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初潮|伎生

  话说开塾这日柳夫人一早打点车马送辛惊雨上学,马车稳稳地停在青朴书屋前,她甫一翻帘便见刘安厦笑如春山,欣然迎过她,两人携手迈入讲堂。
  刘安厦领辛惊雨与堂内学奼一一拜见,落座后刘举人亦抵达,众人行毕礼,刘举人便开始教授今日经书。
  念着念着窗前两个眼熟的身影分了惊雨的神,正是元宵节有过一面之缘的梁氏媎妹。刘举人眼观四座耳听八方,自然也看到鬼鬼祟祟猫在门口不进来的两人,她淡定地评完一段经文,淡定地让两人放学留堂抄经十遍以惩迟到之过。
  放课后梁飞乌大咧咧地盘踞辛惊雨前桌的坐席上,前桌学奼不敢多言匆匆打点书笔离去。女子嬉皮笑脸道:“我就说和辛小妹投缘,这不就是缘分?”
  “梁娘子——”
  “哎,叫我梁大媎,梁大也行,梁娘子听着生分。”
  “梁大媎,那日大媎诚心相交,小妹怠慢,万望见谅。”
  梁飞乌大力击着桌子,大笑道:“好!好!小妹既认了我这个媎媎,媎妹之间,哪学那些男子家弯弯绕绕?没有什么说不开的。从此我就拿你当我亲妹子,阿鹤也是你的媎媎。”
  日后叁人相交更为亲密,连同早先结识的刘安厦,四人共出共入,共读共游,不多时日便结成平交至友,原是这梁飞乌虽桀骜粗狂,但是个心胸豁朗、不拘小节之辈,让比她年纪小的两人跟梁闻鹤一样唤她“梁大”;梁闻鹤看似沉静,实则是个风趣诙谐、口角生风的主儿,爱开别人玩笑也禁得起别人拿她顽开心。众人按年龄顺序称梁闻鹤为“梁二”、刘安厦为“刘叁”、辛惊雨为“辛四”。
  这日放课后梁家媎妹又被留堂,不过这对她俩来说已数家常便饭,多是趁此机会赶小厮回府糊弄梁家主夫,两人打马游街、好不快活。梁家妣上承爵,在东阳县坐有大片土地、田庄,惊雨还隐隐听辛檀说起过梁家在京里有些关系,或许只有握有这般家底和人脉才能容梁家媎妹过得如此潇洒吧。
  辛惊雨方欲随梁家媎妹顺道回府,忽觉肚子一阵翻滚,便捂住肚子奔去茅房。叁人听见她在茅房里喊叫一声,忙赶过去只见辛惊雨合上房门冲着她俩忸忸怩怩,笑说:“怪道小妹早上眼皮一个劲儿跳呢,原来今日是望舒初驾。”[1]
  叁人惊喜地对视,纷纷向她贺喜:“辛四儿自从今儿来了月经,便是大女子了!”“这可是女人的大事,选个好日子咱们给四儿办个千红宴,好好庆庆。”[2]
  刘安厦关切道:“四儿肚子如何?还疼吗?”
  辛惊雨点头道:“腰背有些酸软,肚子坠坠地痛。”
  梁闻鹤俏皮道:“我这儿有个偏方,专治女人月经腹痛,说来十分简单,只需把经期流的血少量喂给未破身的少男,把经血锁在他体内由他去周转运化,疼痛自可离身,若男子与血的主人关系亲密,那便成效更快。”
  辛惊雨古怪道:“哪有喝人血的道理?”
  梁飞乌不以为然道:“人血都能入药,自然是入得了口。”
  刘安厦皱着眉头道:“其他地方的血也就罢了,只是从下面流出来的到底……不太一样。”
  梁大嗤道:“亏我许你刘叁儿是个有见识的人,眼下怎么这么糊涂?经血和女子身上其他部位的血并无分别,若要比,经血涌动不息,甚至更干净呢!”[3]
  刘叁羞愧难当,一席话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字。
  梁二见惊雨纠结,便又出了个主意:“四儿你若嫌直接,便将血滴进红枣姜茶里,这样既不显眼又可让你舒服些。”
  惊雨被说得心动,在脑子盘桓人选:燕林厌恶异味,鼻子又灵的很,别说鸭血羊血这些血制品,平日里牛羊鱼虾需处理得一点本味都没有才吃,气味浓烈的蔬菜、腐酱更是碰都不碰;阿悸,她脑中浮想阿悸喝血的画面,怎么都觉得怪异违和;至于元凭熤,这小子渐渐跟她绷不住“兄友妹恭”那一套了,任随本性同她斗嘴闹腾,这要让他帮了忙、被他缠上要挟自己,可不就永远低他一头嘛!
  惊雨思来想去,目前能帮这个忙的只有她姑家大表哥元瞻青。不知是不是长大了的缘故,她和他之间氛围微妙。元凭熤虽然也比她年长,两人整日打打闹闹、彼此嫌弃得不得了,可她心里把他看作同龄朋友;而元瞻青举手投足都是成熟男子的风韵,害得她曾经对他想入非非,因此不知以何种面目面对元瞻青。
  可她一回府就后悔了,肠如绳绞,疼得在床上直打滚。辛娘子立即起身吩咐沉星煮碗红枣桂圆红糖姜茶,她要亲自给元瞻青送去。
  辛惊雨挎着食盒,心里七上八下,又颇为心虚,梁二说“少量”,她一没经验何为“少量”,二来确实疼痛难忍,一个“手滑”倾倒计杯过半。她脑中飞速做着预案,设想若表哥拒绝她怎么使场面不那么尴尬。
  “是阿雨妹妹在外面吗?快进来。”元瞻青朗声道。
  辛惊雨深吸两口气,强装平常推门进去,只见元瞻青未曾束冠,青丝如瀑布铺展,懒懒地握一卷书仰卧举看。
  辛惊雨堆出笑道:“许久不见元哥哥,我,妹妹带了些果子茶饮和元哥哥说会儿话。”
  元瞻青从床上翻起,双眼盛满笑意,道:“愚兄也甚是想念妹妹,不知阿雨妹妹带了什么珍馐佳肴?”
  惊雨忙掀开黄花梨食盒顶盖,只见里面二寸白瓷深碟五只,放着各色茶果;中间一淡黄冰裂纹茶壶,整一个白瓣黄蕊梅花盒。
  元瞻青双臂交迭于圆桌上,笑道:“妹妹好精巧的心思。”说完取出充当花蕊的茶壶,掀盖嗅了嗅,合拢又道:“这茶正好喝了暖暖身子。”
  辛惊雨忙道:“元哥哥先尝些果子吧,这都是一品居刚买的,正热乎好吃呢。”
  “果子既热就不慌吃,只是这茶若冷了便不好了。”说着竟是提着壶把,仰头将茶泻入口中,整个过程眼睛不眨一下。元瞻青一饮而尽后手摸肚皮,惬意地眯起眼睛道:“好茶!”
  辛惊雨被吓呆了,她设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都和眼前的对不上号啊?!她心里说不上崩溃,她只是知道如果把实情瞒着元瞻青,那难受的不一定会是痛痛快快的姑家表哥。
  惊雨磕磕巴巴地说:“表……表哥,其实我,我在茶里放了,别的东西,茶里面……有……有我的……”
  “我知道。”
  欸?辛惊雨眨眨眼,他知道?
  元瞻青饮得豪爽,嘴角还挂着流溢的琥珀色液体,他并不拂去,只是弯唇道:“阿雨信任表哥,表哥怎能拂了阿雨的美意?如此珍贵的东西,表哥是高兴都来不及。”元瞻青说到“高兴”时便放轻了声音,听起来别有几分飘渺意味。
  辛惊雨便放下心来,和元瞻青高高兴兴分食了盒中的果子,眉飞色舞地聊起书屋见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偏方真的管用,从来到元瞻青屋里后她便觉腰腹轻了些,也有精神气儿了。元瞻青偶尔插话,托腮笑看她。
  离辛惊雨初潮后过了叁日,媎妹四个到无比居定了桌千红宴。这千红宴便是指如红豆、牛羊肉、鹿肉、兔肉、红枣、辣椒、番茄、山楂等数十种红色食品准备而成的一桌酒菜,每户女儿初潮来时便有母父或相交好友为其筹办宴席,亦选看伎生辅导少女通习人事。
  四人饮酒射覆,酒酣耳热,逸兴湍飞,乐不思归。护送刘安厦回府时一路载行载歌,辛惊雨平生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抱着刘叁不撒手;刘叁输的次数多,索性放开了豪饮,喝到走路趔趄,神志不复清明。
  送走了刘安厦,辛惊雨在梁家的马车上昏昏沉沉,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窗外,只见窗外是陌生的街道,她惑道:“大媎、二媎我们这是去哪儿?”
  梁二促狭一笑,道:“四儿忘了?女子初潮千红宴只是上半场,这下半场么,等吃过晚饭才将开始呢。”
  辛惊雨红了脸,小声道:“若要去……那种地方,咱们媎妹四个同去便是,干嘛撇下刘叁儿?”
  梁大混不在意,道:“还不是你爹管你管得这样严!多一个人便多一份泄密的风险。好了,闲语少说,咱们到了。”
  惊雨好奇地掀起窗帘探头张望,只见一颇不起眼的狭窄巷口,高挂着两盏红灯笼,不能通车马,一条甬道曲曲折折地蔓延至不见。这简朴低调得不像是两人的风格啊?
  梁大甩开扇子,得意道:“辛四儿可别小看了此处,所谓真人不露相,这巷内风月洞天只有亲身走一趟才能说略观一二。”
  辛惊雨下车跟在两人身后,巷路周旋折弯一如肠曲,寸寸节节皆置精房密户,门有敞有闭,敞开的精舍内外数个油头粉面的骠子或盘坐或倚门,嗑瓜子、饮蜜水,唇舌翻搅,喉结簸荡;茶馆酒肆纱灯百盏,诸伎站关,掩映闪灭于其间,熏香抹粉,冲过客频招红袖,暗送秋波。两人熟门熟路,对这些骠子伎生视若无睹,七拐八拐,直至一处沉香木门前。
  梁大上前扣了叁声,门子挪开一道缝,从梁大手里接过玉牌,便推开门迎叁人入内。
  梁二解释道:“这邗沟桥主巷九条,旁支成千上百,多走几趟便走通了。那些门子前的你不用理,有些名气的一个个架子都大得很,锁在深巷里轻易不出来,须由向导带路引见。这户子里的叫弄影,人如其名,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鸨公朱喜水喜出望外,把叁人请进内室,端茶叫曲儿,几个小童便抱琵琶、萧、管进来演奏。
  梁大嗅嗅茶,闲闲道:“老水,我领我妹子来是抬举你,你却这么糊弄我,这茶怎么还是上次的白毫银针?伎生人呢?就打发这么几个毛童伺候?”
  鸨公忙道:“原是弄影不知道今夜梁大娘驾到,欲解衣歇息,眼下在后面梳洗更衣,不多时便会出来。这茶,呃,今年新茶没下来,只能委屈娘子们将就些了。”
  叁人正饮茶听曲漫聊闲话,忽闻环佩叮咚,便嗅兰麝馥郁,鸨公掀开珠帘,一位拢裹粉白纱衣、玉骨冰肌的男子翩跹而出。他纤腰袅袅,步步生莲,芙蓉如面柳如眉;呵气更胜兰,纤手难辨玉,烟视媚行,云画月描。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好一个盈盈楚楚、淡雅端淑的绝代佳人。
  辛惊雨神魂恍惚,如痴如梦,呓道:“词里说'云破月来花弄影',夜深花颤,好景不过如此。”
  弄影缓缓福身行礼,梁大说:“影生,这位辛娘子今日做你的贵人,先跳支你拿手的舞给娘子开开胃。”
  只见男人轻喏退下,再回来时梳一峨峨云髻,金簪翠钗,珠玑珥环,穿缕金百蝶穿花茜红大袖罗衣裙,绕银红绫闪色销金宽披帛,大红凤嘴鞋。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动容转曲,秋水媚波。曾挠摩地,扶旋猗那,体迅飞凫,飘忽若神。缦竦轻躯以鹤立,回裾转袖若飞雪。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
  一曲舞毕,弄影云鬓稍乱,娇喘微微,再退更衣。他又换回初见时的纱衣,有如凌波微步,行至叁人旁一一奉茶。
  弄影绰绰跪地,低眉顺目,红云飞抹,恭恭敬敬地为辛惊雨捧茶。辛惊雨忙接过茶搁于案桌,轻扶他起身。
  梁大和梁二对视一笑,心下了然,这是娘有情郎有意,当下决定撮合。梁大清清嗓子,道:“影生你能被辛娘子看上是你的福气,还不邀娘子入幕,解衣侍奉?”
  辛惊雨忙道:“大媎二媎的人,小妹怎敢染指?”
  梁大挥挥手,不以为意,道:“人说'媎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照我说这衣服可以穿,质地好的便做传家宝也不是没有。可这男人百无一用,不过拣些年轻俊美的用上两年,便人老珠黄、软如鼻涕,不堪用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们不来,影生也就独守空闺,夜夜淫棍无人臼,可寂寞难耐,骚浪正浓呢。”
  梁大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男子下巴,语言暧昧呷侮。弄影低垂长睫,并不作声色。她便觉无趣,丢手撇开他。
  梁二也劝道:“辛四儿你就去用吧,初潮礼总不能随意拉扯些臭骠子糟蹋了,他虽年轻,技巧乖顺都是一等一的,不枉服侍你。”
  辛惊雨缓缓走到弄影面前,替他把歪掉的玉簪花别好,转身作揖道:“今小妹托两位媎媎的福有幸得观仙子一舞,便觉可慰平生,其他的小妹实不敢多想。”
  梁家媎妹闻言哈哈大笑,便不再逼她,天色渐晚,恐辛府去催,便离了邗沟桥,一路向辛府奔驰。燕林早在西院门口守着,慌迎上脸色红润、走路不稳的辛惊雨,于强烈的酒气下细嗅到暗伏着的缕缕幽香。燕林起疑,却不敢多问,半是忧愁半是酸苦扶惊雨回房,自己放热汤备她沐浴。
  [1]中国神话传说中望舒为月驾车之神,因为月经与月亮密切相关,所以“望舒初驾”“望舒下驾”便是指代女子初潮和女子来月经。
  [2]月经的意思是女子每月下体出血像月亮盈亏一样有规律,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无需其他代称。
  [3]经血含有75%的动脉血,25%的静脉血,和普通血成分完全一样,由于动脉血含氧量丰富,代谢废物相比较少,甚至更为干净。除此之外果冻状的血块是脱落的子宫内膜碎片,还有些肉眼不可见的活性酶和生物因子。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其含有的纤维蛋白溶酶会破坏凝血因子,所以经血可以说是永不凝固,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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