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刀照雪 第44节

  慕容青莲手中银剑出鞘,直指李放:“来吧,我早就想看看,号称南周战神的竟陵王到底有几分本领。我与你谁才是这个天命之人,谁才是结束这个乱世的王者,谁更有资格站在卓小星的身边?”
  李放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冰冷得令人心悸胆寒:“那就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两人竟是同时冲向敌阵,李放手中软剑向慕容青莲直刺而去,而慕容青莲手中银剑则是划过一个半圆,两件兵器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越的激鸣。
  两军将士见主帅已经战在一起,又哪里还需要等待军令,呐喊着朝对方冲杀过去,两股钢铁洪流交织在一起,喊杀之声震天可闻。北梁军虽然人数仅为竟陵军的一半,然而多是骑兵,一冲之下将竟陵军阵形冲散,在战阵中长驱直入。可是竟陵军俱是精锐,很快便重新整好队形,左手持盾,右手明晃晃的长刀横扫过去,不少马腿被断,骑兵被掀翻下马,沦为刀俎上的鱼肉。
  瞬间战场上已经鲜血溅地,哀嚎遍野。
  这便是战争,最真实的战争。
  卓小星没有时间感怀,她在凉州边地亦早已见惯鲜血。她手中折月刀出鞘,与几名北梁大将厮杀在一起。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而她体内一股独属于卓氏将门的热血正逐渐苏醒。
  二百年前,她的先祖便是在战场上为卓家获得无上的荣耀,也开启了子孙后代悲怆的宿命。
  二十年前,她的父亲亦曾受封为柱国大将军,在战场上将柔然驱逐到塞外。
  她既然背负着卓氏的将魂,又怎么可以软弱?
  折月刀发出耀眼的刀光,瞬间将一名北梁大将斩落马下。可是很快就有更多的人不断涌上。
  ……
  天色熹微,两军终于鸣金收兵,暂时休战。
  北梁军固然骁勇,而竟陵军俱是跟随李放征战多年的精锐,个个悍不畏死。等到天明之时,慕容青莲终于明白,哪怕是拥有天时地利,亦是难以啃下竟陵军这块硬骨头,终于抛下上千具尸体,率领疲乏的将士向北而去。
  见到慕容青莲退走,李放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下令将士后撤两里扎营,救治伤员,各营分为两队,一队警戒,另一队休整。
  卓小星一宿激战,身心已乏,此时战事稍歇,倒头便睡。等到睡醒之时,在营地中四处也寻不到李放身影,问过守卫,方知李放独自一人离开营地,往先前战场的方向而去。
  她心中一动,足下蝶舞如飞,飘然而去。
  重回战场,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在日光照耀下,她才看清一夜之间,这不足三里见方的土地已彻底沦为血腥的修罗场,战场上处处伏尸,死去的人不论是北梁士兵还是南周士兵,无人不是肢残臂断、浴血而亡。
  这时,她听到战场中央隐隐传来一阵诵经之声,似乎在为亡魂超度。
  不对,这荒山野岭的,为何会有诵经之声,难道是哪家寺院的和尚刚好路过?
  她循声寻去,却见李放一身黑衣,跪坐在尸山血海之中,双目紧闭,那诵经之声竟是从他口中传来。卓小星并不通佛经,不能解经文真意,却仍从字字梵声中听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哀恸,让她几乎泪下。
  许久之后,李放终于停下。两人对立无言。
  良久,卓小星方道:“想不到王爷还会念经。”
  “我有一个师兄,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和尚。我自幼是他带大,这些经文都是背熟了的……”李放声音低沉道:“这些士兵都是因为相信我,才会跟随我出征。可是我却没能带他们回家。大战当前,亦暂时无法为他们收埋,只能聊表哀思,希望他们的亡魂能得到安息,通往极乐之地。”
  他目光哀恸,神情惆怅,丝毫看不出此人昨夜还是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是率领荆襄军征战八年并赢得赫赫声威的南周竟陵王。
  就在这一瞬间,卓小星几乎能触摸到他心底的柔软。
  陆三叔曾说,一个人见惯了死亡,心肠就会变得坚硬。就像卓小星自己,在得知父亲与二叔计无咎的死亡之后,亦曾伤痛得不能自已,可是后来随着凉州城破,她以羸弱之身跟着陆三叔、唐四叔带着残存的凉州军民在沙漠中艰难寻找栖身之地。自己常年在生死之境徘徊,也算见惯生离死别,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也逐渐变硬了起来。
  一时之间,卓小星亦不知如何宽慰他,倒被他勾起了自己的心事,低语道:“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世事纷如潮水,说不定有一天你我也会成为黄沙中的一具白骨。届时,不知是否有人会记得为我超度……”
  李放摇摇头:“卓姑娘是福缘深厚之人,切莫妄自菲薄。”
  卓小星:“王爷身肩重任,也切不可颓丧失志。”平心而论,幽州铁骑在平原之上罕有敌手,竟陵军能以步兵为主的十万大军挡住慕容青莲五万骑兵,双方死伤相当,李放仍可称小胜一筹。
  “慕容青莲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对手。”李放抬起头,凝视着她道:“卓姑娘,李放有一事相求。”他说着竟然躬身一揖到底,行了个全礼。
  卓小星从未见过李放如此郑重,一愣道:“卓小星多次蒙王爷相救于危难之中,王爷但有所求,请直接吩咐便是。”
  李放平视前方,双眼看不出情绪:“我想请卓姑娘带领竟陵军主力星夜驰援淮北。”
  卓小星一惊:“为什么?那王爷呢?”按原本的计划,他们应该是进军淮阳,缓解东线战事压力。如今虽然未能达成计划,但他们也成功将慕容青莲的大军拖在淮阳,为何要突然改变计划,向淮北进军。
  “就在不久前,我收到飞鸽传来的东线军报,萼绿华,苏全兴与萧驰率三十万大军三个方向围困兰陵城。谢之棠想率众突围,却遭遇大败,只能龟缩城中。然而兰陵城墙在之前的攻城战中已经破损,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李昶已经发信向金陵求援,可是金陵路遥,也未必来得及出兵支援,目前能最快赶到淮北战场的南周军队唯有我们这一支。”
  卓小星闻言一怔,她未料局势竟然恶化至此。之前她以为李昶既然举兵北上,必然有几分把握,纵然不能取胜,最少也能全身而退,未料竟中了诱敌之策,以至于坐困愁城。一旦李昶兵败,北梁势必乘势南下,直迫金陵。届时就算竟陵王李放再神勇再有谋略,也必将独木难支。
  可是就算李放决意率军东进,一解兰陵之围,也轮不到她一个外人领军啊。
  “慕容青莲突然出现在淮阳,想必也是想到我可能由此线路出兵支援东线,他所率领的乃是慕容傲的幽州轻骑,机动性极强。一战之下不能取胜,他便鸣金收兵不愿与我死战,亦是因为他原本的目的便是将我们拦截在淮阳一线。”
  卓小星顿时明白了过来:“难道王爷是想……”
  李放点点头道:“不错,我想过了。从淮阳到淮北有一南一北两条路,向北为大路,沿途经过不少市镇,或有敌人重兵防范。向南靠近河道,为曲折小道,既无城镇,想必也不会分兵驻守。慕容青莲料我知道兰陵被围困的消息之后必会想办法向东/突围,今晚我便带领部分兵士向南路突进,将慕容青莲主力引开。而卓姑娘则可趁机率主力从北方大路奔袭,一解兰陵之围。”
  “可是,我不过是一介女子,从未统兵打仗,竟陵军又如何会听我指挥?”
  “卓姑娘虽为女子,却是卓将军的女儿。竟陵军向来尊崇卓将军,将卓将军视为大周将魂,只要将士知道你是卓将军的女儿,必然俯首听命。”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从未带兵打仗,只是卓姑娘自谦而已。卓姑娘不过见了我书房中的文书,便知略军机。当年凉州城破,慕容傲率军进入凉州城,却发现偌大的城池毫无防守,十万凉州铁骑全部不翼而飞。想必这十万人迄今还在西北的某个地方,仍在卓姑娘掌握之下,以致于慕容傲始终无法彻底经略整个凉州,卓姑娘又怎能说从未统兵呢?”
  卓小星惊异得差点浑身麻木,这乃是鸣沙寨最大的秘密,竟然被眼前之人这般随意道出。
  李放淡淡一笑,道:“这是李放猜的,看卓姑娘的反应想必我的猜测并没有错。”
  “就算如此,王爷身边应不乏可用之人,为何选中我?王爷就如此相信我吗?”两人虽然认识不过两月,但是细算起来,敌对的时候大大多于和好的时候。如今虽然误会消除,卓小星明白或许李放从始至终对自己并无恶意,然而两人的关系尚承担不起如此重托。
  李放一叹:“竟陵军虽有冲锋陷阵的猛将,却无可统筹全军的元帅之才。而且他们因为我的缘故,素来对广陵王多有敌意,我恐怕临阵之前,军心生变。而卓姑娘之前曾劝我北伐,想必卓姑娘也不愿这天下将来落入慕容氏之手。我相信卓姑娘,便如同相信我自己。”他目光明澈,眼神亮得让人不敢正视。
  卓小星还是摇头道:“不可,慕容青莲雄兵数万,身边更有无数高手。就算王爷武功高强,以身为饵,也难说全身而退,王爷身上担负竟陵万民的福祉,又怎可以身涉险?”
  况且李昶兵败只能怪他自己冒进,只要李放退兵固守襄阳,南周也不至于遽然败退。
  李放道:“李昶败则广陵失,广陵失则金陵危。金陵若然不存,整个南周都将沦为北梁的领地。区区襄阳之地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我既然做下如此选择,自然早已有所觉悟,只望卓姑娘……”
  他的话中竟隐隐包含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意,卓小星无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打断道:“不如由我分兵引开慕容青莲。就算兵败被俘,想必他也不至于立刻就杀我。”
  李放却轻轻一笑:“我既然将你救了出来,又怎么可能再亲手将你推回危险之地。”
  他的笑容轻柔温暖,如春天的和风吹拂在脸上,卓小星却感觉到一阵莫名心痛,身体不由控制地一阵颤抖:“可是——”
  “卓家已经为大周,为李家牺牲太多了。卓姑娘就算以德报怨,李放也不敢领受。卓姑娘,你难道忘了你父亲是因何而死吗?”
  卓小星只觉得一盆凉水瞬间从头泼到脚下,直凉到心底最深之处,可是一行最热的泪水却不自禁地缓缓流下。
  这人啊……
  分明是不愿意她涉入险地,可是偏要在此时提醒她,他们李周王室对她父亲身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己实在不必为他如此。可是他却不知,他越是这么说,自己越是为他心痛。
  他心中装着风雨飘摇的半壁江山,装着对他何其不公的南周朝廷,还一心挂念着不过是见过一面的故人之女的安全,却唯独没有一个角落想着他自己。
  第70章 国运相托
  黄昏, 荒野之上。
  身着青黑色玄甲的竟陵军列阵整齐,一眼望不到头,等待李放发号施令。
  李放身骑战马上, 遥望黑压压的军阵。卓小星红衣白马与他并辔而立。
  李放清亮的嗓音穿透夜幕:“各位,在今天的行动之前,我要向你们重新介绍我身边的这位奇女子。她便是已故柱国大将军卓天来的女儿卓小星。”
  “什么,卓将军的女儿?”
  靠得近的将军们朝卓小星瞅了又瞅, 隔得远的纷纷往前凑。可惜夜色并不分明, 大部分人只能看到马上的拓影。“王爷,你说你旁边这位美姑娘就是卓将军的女儿, 她长得可真俊咧——”
  听到李放肯定的回复之后,人群中沸腾了,发出一阵阵雀跃的欢呼。
  有的道:“没想到卓将军还有后人传世,可真是太好了。”
  有的道:“卓将军为北梁奸人所害,我们竟陵军有朝一日定要攻入稷都,杀了慕容傲那奸贼, 为卓将军报仇。”
  有的道:“希望卓将军英灵保佑, 让我们早点打败北梁, 收复故都。”
  有的道:“卓姑娘看起来英姿飒爽,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女……”
  卓小星下意识地看向李放,她未想到这些竟陵军将竟是对自己的父亲如此推崇, 想必是因为李放素来在军中对自己的父亲十分推崇的缘故。
  等军将们议论够了, 李放轻轻拍了拍手,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李放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从今天起, 你们所有人都需听从卓姑娘的命令行事, 违令者, 军法处置。”
  一个军将挠头道:“既然卓姑娘是卓将军的女儿, 让俺们听卓姑娘的命令当然是没问题,可是王爷你呢?你不管俺们了吗?”
  李放道:“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广陵王北伐进攻淮北失利,深陷重围,可是我们如今被北梁慕容青莲所阻拦,无法前往救援。今天晚上开始,我便与你们分开行动。由我带部分兵马引开慕容青莲,而卓姑娘将带领主力驰援淮北,从此刻起卓姑娘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你们明白吗?”他眼神锐利,声音低沉,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势。
  众将一片哑然,这些将士跟随李放偌久,自然明白他的用意。参将宋翔道:“王爷让我们听从卓姑娘的命令自然没有问题,可是王爷以身为饵,势必危险,王爷才是我们西府的支柱,不可轻易涉险,宋翔请王爷收回成命。”
  另一名将领史经武道:“对啊。广陵王出师不利,那是他们东府自己能力不足,就算全军覆灭,也和我们西府无甚关系。”他看了一眼李放的神色,小声道:“他们失败了正好,便再也没有人能与王爷争夺储君之位……”
  李放脸色一沉,道:“史蒋军慎言。”
  史经武一咬牙道:“就算拼着王爷责罚,这话我也要说。这几年,我们西府战绩如何,他们东府战绩又如何,一目了然。可是朝廷什么新的武器装备都是紧着他们,他们不要的破铜烂铁才轮的到我们,粮饷什么的更不用再提,若非王爷开源节流,我们早就饿死了。我们心中实在是为王爷您不平,广陵王李昶根本不值得王爷冒着这么大的生命危险去救他,请王爷收回成命。”
  说完,他竟单膝跪地,眼神中满是乞求,抬头看着李放。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跪下,异口同声道:“请王爷收回成命。”在一双双灼热的目光里,卓小星看到了毫不动摇的热忱、忠诚、信赖与最殷切的请求,卓小星眼中热泪几乎一涌。
  李放未料会出现这种情况,竟是一愣,随后轻轻一笑:“各位请起吧,各位的心意我明白。但是你们错了,我们今日要救的并非是广陵王李昶,而是我南周的河山。”
  众将闻言俱是一愣。
  李放接着道:“若是广陵王全军覆灭,广陵、淮南又如何幸免。一旦广陵失陷,金陵便失去屏障。届时北梁铁骑南下,一旦江南沦陷,就算我们能据守荆襄,亦是独木难支,早晚难逃被吞噬蚕食的命运,更别提将来能收服旧都、光复故国了。”李放加大了音量:“更何况,如今深陷敌人重围的亦是我们的兄弟袍泽,他们也是我们南周的大好儿郎,他们也有父母妻儿等着他们回去团聚,就像你们身后有无数的亲人等着你们回家。”
  想到家中的亲人,众人都沉默了。战争惨烈,但生灵何辜呢?
  李放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中犹如燃起一团炽烈的野火,他遥指北方:
  “众位,你们希望有朝一日能攻入稷都,收服故都吗?”
  人群中发出一声轰鸣:“想!”
  “你们想有朝一日打败慕容傲这个奸贼,为卓将军报仇吗?”
  “想!”
  “你们愿意挽救那些袍泽的生命,让他们能活着回到家乡与自己的父母妻儿团聚吗?”
  “愿意!”
  这声音慷慨激越,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沸腾。
  史经武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虽然李昶不是个东西,但是东府那些士兵也是我们的的兄弟——老子就先救你们这次,以后再找你们算账……”
  李放的目光望向最中间的一支军队,这支军队仅五千人,是竟陵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亦是他的亲卫队:“今晚,你们将随我向南突进,引开慕容青莲主力。这次的任务九死一生,现在,家中独子,无兄弟者出列——”
  人群中稀稀拉拉地走出数百人。
  “家中父母年迈者出列——”
  “家有妻儿者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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