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遥远的人

  梁辀在纪月边上坐下,坐下后他拖了下椅子,于是两个人靠得更近了一点。纪月余光看了一眼,又移开视线。
  海南的餐厅用料就是比其他城市舍得,咖喱虾用得是手掌大的深海九节虾,唯一的缺点就是壳太硬了。纪月说没胃口是真的,她爱吃虾,爱的是那种太湖河虾,无论是酒制熟醉还是红烧油爆,她都喜欢,这种,她反倒没那么喜欢了。
  赵之望点了两例古法咖喱大虾,第二例也送了上来。
  梁辀拿了副手套戴上给她剥,低着头一言不发,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眼神专注,然后轻轻地放在她的碗里。
  纪月皱着眉头,“我不想吃。”
  “你不就是嫌斑节虾壳硬不爱吃么。”梁辀边说着,边脱掉手套,扔在桌子上。
  她想了一下,才低头咬了一口,好吃是好吃的,就是剥起来手疼。
  赵之望这才看到他们俩手上戴着的戒指,一样地款式,一只镶嵌着钻石,另一只没有,一看就是对戒。
  赵之望多精明一个人,他喜欢利用莫奇对纪月的旧情,却又最不想看到他们俩旧情复燃,他挑了挑眉,继续添柴加火了一把,“男人还是大一点好,是不,纪月,会照顾人。”
  纪月不想搭他的话茬,下筷子夹菜,他也不恼,把话题一转,转到梁辀身上,“我觉得还是老师好。”
  平时很少接赵之望话茬的梁辀,突然开口,他顺着这话说了下去,“她那些带壳的,都懒得动手,说自己抹了指甲油,我就给她一点一点剥。”
  秋天的时候,纪月要吃糖炒栗子,买了一袋带去什刹海的酒吧,台上的歌手唱得是《南方姑娘》,台下的他坐在那,边聊边给他的南方姑娘一颗一颗剥,剥一颗她吃一颗。
  冬天的时候,在羊肉馆子喝酒聊天,他一坐下就抓起一把花生,边聊边剥,剥掉外面粉红色的种皮,将圆润的籽粒放在她面前。
  如果心能剥开,梁辀大概也会剥开,然后放在她的面前给她看。
  听到他的话,纪月抬头去看他,两个人四目相对,他勾了勾唇,淡淡地笑了笑。
  赵之望觉得现在气氛正好,于是继续调侃道,“我们纪老板,都有助理照顾了,整个事业部,除了我,就她有助理。”
  “噢?”说到纪月,梁辀显得颇有兴致,“什么时候招的?”
  “去年年中,当时我们那人事总监还过来找我,说纪月要招助理,我寻思招就招呗,一个月能花多少钱。她的意思是,不符合规矩,我说那你就写个情况说明给我,我直接批了就完事了。规矩嘛,规矩这东西,本来就是有弹性的。”说着,他看向纪月。
  纪月习惯性的抿起唇笑笑,赵之望总是喜欢提醒她,提醒她当年如果没有他,今时今日自己会在哪里。
  梁辀脸上还是挂着笑,他整个人向后靠去,随意地把话题转了,“招了个什么样的助理?”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却悄悄地拿下去,他和纪月靠得很近,只需微微一勾手,就能碰到她的手。
  他轻轻地握住,碰触到无名指上的指环后,他捏住她的无名指。
  他不喜欢赵之望,除了身上那股精明圆滑之外,就属他挟恩自重的味道了。
  纪月知道他的用意,所以没有挣扎,任由他握住。
  “挺好一小伙子,天天给纪老板跑上跑下的,拿外卖拿快递什么的。”
  过了一会,纪月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放到桌子上,他手里跟着一空,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梁辀就开始怀念这相握的感觉,特别是碰触到她戴着的戒指,是属于他的烙印。
  下午,梁辀要去参会,卡着时间散场,赵之望去买单了,莫奇一个人走出来站在餐厅门口抽烟。
  “哥们,接个火。”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头看去,一看是梁辀,直接把打火机扔了过去,梁辀接过点了手里的烟。
  两个人各自抽烟,面前是一片椰树,随风摇曳摆动,能在缝隙中看到不远处黄色的沙滩。
  “我上次看了你在乌镇大会的演讲。用GIS做迭置分析那个,”梁辀先开了口,“对乡土建筑进行因子提取,这个想法挺有意思的。”
  莫奇侧过头去看他,而梁辀还是看向远方,继续说着,“对多元文化交错区进行系统的划分,能在规划上对存量交错建筑区域进行快速区划,挺好的想法。你是学计算机的?”
  “嗯。”莫奇低头看手中的烟,随意地回了句。
  “那挺厉害的。”
  梁辀没再开口,过了一会,再开口时,却说得是其他事,“见过她男朋友么?”
  “见过。”
  “怎么样?”
  莫奇想了下,偶尔遇见过几次,大多是她男朋友来接她,隔着玻璃,也看不太真切,只有一次,在医院门口撞见。
  “高高瘦瘦的,戴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说完,他自己觉得有点奇怪,抬眼看见梁辀正看着自己,赶忙补了一句,“不是我。”
  梁辀笑了起来,“我知道不是你,他是做心理咨询的。”他笑着想刚才的话,突然想到了点什么,可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没抓住。
  “原来你知道啊。”莫奇看手指夹着的烟,明明没抽两口,却马上要烧尽,语气里还是他惯有的嘲讽味。
  梁辀听出话里的音,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把手里的烟掐了,扔进垃圾桶,轻声说了句,“人来了。”
  莫奇回头看去,看到赵之望和纪月并肩走着,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而梁辀那个“学生”落在后面,他突然开口道,“你别让她不开心。”
  梁辀听到他的话,迅速收起脸上的表情,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赵之望问他们下午怎么打算,他说自己有应酬,准备走了,问梁辀要不要一起走,梁辀却看向纪月。
  “你们自己走吧。我晚点去。”纪月下午要去展会会场,昨天半夜刚搭好展台,她今天要去看一眼。
  赵之望点点头,招呼梁辀和他学生一起走吧,因为他有应酬,所以安排了司机来接他,不然大家只能等大会安排的商务车。
  梁辀翻开衬衫领子,拿出包里的领带,一长一短绕在脖子上,准备打领带,他的手有点笨拙,第一个结就打得松松垮垮。
  纪月看了一会,实在看不下去,她向前了一步,伸手扯了一下,领带结松开,又回到开始的样子。
  他穿得是自然资源部特地给他们这次开会定制的西装,配的是藏蓝色的领带,暗纹还是淡淡的中国地图,能看到海洋局的花纹,象征国土与海洋。
  梁辀笑着低头看她打领结,先看到她小巧的鼻子,下面是抿着的唇,视线重新聚焦,看到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藏青色的布料之间,戒指时隐时现,香水随着她手腕的动作,钻入鼻尖,心神荡漾。
  他轻轻地说,“别生气,回头跟你解释。”
  纪月打完第二个结,用力一拉,掐紧他的脖子,“不想知道。”
  梁辀也不恼,笑着自己松了松领结,“你不听,我也得给你说。”
  纪月却往后退了一步,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看他们这里完事了,赵之望咳了两声,笑着催促他们,“走吧,”说完,他又看向纪月,“走了啊,纪月,回头到展台,你准备一下,晚点我带董事长去。”
  人都走完了,就剩纪月和莫奇站在原地,他刚才看纪月给梁辀打领带,两个人像是做过无数次一样,亲密又默契,那一刻他明白他是羡慕的。
  他回国不是因为厌倦国外的生活,不是因为难忍纽约的冬天,而是他有机会走到她的身旁。事到如今,他明白,她的生命里没有他,她依然遥不可及。
  “纪月,”听到他叫她的名字,纪月回头看他,莫奇发现,她看自己和看梁辀的眼神也是不一样的,他把原来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句,“晚上的招待会,你去不去。”
  晚上在隔壁的酒店,主办方办了个互联网行业的招待会,纪月点点头,“应该去吧,怎么了?”
  “回头我去接你,一起去。”
  ”好。“
  他原来想问她,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吗?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因为气氛太好,怕说了自己会后悔,那不如不说,执迷不悟反正能感动自己。
  互联网行业的高管总体来说还是年轻人多,主办方直接包了酒店的沙滩,用冷餐会的形式做招待,在沙滩的平台上布置了餐台,四周也挂满了彩灯。大家主要目的本来也不是吃,就是闲聊和叙旧,穿了一天正装的人,现在终于可以穿着舒适随意的服装,叁叁两两拿着酒杯聚在一起聊天。
  纪月穿着连衣裙和拖鞋就来了,随意得就像来度假的游客。相比昨天晚上正式的招待晚宴,今天晚上的熟人显然更多。地理行业是个很大的行业,有很多企业,如果细分下来,其中互联网属性的企业只占很小一块,大家也就更熟一点。
  她靠在平台的栏杆上,和身边两个人聊天,互联网企业里女高管其实很少,地理又是传统行业,女高管更是少上加少,就那么几个,大家很容易聊在一起。
  她们叁个人远远地站在一起,看看餐台那边的人来人往。
  纪月是当中最小的一个,经常就是听姐姐们说话,她只管笑。
  打头说话的叫万榕,在西二旗,她和纪月两家公司是隔壁邻居,她是数字事业部的副总裁,不敢结婚,因为一结婚就回不来了,她总是说,赵之望哪哪都不咋滴,但是同意纪月结婚这点,够爷们儿。纪月笑而不语。
  另一个说,“结婚有什么好,离婚官司打完,还有抚养权官司。”说话的是王文洁,名字有点像男生,脾气也像,她们公司是央企,自然比资本家要有点人性,她能做到分公司的副总,还能生两个孩子。只不过离婚了之后,夫妻俩一人判一个,现在又打抚养权官司,都想把对方那个夺回来。
  以前刚认识的时候,还聊工作,现在熟了之后,基本就只聊闲天,有时候还会聊一些深夜的话题。
  万榕和纪月在北京时,两个公司是邻居关系,见面机会更多,两个人也更熟一点。王文洁被叫走之后,她就问纪月,“和你一起来的,就是那个技术部新来的P8?”
  纪月在人群中找莫奇的身影,视线转了一圈,没看到,“是啊。”
  “长得还行,你们俩好过?”她不结婚,和男朋友保持着开放式关系,对男女关系也看得开。
  纪月笑着回答,“没好过。”
  她不信,微眯着眼睛看纪月,想看她表情上的裂痕,“我不信。”
  纪月被她看得有点心虚,抬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你知道吗,男人看睡过的女人,就算没感情,也会一直留意着,一眼一眼的瞟,这是动物的本能,想着下一次交配。”
  纪月笑着摇头,“没听说过。”
  “你们俩绝对好过,你知道为什么我这么觉得吗,他是完全相反的,他想看你,但是他下意识又觉得不对,会刻意转移目标,所以给我的感觉,他看你的眼神特别克制。你说没好过,我就不信了。”
  纪月笑着和她碰杯,“姐,真没好过。”
  万榕有些疑惑,心还不死,“你跟我说实话,我不笑话你。”
  纪月被她闹得烦了,笑着低头看手机,正好看到梁辀的电话,她也看到了,“你们梁老师啊,管的挺严啊。”
  电话里,梁辀问她在哪,她说了个地方,他说你等着,顶多十分钟就到。
  纪月掐着时间,两个人又说了点闲话,她就准备走了。
  临走的时候,万榕却开口叫住纪月。
  她显得有点犹豫,一副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纪月觉得好笑,停在原地等她开口。
  “榕姐,这不像你啊。”
  万榕看到她正笑语盈盈地看自己,心一横,深吸就一口气,直接说道,“我上次在西二旗,你们小区门口,见到梁辀的车,黑色的路虎卫士对不对,副驾驶带了个女孩子,拐出来去西二旗大街。”
  她顿了顿,“我和他并排等红灯的时候,特地看了几眼,当时我没和你说,我想见到你再说的。”
  她一口气说完,深怕没了勇气,就再也开不了口。
  可是说完,万榕又有点后悔起来,她看到纪月脸上的笑容,正慢慢退回去。
  万榕深吸了一口气,“我有次在知春路地铁站也看到,那天我去中关村,走的地面,我在他后面等红灯,看到他的车在地铁站停了,副驾驶下来一个女孩子,我没认错。”
  纪月知道万榕不会说谎,梁辀从师范大学回西二旗走京藏高速就行了,他不送人,怎么会绕去走知春路上北五环呢。
  她一下子觉得刚才的电话有点讽刺,原来是被她撞见了,才想着解释。
  还说什么,你不听,我都要说。
  其实都是因为你见着了,不说不行了。
  男人不会因为觉得自己错了而道歉,他只会因为自己今天有点倒霉,而道歉。
  纪月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她知道梁辀对自己的感情,甚至还为此觉得甜蜜过,她觉得自己像个沾沾自喜,又自以为是的傻子。
  万榕看她的脸色有点难看,一时又有点懊悔,“你好好问他,大概是他学生吧。”
  洪小满是梁辀收的最后一个女学生,他说结婚了之后,收女孩子就有点麻烦了,出外业不太方便。
  纪月深吸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事,姐,谢谢你了,我一会问他。”脸上又挂起了笑容,拍拍万榕的手臂,“我走了啊,姐。”
  说完她一转身,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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