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日历(下)

  半斤八两。
  接连落下几个小学生都能接住的球以后,程幸替路江寻感到不平。
  真的差很多。
  程幸的运动能力一直处在中等水平,跑步跳远之类的应试科目她都能过及格线,但学校教学内容以外的运动项目她几乎是一窍不通。
  绝大多数运动需要伙伴陪同对打,小到乒乓球,大到篮球,都不是一个人就可以,一向独来独往的她几乎无从掌握这些运动。
  她对自己的技术差劲早有预料,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完全接不住路江寻的发球,哪怕她看出路江寻已经尽可能地抛出简易的角度,她球拍的金属边缘总是将羽毛球像大雁一样击沉在地,撞击声钝钝的,像一把磨不锋利的陈年锈斧,固执地蹉跎磨刀石。
  和路江寻单向往来地打了十分钟,其中五分钟全数用来矮身捡自己错过的球,程幸已经忍无可忍。
  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举着拍子走到球网边。
  程幸将球拍杵在地面,手贴着木柄末端,崭新未撕下的塑料薄膜紧成一圈,啃她的手掌心,“我真的不会。抱歉。”
  她脸朝着路江寻的方向,茫然地放空目光,脑海里慢放着他从容挥拍的动作。
  路江寻毫不气馁,“我可以教你。”
  他隔着球网看她,抿着唇,看不懂是失望还是歉疚。
  他的身体被羽毛球网的白色上缘分隔开,一边是清晰的脸庞,一边是被细密网络包裹的身体,胸腔因为呼吸起伏,他像囿于网格的一颗心脏,距离不近,但程幸依然被他的心跳声吵得不得安宁。
  她想要离开了。
  “为什么这里只有我们?”
  程幸早就发觉这里空荡,本以为是他们来得早的缘故,可到现在周遭一丝人声都没有,实在是不合常理。
  “因为我包场了。”路江寻脸往侧面偏了偏,有惭愧之意。
  怪不得前台态度好得出奇,在路江寻报上姓名和联系方式后便亲自将他们带到羽毛球场。
  程幸叹了口气,吐气里是体力消耗的疲惫和过分庄重的对待引发的倦意。
  “路江寻,”她喊他的名字,表示事态严重,“你带我来打,还不如取消预定。”
  说完这句话她几乎失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借疼痛维持着体面,说不清心中是气是怨,只见一锅沸水挥洒出浓厚的滚烫白雾,哨声似警报不息,她却摸索不到开关,烧心般挫败。
  她不了解行情,花费包场的价钱来和一个零基础学员打球十分钟着实算不上明智之举,多少钱都是浪费,思路延展之际她的脸色越发难看。
  路江寻第一次见她这么严肃,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在早餐时踌躇不决的话或许也不过是这个。
  程幸用力闭了闭眼,眼球因干涩而略有不适,她将球拍扔在脚边,动作再谨慎也拦不住它落地时发出的嘲弄声响。
  不算大的场馆竟给她带来举步维艰之感,她走到球场落地窗边盘腿坐下,手肘支在大腿内侧,手撑着下巴望着不远处的马路发呆。
  大路宽阔,行人却少,高架桥将半截马路涂成阴影的深灰色。
  路江寻也迈着步子走到她身边,隔开一小段距离,学着她的样子坐下,亦步亦趋,又怕她把他赶走,这简直是他一贯的顾虑。
  程幸赌气般转了转眼珠,更专注地凝望街景。
  人行横道的红绿灯转换间行人静止的间隙里唯一的动是以身犯险的外卖小哥,无视规则,把握着电瓶车把横冲直撞,从一个路口穿越进另一个方向。
  黄色背心的马路口指导员徒劳地挥舞着旗帜,程幸几乎能想象出他们的口音,通过喇叭放大又被锐化。
  社会规训个人,无端惜命的程幸有时反倒羡慕他们某种意义上称得上恣意妄为的人生。闯红灯何尝不是以命一搏的大胆试探。
  她尚且还是求死之人,却比正常人更易被错误击打至颓废。
  程幸在绿灯跳动之时终于缕清了思绪,她转过头,对上路江寻检查伤口般的目光——体察伤情,又担心多望一眼她就要破裂似的。
  她耸耸肩,自嘲地笑了,“好吧。”
  “我失望是因为羽毛球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以前会觉得只要有人陪我打,我就可以打好,原来我就是不行,有同伴也不行。”
  程幸把自己自以为是的幻想告诉路江寻,说出口也不过是承认了她的自负,她习惯无限缩小舒适圈,掩耳盗铃般安慰自己圈外世界是由她主动排除在外,绝非她强融不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她离群索居太久,竟也会在这类细枝末节上自视甚高。
  “你只是不知道技巧而已,我可以教你。”路江寻重申了一遍最初的提议,
  “不用了,那样只会更麻烦你。而且我不想学。”路江寻需要的应当是和他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婴儿学步一般的她,她不喜欢被迁就。
  “有人陪伴打球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感觉...很抱歉。”
  程幸不喜欢解释,她却又在跟他解释,千言万语不过一句与你无关,她不开心是因为自己。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到你的心情。”路江寻的手指绞着裤边,十足的做错事的抱歉
  路江寻实在是太擅长揽过一切罪责,他宽容到程幸以为她的自责也是错误的一部分。
  她体谅地柔声回复,“你不用道歉,我应该谢谢你愿意陪我。”
  至此矛盾以两方的和解圆满收尾。
  程幸左手撑着地面,借着光滑的地板朝路江寻的方向挪了几寸,专属于他的清新气味袅袅飘进鼻腔。
  她碰了碰路江寻的手臂,“你包场多久?”
  “叁个小时。”路江寻实话实说。
  程幸错愕地瞪大双眼,“你是要开课吗?”
  她预设一个小时尚且还能呆坐着聊天,两个小时可真是怎么过都是虚度。
  她有点想笑,“为什么你会觉得在床上都坚持不了叁个小时的人,可以打叁个小时球呢?”
  她越发觉得路江寻找她来替补是一个坏到极点的决定。
  路江寻只是看着她,并不为她的类比而笑出来,倒像是真的被她的引申刺了一刺。
  “算了,我们做点别的。”
  程幸将手做成站立小人的形状,两根手指一跳一跳地走到路江寻的腿边,暧昧地抚摸他的髌骨。
  她直直望进路江寻的眼里,窗外春光照得他瞳仁边缘印出琥珀色一块光斑,几不可见的微尘也穿上了粗粝的质感,赋予这画面以摄影暗室的昏聩。
  路江寻自觉地靠近她,微低下头,却没有主动的打算,只是为她的作为行方便。
  程幸低低笑了,鼻尖碰上他挺拔的鼻梁,模仿身体接触的渐进,浅尝辄止地厮磨,她闭着眼任由散漫的灵魂掌控着她的躯体,鼻尖相抵,对对方的唯一感知便止于这小小的一块皮肤,路江寻的气息几乎不需要接近就能吞没她。
  “想要接吻吗?”她以气音发声,字句黏糊轻盈,表意却十足清晰。
  程幸凭着记忆摸到他停在裤边的手,他手心还沁着或许因她而起的薄汗,她耐心地揉捏他的手掌,将手送进他手里。
  路江寻回握她的手,拇指指腹摩挲她的指关节。
  他已经将问句当做首肯,克制而迫切吻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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