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53节

  蔡昭目中赞赏:“三师兄也想到了。没错,我猜那幕后之人苦寻紫玉金葵多年无果,不得不让更多人的帮他找了。”
  宋郁之皱眉:“之前魔教中人不是说紫玉金葵是个鸡肋,并无太大用处么。幕后之人究竟为何非要找它不可?”
  “为了练《紫微心经》啊。”蔡昭笑道,并且如愿的看见宋郁之的瞳孔微微一缩。
  蔡昭继续道,“百多年来,《紫微心经》被历代魔教教主视为禁忌,切切警告后代子孙不可修炼。然而聂恒城晚年不知如何得了诀窍,修炼这门功法后大杀四方。如今我们通过路成南的临终遗言,知道要练成《紫微心经》,就非要紫玉金葵辅助不可。我猜这正是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他也想练《紫微心经》!”
  “三师兄,这就是我要你帮的忙。我希望你将尹老宗主有关《紫微心经》的记载给我看看,这样我才能摸索出更多线索。”
  宋郁之目光凝重:“……为什么你认为我外祖父会有关于《紫微心经》的消息。”
  蔡昭道:“两个原因。第一,尹老宗主素以心智卓绝老谋深算闻名于江湖,从他初初察觉聂恒城在修炼异功起,前后数年不断明察暗访,不惜葬送众多优秀的宗门弟子,我不相信他毫无所获。”
  宋郁之冷冷道:“昭昭过奖了,也许外祖父就是毫无所获呢。”
  蔡昭道:“第二,当初我姑姑孤身上涂山时,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作为六宗之首,尹老宗主的稳妥做法是多布置帮手,多设机关陷阱,务必要帮助我姑姑将聂恒城当场击杀。然而尹老宗主偏偏没有,甚至还阻拦师父前去相助,仿佛他笃定了,只要我姑姑全力以赴以命相拼,就一定能击杀聂恒城。”
  “不论多少人诟病尹老宗主的私心,但不可否认,他到底是掌控北宸数十年的一代豪杰。一旦我姑姑落败,武林正道就再无人可阻挡聂恒城,后果不堪设想。大局当前,尹老宗主不会不知道轻重缓急。”
  “我姑姑曾说,聂恒城的那个邪门功夫并未最后练成,不然不会落败身死——可这是她拿命拼杀后得出的结论。尹老宗主是怎么事先知道的?我猜,他是查到了些什么。”
  “这样的绝密,尹老宗主只可能告知信任的长女,就是三师兄过世的母亲,青莲夫人。”
  “三师兄,拜托了。”
  宋郁之久久不言,任凭西风呼呼吹卷着地上的落叶,宛如枯蝶般飞舞。
  良久,他才道:“……我是知道《紫微心经》的,但不知道那就是聂恒城修炼的邪功,不然早就告诉师父了。”
  “现在我才知道外祖父当年就知道聂恒城所练邪功的秘密,却谁也没说,任凭蔡女侠独自去拼命。昭昭,对不住。”
  “你跟我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深夜,伏牛寨。
  寨门前鼓声擂动,攻伐正酣,满地的火把火盆还有点燃的茅草堆,将乌漆抹黑的山头照出一种白昼般诡异的喧闹。
  砰的一声巨响,厚厚的寨门被巨木一下撞出条大缝,再撞两下后大门便轰然碎裂,十数名黑衣黑甲高手如鬼魅般杀入,众匪奋力抵抗,虽然他们人数众多,然而实力相差悬殊,显见落败是迟早之事。
  二当家杀的满脸是血,一看情形不妙,连忙冲到一个彪形大汉身旁喊道:“大哥,这帮人太辣手了,咱们挡不住的,你赶紧走!”
  彪形大汉一面挥舞九环大砍刀,一面吼道:“我走了你们怎么办?说好了同生共死的!”
  “哎呀大哥,你还是赶紧走吧!”
  两三句话的功夫,四周哎哟之声不断,残肢断臂乱飞,伏牛寨的人越来越少,剩下还能动弹的逐渐被黑衣黑甲压成了小小的一团。
  二当家扯着嗓子大喊:“敢问各位好汉爷是什么来路,我们伏牛寨自问本本分分,从不敢越过伏牛山地界,不知是怎么得罪了各位好汉爷!”
  伏牛寨是天下诸多山寨中的一个,依山而建,环河流淌,普普通通的拦路,平平凡凡的打劫,‘买卖’不大不小,差不多能维持山寨开支,既没残暴到奸淫掳掠人畜不留,也没慈悲到人家举刀反抗也坚决不伤人性命。无论怎么看,伏牛寨都标杆般的不起眼,却莫名惹来这帮煞星。
  包围在前方的黑衣黑甲如水流般分开,不紧不慢的走来一位高挑颀长的俊美男子,身着一袭束腰扣腕的玄色长袍,看岁数不过二十上下,然而周遭身手彪悍的部众俱是恭恭敬敬,半分声响也无。
  青年男子朗声开口:“我与贵寨无冤无仇,只是想寻贵寨大当家问几句话,然而我几次送信,他都不理不睬,甚至还暗中将家小遣送出去。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了。”
  伏牛寨众匪先是一愣,随即望向身后的老大。
  “薛有福,你怎么说?”青年道。
  二当家一听,赶紧道:“这位高人是不是弄错了,咱们老大是姓薛,可他名叫薛正山啊,不是薛有福,他…啊…!”
  只见玄衣青年身边一位打扮精致的书生脚下一蹬,踢出一枚小石子,正中二当家额头穴位,二当家随即噗通倒地,昏死过去。
  众匪骇然,素来狠辣的三当家气恼道:“老大,咱们兄弟都为你拼到这个地步了,也算对得住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大当家依旧坚定道:“我叫薛正山,不认识什么薛有福,你们弄错了。”
  玄衣青年也没再说,侧头使了个眼色,身旁的秀气书生立刻命人领来一位衣着庸俗粗劣的老妇。这老妇满脸愁苦的皱纹,眼神浑浊,头上却插了许多艳色的绒花。
  她一看见薛正山就尖叫起来,“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碎石村的狗杂种薛有福!他害了我全家,化成灰我都认识!”
  大当家看着那老妇人冷笑起来,眼神怨毒:“这不是村长家的三姑嘛,我早该宰了你的,不过想看你们姑嫂多接几年客,才一直没动手!”
  那老妇恨不能扑上去撕了他的皮肉,却被游观月先一步命人带了下去,满口凄厉的‘狗杂种’叫骂不绝于耳。
  慕清晏踏前一步:“薛大当家,还要别的人证么。”
  薛有福抬起布满血污的脸:“不错,我就是碎石村的薛有福,薛正山这个名字是他给我起的。我一见你的脸就知道你是谁了,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样。”
  慕清晏淡淡道,“何必闹到这个地步呢,我不过是想问两句话罢了。”
  薛有福冷笑:“你要杀便杀,不论问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三个字。我答应过他,永远不泄露他过去的事。有本事就将我抽筋扒皮,老子皱一皱眉头,薛字倒回来写!”
  慕清晏道:“抽筋扒皮也太费力气了,我还是好好问你罢。我第一遍问你‘回不回答’,你若不肯,我就杀了你这八拜之交的二当家。”
  二当家依旧昏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有福嘴硬:“我们做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生死是常事,届时我陪兄弟一起死!”
  慕清晏继续道:“我第二遍问你,你还不肯答,我就宰了你伏牛寨上上下下几十口弟兄。”
  众匪齐齐瑟缩了一下,三当家嚷嚷起来:“老大你也行行好,不过是答几句话罢了,咱们兄弟可是跟着你出生入死十几年啊!”——他紧握钢刀,心里已想好了待会儿如何拿下老大,奉送给这帮煞星。
  薛有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慕清晏道:“我第三遍问你还不答,我就送你家十几口老小先下去给你探探路……”
  话未说完,游观月已让人押着一群形容狼狈的妇孺走了过来,赫然便是薛有福提前送出去的家眷。只见明晃晃的尖刀之下,几个稚龄孩童正在嘤嘤哭泣。
  薛有福脸颊上的肉不住抖动,几番忍耐后,艰难道:“大不了我们全家一起上路,也算阖家团圆。”
  “好!够硬气。”慕清晏赞道,“把老夫人请上来。”
  一名痴痴傻傻的老妇人被扶了上来,虽是头发花白,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
  慕清晏道:“你倒是孝顺,知道伏牛寨已经被盯上了,就故意用妻妾孩子做幌子,明着将他们提前送走,暗中另派心腹将老母护送去别处。”
  薛有福一见这老妇,眼珠都红了,嘶声叫道:“娘!”
  慕清晏道:“薛大当家,我先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许下诺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说与不说,都不会妨害到那个人。第二,他死的不明不白,至今不知遗骨在何处,你若肯好好回答我的问话,或许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第三,你娘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你忍心叫她死于非命么。”
  薛有福忍耐不住,拼着命想冲出包围去扶那老妇人,奈何被黑甲人死死拦住。
  他心中艰难挣扎,半晌后颓然低头,哑着嗓子道:“你不要为难我娘,我什么都告诉你。”
  慕清晏点点头,一众黑衣黑甲有次序的缓缓散开包围。
  三当家松了口气,笑哈哈道:“哎呀这就对了嘛,神教大名,如雷贯耳,就是咱们这偏远小破寨子也多少听说了,却没想到两家早有渊源…啊…!”
  不等他说完,只见慕清晏左手扬起一记手刀隔空劈去,三当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短促的半声惨叫后,他的半边脑袋已然不见,半头尸首愕然跪骆在地,烂泥般慢慢瘫倒,绽裂的脑浆与鲜血冒着血腥气息的热气。
  冷月,寒夜,满地的血污与尸首,还有一个没了半拉脑袋的残尸。
  除去本就安静的黑甲人,众匪一时间也噤若寒蝉,唯有几名幼童被吓的哀哀哭泣,忙被身边的妇人捂住嘴巴。
  薛有福咬牙道:“你不用给我下马威,我知道你们神教的手段厉害。既然答应了,我自会老老实实答话,不会作假半个字!”
  慕清晏低头拧拧自己的手腕,“薛大当家是个明白人。”
  众匪被黑甲人依次押了下去,游观月也将那痴呆老妇以及其余妇孺送到屋内取暖,并清理出一间幽静的屋子,供慕清晏问话。
  薛有福被封了身上几处大穴,压坐到一把矮矮的木凳上,看向上座气定神闲的慕清晏,“你……慕教主您,已经去过碎石村了?”
  “去过了,荒芜一片,草丛中还有几处白骨。”慕清晏道,“是你和慕正扬的动的手吧。”
  听到这个名字,薛有福一阵怅然,“一晃十几年了,我早猜正扬哥他出事了,不然,他不会这么久都不来见我。”
  灯火昏黄,灰灰浅浅的金色光影投在青年清俊的脸上,既熟悉又陌生,他顿觉恍惚,仿佛故人在世。
  “慕教主想问什么?”
  “还没想好,薛大当家不妨从头说起,权当叙旧吧。”
  碎石村是个十分闭塞冷僻的地方,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全村统共十几户人家,靠着几亩薄田与一座布满野兽的荒山过活。
  村里有两个极不受待见的孩童,大的叫丧门星,小一岁的那个叫狗杂种。
  丧门星并不是本村的孩子,是某年一个路过的叫花子丢下的,村尾的郭三旺夫妇多年无子,索性捡来养着。谁知第二年郭三旺夫妇就自己生出了儿子,从此对丧门星非打即骂,苛刻非常。村里的顽童也爱欺负他,常常一边丢砸石头,一面编歌谣来讥笑他。
  偏偏丧门星性情倔强桀骜,不肯服软半句,便是被打的满头血污也不哭一声。
  丧门星一开始就是丧门星,但狗杂种并不一开始就是狗杂种。
  起初,他叫做福宝。
  福宝的父亲是村中最能干的猎手,捕蛇杀熊无所不能,靠着这份本事,家中过的颇是丰足。福宝的母亲则是个柔弱善良的娟秀女子,常常接济村中的老弱贫苦。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她看见才三四岁的丧门星被郭氏夫妇推搡出去打水,心疼的把孩子捂在怀中,给他熬汤煮粥,之后也是时常照看。
  福宝幸福丰足的童年结束在八岁那年,父亲上山打猎时摔死了,家境一落千丈。
  本来,福宝的母亲薛娘子还能靠着给村里人浆洗缝补勉强度日,谁知禽兽不如的村长父子借口让福宝母亲上门绣花,趁机侮辱了她,事后还得意洋洋的满村宣扬,说是福宝母亲为了钱勾引的他们。
  从此,福宝的母亲成了人人可以羞辱的荡妇,福宝也成了狗杂种,村里的顽童抢着欺侮他。每当这个时候,丧门星就会出来制止。
  九岁的丧门星,村里已经没有孩子敢欺负了。他虽然瘦的竹竿一般,但个子高,手劲大,石头扔的又准又狠,拳脚从不落空,他的目光犹如饿狼一般,便是成年汉子见了都要心惊,郭氏夫妇也不敢苛待他太过。
  有了丧门星的保护,狗杂种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
  然而村里的妇人已不要他母亲薛娘子做活了,村里的男人更是跃跃欲试,山村闭塞,并无别的谋生之途,柔弱的妇人几次想一死了之,为了年幼的儿子只好忍耐下来,从此成了村里的半开门。
  顽童们打不过丧门星,就尖刻恶毒的挖苦狗杂种。
  “狗杂种,昨天又是谁做了你爹啊?”
  “刚才我看见钱大叔他们三个进了他家,哎哟,一下做了三份生意,狗杂种今晚可以吃肉啦!”
  “我爹说他娘皮肉松啦,像个破烂的麻布袋子,不值钱了!”
  “他娘本来就是破烂货嘛,哈哈啊哈……”
  两个孩子便是将掌心捏出血来,哭成泪海,这严酷残忍的世道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两个男孩渐渐长大。
  丧门星长到十二岁时,个子高大挺拔,皮肤白皙,骨骼修长,脸蛋漂亮的不像话,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他与其余粗手大脚的村民们是截然不同的。
  丧门星也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他逼问过郭氏夫妇好几次,彼时郭氏夫妇已不敢欺侮他了,只好说出实情,是一位衣着不凡的美貌妇人将他丢在这里的。
  郭氏夫妇说那妇人美的跟天仙似的,就是冷冰冰的满腹怨气。她寻到这个最偏僻的山村,打听到郭氏夫妇一直不育,然后将两岁多的孩子送了过来,还说孩子的父亲是天下最最凉薄无幸之人。
  美貌妇人此后再未出现,郭氏夫妇猜测她定是某个大家小姐,被男人骗了身子,于是找了个穷乡僻壤将私生儿子当作包袱给丢了。
  希冀和幻想不能当饭吃,为了已被折磨的痴痴傻傻的薛娘子,丧门星和狗杂种小小年纪就摸去了镇上做苦工。因为样貌委实太过标志,丧门星还得忍耐那些癖好古怪的镇上恶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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