:“我的课程也十分重要,明天冕下要来见她,她要多花点时间学习措辞和基础的礼仪,否则明天她会很为难。”
  可能这就是聪明人之间的较劲吧,现在奥利安娜成了那个宝贵的,需要他们全力以赴去争夺的名次。她本人则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不敢出声。
  奥利安娜是想帮他们调停的,可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她是否有那个资格,如果她现在说一句你们不要吵了,总感觉会演变成那种烂俗的爱情戏剧——
  女主角夹在刀光剑影的情敌之间来回劝阻,求他们不要为她而争吵,但一丁点作用都没起到,反而激化了矛盾。
  奥利安娜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了,只能默默地将面前的资料摊开,心不在焉地从第一个单词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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