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月流光(上)

  “图衎,他家里人一定很爱他吧。”
  “衎字有快乐安定的意思,图衎。”她看着文字沉吟片刻,才说道:“人生的目的是快乐幸福,家里人不就是把祝福都放在他名字里了吗?”
  很炎热的夏天,比他和爷爷在地里翻土的时候还热,面前的女孩抬手挡住炽阳,站在布告栏上,对旁边的女孩这样说。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这层意思,但是那个女孩这样说着,他就信了。
  母亲是被人拐卖来村里的,父亲花了两千块把母亲买了回来,但他对父母两人都没有印象。在有记忆开始,就知道父亲因为修路摔下山死了,而母亲趁乱逃跑了。
  从小的时候就是爷爷带大的,父母留下的东西不多,有一张写着他名字的字条,但村里连一个识字的人都没有,爷爷也只是听过父母喊过他的名字,他只能模仿出个声来。
  “土坎。”村里的人都这么喊他,也符合这片土地的调性。
  一个爹死娘逃家庭出来的男孩自然不会得到思想落后封闭传统的村里人多少青眼,明面暗地多少句“克爹”“丧门星”砸在他身上,小时候是听不懂,后来是没所谓。
  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读音是在小学的课堂上,那个来支教的老师喊了他的名字,他询问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许久,图衎才知道他是在喊自己。
  一开始他并不想走几公里地去上学,但是为了老师那句:“读书是走出大山的路。”,他确实不想待在这里了,所以坚持早出晚归地上学,哪怕早起黢黑的路连霞光落不下,哪怕晚归可能要摸黑进山砍柴,哪怕冬天山间的风会将落在他头上的雾气凝结成霜。
  努力确实得到了回报,他摆脱了年少失学的命运,凭着高人一节的成绩得到了村里的补助以及在市里读初中的机会,读书在此刻开始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是他的成绩在这所初中并不算拔尖,在更大的河流中,他这条池鱼显得暗淡无光。他也不想争,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是初中毕业就开始混社会,爷爷也明示暗示多次:他没有能力供养他读书。
  真正改变的开始是布告栏那个女孩柔声一句“人生的目的是快乐幸福,家里人不就是把祝福都放在他名字里了吗?”
  一份来自父母漫长岁月的馈赠,时隔多年在女孩的恬淡笑意中交到了他手中。
  他待在原地许久,看着女孩的同伴勾着她的肩膀,指着成绩表前排:“厉害哦,肖望舒,有个学霸朋友我脸上也有光。”
  她们离开后,他才走到布告栏前面,在那个手指指着的位置,见到了“肖望舒”叁个字,她在顺数第二十的位置,而他,在表格倒数第叁页才看到自己的名字,这么渺小的位置,那么遥远的距离,却被她发现了。
  一个名字入心后,他慌张地发现他的世界开始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她成绩好,性格好,甚至她是舍友的心上人,他想起相隔几张纸的排名距离,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成绩开始心焦。
  但有件事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爷爷因为突然心梗离世,那么憨厚强壮的人最后只变成怀里的一个小罐子。在邻里的帮助下,他办完了爷爷的丧事。他一生都是勤勤恳恳的农民,只有父亲一个孩子,村里的人都在讨论图衎的去处。在各种亲戚的嘴里已经将这个所谓的“丧门星”推诿了许久,而他一个也没打算去求助。
  “这是你妈留下的一些书,你可以看看。”初初识字的时候,爷爷给了他几本书,都是纸张泛黄的空白笔记本,他曾经在里面看到过一串地址和电话,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另一条路。
  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他开始试着去找这个地址。如果要从此独自生活,他想先见见母亲是什么样子。
  一个高层小区,连进出都十分困难,混在跟他穿着一样校服的男生背后,他才走进这个小区。
  里面楼房错落如密林,他绕了一圈一圈终于找到那个楼号,脑子一边空白,手不受控制地捏紧书包袋子,校服是他能找到最整洁的衣服,但是他看着电梯镜面反射的那个人却觉得满身脏污,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紧张地按着门铃,很快有个妇人打开了门,好奇地打量着,“你是?来做什么?”
  图衎紧张地口齿不清地说:“我是来找我妈,褚秀。”
  “小姐?是你妈?”妇人惊诧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层传开。
  有个白发苍苍老人走了过来,扫了他一眼。
  “先生,他说要找小姐,说小姐是他妈。”
  老人睨了他一眼,一挥手:“都没问是谁就敢开门,等下把一些阿猫阿狗放进来,你的工作还要吗?”
  妇人颤巍巍地鞠躬道歉,看了他一眼,还是把门关上了。
  门带起的门风像巴掌一样扇在他脸上,羞耻心像兜头的倾盆暴雨将他淋了个透。
  他决定重新爬起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用一句“阿猫阿狗”将他驱逐。
  像走尸一样走在路上,这个小区瑰丽雍容,连绿化的叶子都精致地沾着水珠,他一低头就看到自己发黄开胶的布鞋,确实是格格不入。
  几声猫的小声嘤咛将他从自怨自艾的思绪拉回,在一幢别墅外的破簸箕里躺着几只刚刚出生的小猫,粉红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缩,绒毛在他凑近看的时候随着他的吐息微微浮动,轻微的起伏昭示着残存的生机。
  真惨,像他一样,出生不久就被抛弃了。
  他僵硬地抱着那只破烂的簸箕走在路上,没走两步,又不自然的冷嘲出声,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谈何养猫,明明自己并没有比这几只猫更好的处境。
  他找了个纸箱,垫了点枯草,将几只猫放进去,本想放回别墅门口,指不定能碰上一户好心人,得到好的照拂,脑袋中却又闪过那个居高临下冷睨着他的老者,勾了勾唇,随手将它们扔在垃圾桶边。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抬脚快步离开,走进树林阴翳处时,却还是没有忍住回头看。
  她穿着和校服截然不同的棉衣长裤,昏黄的路灯落在她的脸上,勾勒着柔和的曲线。
  肖望舒俯身看猫,他的心在那一刻紧张地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着急地跑来跑去,给小猫搭起一个小窝,离开前,她忧心忡忡地摸着小猫,眼里隐隐有泪,小声说着:“我去给你们找个家,乖乖在这里等一晚上,别乱跑。”
  她离开许久后,他才从树林中出来。在她搭起来的温暖巢穴中,几只小猫温暖的蜷缩在一起。
  他心底升起一种奇异的嫉妒,后来却被满溢的庆幸覆盖。小猫被她捡到,被温柔相待,那么他也会吗?
  但是,那个无意解释他名字的女孩在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时为他点了一盏灯,今天她捡起他的良知,在这条狭长昏暗的隧道中他第一次看到了闪着光的出口。
  很艰难的一段时间,他谎报年龄在假期里打着各种散工,凑着之后未来生活的钱,一边抓住一切时间学习,他不想失去任何机会。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在下一个夏天到来的那次考试,他终于和她坐到了一个考场里,叁米的距离,他第一次距离她这么近。
  她耐性地跟别人分析着题目,他低头翻阅着自己的复习资料,一个字没看进去,却把她低声说着的每一句分析都听了进去。
  舍友时常会在宿舍提起她,明明完全不同的班级,但是她的消息总能被他知悉,他既嫉妒又渴望了解更多。
  写作大赛中学组一等奖选手唯一一个初中生。
  字正腔圆的广播站优秀播报员。
  体育很好的女孩。
  这么耀眼的她,在别人充满爱慕的语气中说出,满足了他私心的窥探欲,又让他燃起追寻的勇气继续向前。
  他跟她有了交汇的机会,第一次模考他坐在她的前面,明明知道她的眼光不会落在他的身上,但是那次考试,他连笔都险些拿不稳,背脊像被温火灼着。
  舍友却借此机会来问他问题,明明是来询问他,可是他的眼神却是落在他身后,这种感觉让他不太好受,半天没有组织出语言,生生卡在了一半,没写下去。不曾想,她却因此走进了他。
  她俯身在他桌面解着那道题,丝丝缕缕的香气侵袭着他的鼻尖,他一句话没听进去。
  她甚至温和地悄无声息地用另一张稿纸解除他的尴尬。
  他心念一动,正想鼓起勇气借此认识她,但舍友更加大方,那张稿纸最后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只有残留在感官的一缕香气,在吐息之间消散,正如他无疾而终的第一次见面。
  舍友将那张稿纸夹在他的笔记本里,谁也碰不得,别人都在说他吝啬小气,但是如果是他,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似乎是上天垂怜,第二次考试她居然坐在他前面,坐在角落的另一个男生一直跟她说话,她走了一会才走到这边,他不敢抬头,只能假装埋头复习,她却认出了他,笑着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紧张地脑袋空空,他极僵硬地回了她一句,过后又开始懊恼自己的表现。
  在她跟别人讲题的时候,他终于组织好语言,“你讲得很仔细。”这是他思虑后最好的开场。
  第二天考试,她神情恹恹,没精打采的样子。他焦心暗骂自己嘴笨,连关心的语句都说不出来。
  那个坐在角落的男孩却来到了她身边,他比他更有勇气更自然,幸好只是肚子饿了,男孩就飞快地跑下楼帮她买吃的。他因为省钱已经许久不吃早餐,此刻连个面包都没有办法递给她,目光落在她椅子旁的水壶,只能悄无声息地给她盛了一壶温水。
  整个寒假他一边打工,一边复习,每天在山路里奔波将近二十公里,蹬着脚踏车时候他也在背书,晚归时只有月亮落下微弱的光,但他心里有了月亮,也不惧怕任何黑暗。
  新学期开始,他就开始期待考试,但是上天却先给他送来一个甜点。
  “图衎,你到一班去帮我叫一下肖望舒,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
  她的名字砸在他的心上,几乎没有停顿,他匆匆应了就跑到经过多次的窗口边,看见女孩的侧脸,他借着敲窗的机会,隔空抚摸着她的脸。
  第一次,他叫出了她的名字,他已经紧张得手脚颤抖不止了。
  一双笔直白皙的腿落在他眼前,像夜晚暧昧绮梦中模糊的影子,他的耳朵染上情欲的绯红,但也看出她并不太自然小心地扯着裙摆。走廊已经没有人了,他快步走到她前面,希望她能自在点。
  很短的一段同行,却久久地留在他心里。
  她似乎总有忧色,她自己可能没有察觉,在她放松的接雨的时候,回眸看见她,收敛着笑意,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可能她并不是那么快乐。
  心焦于无法更加接近的距离,他小心地翻阅了那一沓拟定志愿表,如果能在同一所学校,他定要更加努力地靠近。
  毕业考试那天,他考完就想来偷偷看她一眼,即使顺利,他也有整整两个月没有办法见到她,他隔着一个教室,看见她被舍友拦着告白,如他所料的,他被礼貌拒绝。但是始料未及的是另一个男生的出现,那个坐在她身边的男生,那个给她买叁明治的男孩,他说:“能不能先考虑他?”
  让他担忧的不是男孩的死缠烂打,而是他看见了肖望舒对于男孩的好感。没他那般热烈,隐藏很深却被暗自窥伺的他轻易捕捉。
  舍友回到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心情不佳,他没有假意询问,悄声看着他烦闷地收拾行李,最后抽出笔记本里的稿纸,抓成一团扔到垃圾篓里。
  人都走了之后,他去翻了垃圾桶,找到了那张字迹清晰的稿纸,小心展平,夹在他的日记本里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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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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