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玲珑杀 第55节

  西厢的竹节苍翠,隔院曲楼后去岁植了大片梅林,孟清禾携着南露幼晴方一踏入,顿觉清香阵阵扑鼻而来,栽花种树需得费心神悉力浇养着,种种账上支出的用度,亦是不可免俗的与实打实的金樽玉器相去甚远。
  兆京朱雀大街可谓寸土寸金的富庶之地,到底要想平白无故的落下些脱俗傲骨之流的清名,多半也是要费些银子堆砌的。
  “早听闻嫡小姐爱梅成痴,不曾想竟有如此雅兴。”
  南露得了孟清禾吩咐,拿对牌自库房取了一对白璧如意捧在手上,一道前往浮曲阁给谢颐芸贺喜。
  “姐姐手底可得攥着稳妥些,莫要再似方才那般大意了。”
  幼晴向来行事稳重,只昨日那掺在参汤里的磨药到底是被何人喝了去,她今日顺着府邸巡视了一圈儿,也未瞧出半分端倪来。
  南露经由她的一番提醒,骤然回神,紧跟在孟清禾身后,刚想要抬脚进入内里,倏尔被守在门前的赵妈妈伸手拦了下来。
  “我认得你,昨儿个往北苑送参汤惑主的狐媚子,没成想竟是少夫人身边伺候的近人,呵,主仆皆是上不得台面的,还好昨日留了个心眼子……”
  赵妈妈是个心思活络的,昨日献计没成想今早便从宫里来了好消息,端王倒果真是个旧情难忘的,没让小姐这么没名没分的跟着,好叫人看了笑话去。
  接下来,便是该给端王弄出个名正言顺的‘交代’来了。
  经过昨夜一番依偎在傅珵怀中的柳泣花啼,今日谢颐芸面色格外的好。粉嫩白皙的肌肤间透着点点霞晕,比平日里上了脂粉更要明艳三分。
  “颐芸的事,令嫂嫂费心了,如今心愿得尝,还要劳烦嫂嫂替我操持着。”
  谢颐芸双手羞怯的绞着帕子,垂头坐于拔步床一侧。明明是有求于人,却偏偏专门下了帖子设下小宴叫人往她这里跑,哪有这样的道理。
  孟清禾冷然一笑,并不打算将这出姑嫂和融的表面戏码就着她继续演下去。
  “我让南露送给夫君的参汤里掺着的,可不是合欢散,妹妹这般是要赖在嫂子身上了么?”
  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后,谢颐芸面色骤冷,一旁的幼晴不待众人反应,便动作利落的撂倒了几个壮实的家丁。
  “这就是妹妹的待客之道?”
  孟清禾朝着向拔步床内侧畏缩的女影挑了挑眉,冷眼一睨吓得赵妈妈撒腿就跑,却在半途被幼晴生生拦住,反手握了臂肘压在案前。
  稍稍一用力,这婆子就疼的嗷嗷直叫。
  “想把脏水破到我们主子身上,赵妈妈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昨儿夜间南露送的参汤本就不是冲着‘宋轩’去的,阴差阳错的撞着了前来探望傅珵的谢颐芸,其间种种若非她自己刻意为之,又有谁能强迫的了?
  “少夫人,您身旁的婢子说这话可要讲究证据,老身时常会给幽州去信,老爷夫人那边要是责问下来,您怕是也不好交代的。”
  赵妈妈先前在正院尽心尽力的伺候了姚氏十多年,又仗着自己家生子的仆妇身份各种作威作福,阖府上下她眼底恐只认了谢颐芸这么一个嫡出的主子。
  “赵妈妈这般喜欢编排是非,想来这把老骨头是能熬到父亲回京了,既是如此,那妾身今日倒要好领教一番了。”
  孟清禾双腿交叠坐于床缘浮板上,玉指轻点着下颚,整暇以待的等着南露挣脱底下人的了束缚,提着食盒过来寻她。
  “到底是容景衍手下的,动作怎地这般慢吞吞。”
  幼晴三两下捆了赵妈妈丢到地上,没多久便见南露匆匆推门折身而入,她发髻颇有些散乱,显然经过了一番挣扎苦战,幸而袖中提前揣了些麻沸散备着,否则还真要做了那相府嫡小姐的替罪羊。
  南露见此场景心中猛然一惊,还未缓过神来,臂弯中被赵妈妈留作物证的参汤食盒,一把便被幼晴夺了过去,身手之快尚不待她反应,俨然是个习过武的。
  “主子仁慈,替你善后,也顺带叫这刁仆好好认清,谁才是府里的主子。”
  幼晴端出那碗早已凉透了的参汤,径自朝着赵妈妈身侧走了过去。
  南露恍然大悟,瞬间明白昨夜自己轻信了幼晴,一个成日肖想着依靠下作手段,妄图成为半个主子的丫鬟,哪里会有这般凌厉的身手。
  孟清禾一早就看穿了她私下里对谢殊藏着的那点爱慕之心,自戏班子入府登台那会儿开始,话里话外都在循循善诱着自己,用谢殊作为幌子拿捏着她的内里,并有意无意的加以刺激……
  那这药…应当也只是气味和外表与合欢散相近罢了,倒是自己一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疏忽了这其中的关窍。
  孟清禾那般病态偏执、宁可玉石俱焚的性子,又哪里肯轻易的把谢殊拱手让于他人,大抵是这阵子谢大人在朝中锋芒太盛,她要借着自己小惩大诫一番罢了。
  南露的猜想,在看到赵妈妈被强行灌下参汤后,在地上抱腹打滚、哀鸣不止的时候,得到了印证。
  “这是牢里审讯犯人用的磨药,疼上三天也就无碍了,赵妈妈介时挺了过去,再给幽州去信也不迟,正好这人证物证俱在,妾身亦无从辩驳不是?”
  孟清禾嘴角划过一丝淡笑,复又将目光停至谢颐芸身上,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这位嫂嫂虽是看着眉眼温和、不带厉色,可这一笑起来,却莫名叫人后背冷意直冒,像是淬了寒的冰粒子掉入襟口,冻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颐芸,得偿所愿嫁给端王你可感到欣喜?”
  第69章 、狸奴
  谢颐芸身子抖了一抖, 倏尔动动唇瓣似有千斤坠重,舌尖在香檀内滚了一圈儿,愣是在嘴边卡壳儿了半晌工夫, 才堪堪应下是来。
  能嫁给心仪的郎君,这事无论放在兆京哪家嫡出小姐身上,都是值得高兴的喜事。
  南露立在一旁,心下不由对这位人前享誉京都的名门贵女多了几分鄙夷。端王性子温和, 几番贴心诉苦的体己话下来, 就能软了耳根子。
  “我需你留在端王身侧助我, 作为交换, 昨日赵妈妈提着的食盒里加了点什么,我一应替你善后, 如何?”
  谢颐芸攥着云袖织彩的缎缘, 慌忙点了点头, 生怕慢了一刻这位嫂嫂临时改了主意。
  她不能失去傅珵, 为此她不惜听从了赵妈妈的话,用上自己素日最看不上的法子,此事一旦揭开,她必会在那帮贵女们茶余饭后落下话柄。
  孟清禾唇角微扬,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嗓音,俯首在谢颐芸的耳边低语了一番。
  “那农妇既能替端王诞下世子, 想来手段也不会太过干净, 无论是于你还是于谢家而言, 都是个隐患, 区区侧妃之位, 还配不上你谢家嫡女的身份。”
  “颐芸日后听嫂嫂安排。”
  谢颐芸心下一转, 骤生的抵触情绪倏尔消散, 觉着孟清禾的话尚有几分道理,上回进宫给姑母请安,也曾与那农家女打过两回照面,实属中庸之姿,同傅珵哥哥站在一道并不匹配。
  思及此,她睨了一眼疼得在南露脚边不停打滚的赵妈妈,原本攥紧的双手渐渐松垂下来,望向孟清禾的眸光镇静下来。
  “太后懿旨已下,虽是侧妃之礼不宜过大操办,可你到底是谢府嫡女,太后的亲侄女,端王也定然不会苛待于你的。”
  孟清禾又执起谢颐芸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款款安抚着,复又当着众人的面唤来总管事,自库房支取出银两,去准备那一百八十八抬的嫁礼。
  寻常官宦人家正妻至多亦不过八十八抬,孟清禾的这番安排,放在谢颐芸一个即将出嫁为人侧妃身上,倒足足坐实了娘家的委身屈就和几分强势来。
  ***
  月上枝头,谢殊踏着霜寒回到南苑,倏尔一见櫊扇内帷多了几只上蹿下跳的狸奴。
  大抵是屋内烧了银丝炭火的缘故,暖意融融浮在身侧,给人莫名增添了几分倦意。
  一只通体纯黑,四足余白的狸奴敏锐察觉到外侧传来的脚步声,极为娴熟自案上跳下,腾挪着步子来到男人云靴旁蹭了蹭,‘咪咪’两声细嘀,就像是在撒娇似的。
  “晚间夫人就吩咐了,外边寒凉,把它们挪到近前来管着,不然院里太过冷清了些。”
  南露捧着一碟炸好的小鱼干迎面撞上刚下值归来的谢殊,心下猛的一惊,堪堪稳住步子,差点撞到男人怀中。
  她眼神闪烁,羽睫在一张清丽的脸上几度开合,压低了嗓音,顺着谢殊的眸光,一同望向在贵妃榻上小憩的孟清禾。
  南露心间一紧,好似一条狭长的蜈蚣爬上肌肤,膈磨得人极其不是滋味。她如今已是鲜少能在谢大人身上看到这般温润皎和的眼神了,其中深意不言自喻。
  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谢大人算作是皎皎君子,又偏何会将孟清禾这般心思深沉的庶出女子放在心上呢?
  谢殊脚下一团软糯,眉眼柔和下几分,立在原处,任由这只品相娇憨的纯黑狸奴滚到自己的锦绸靴面上,它的模样蓬松可爱,身量灵巧,不一会儿就盯上了谢殊自腰间垂下的佩玉穗络,生出那浮白的小梅花前爪,一下又又一下的够着。
  “夫君倒有雅兴同这几只未通人性的狸奴趣玩,莫不是迷途知返,要放下屠刀做个富贵闲人了?”
  慵懒戏谑的女声自槅扇旁的珠帘内侧响起,孟清禾向来睡得极浅,方才被外间的轻微响动搅扰,这才悠悠转醒。
  屋内拢共放了三只狸奴进来,除却那只与谢殊闹的正欢的‘阿梅’,另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家伙,正仰着身子横躺在孟清禾膝侧的绒毯上,被一双纤纤玉指舒适的摸抚着柔软的长毛。
  “瑜娘这是何意,既是即兴赏玩之物,养着便养着罢。”
  谢殊跨步越过对他襕袍下摆依依不舍的‘阿梅’,打帘进入内里,就着贵妃榻余出的一抹空隙,撩袍坐下。
  谁料那只白色的狸奴是个不近生人的,四只小短腿借力一蹬,略显笨拙的跃到了不远处书案上团着一只橘色的胖狸奴身侧。
  “你瞧,还把鸭梨吓跑了。”
  她半嗔半怒的拂开男人欲要搭过来的长指,眉心一挑吩咐幼晴取了大迎枕来垫在身后,动作间两人俱是无话,孟清禾隐隐觉察到男人行止间偶尔流露出的一缕倦态。
  “瑜娘,若是要你阿弟拟一纸禅位诏书,我可保他余生富贵无忧。”
  “他现下难道还不够富贵无忧?既如你所愿的不理朝事,又日日腻在贵妃身边,只怕这温柔乡都快成了帝王冢。”
  孟清禾面露讥讽,动了动因就卧而僵直的腰肢,毫不避讳的睨了谢殊一眼。
  南露立在一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至幼晴极有眼色的扯了扯她的袖口,这才就地放下那一碟新炸好的小鱼干退了出去。
  “太后本就有意下旨罢黜了嫣然的贵妃之位,待端王继承大统后,再另择权贵嫁娶,是嫣然自己不愿……”
  男人话到嘴边倏尔被一只葱指所打断,孟清禾手染豆蔻,细细的摩挲着谢殊薄冷的瓣缘,像是在把玩一件精雕细刻的古玩。
  她并不深究于方才两人言语间的争端,目光灼灼,锋芒毕露。
  “谢殊,以前并不是我们不想把交出遗诏来,只是如今的局面你也瞧见了,有时候真相并不会尽如人意,你又当如何?”
  她触上男人的喉骨处,沿着下颚的软肉徐徐往上游移着,谢殊眸色微深,锢在她腰间的大掌骤然收紧,将人按入怀中。
  他的下颌紧贴着孟清禾柔软的发顶,刚沐浴完的花皂香气掩不住女人幽冽的体香,倏尔窜入男人鼻间,又是一阵气血翻涌。
  “瑜娘,今日颐芸的事,劳烦你遮掩了。”
  谢殊扯开话头,一股难掩的烦躁闷在胸口不上不下,本只是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谁曾想孟清禾那又轻又细的调子,像是故意磨着自己一般,令人心情烦躁。
  “你既知晓事情全貌,又何故推嫡妹去那样的火坑,说到底还不是想同端王亲上加亲,变着法子往他枕边塞人。”
  孟清禾揭开软毯,趿拉着绣鞋行至书案一侧,俯身想将那两只狸奴抱出屋去,那只胖橘一贯懒散,一旦寻了舒适的位置坐下便再难挪身。
  她淡淡的将目光自谢殊身上移开,托起那只胖橘的前爪,尚未动作,另一侧的鸭梨又起身翻至跟前来蹭她的手掌,它似乎今日格外爱粘着自己些。
  谢殊被刻意冷撇在一侧,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折腾了近一日,谢太后对傅曜起了杀心,连夜宣诏他入宫,将那卷明黄遗诏拿至他跟前面色惨淡骇人,堪比那地府里的罗刹恶鬼。
  从不在人前落泪的姑母,第一次求到了他的面前。
  “清砚,哀家视你为半个亲子,如今怀帝不仁,竟妄想扶持那孽种上位,置我们谢家于何地,又将哀家这位发妻放置在何处?”
  谢元昭在黑暗中颤抖着身子,大殿之中仅谢殊一人,隔着一盏六角宫灯,明灭可见她浑浊双眼中缀着的点点泪珠。
  就在那一刻,谢殊心头浮现出一抹黯然,幼时太后伴他在宫中数载,于公于私,他都不会令这封遗诏公诸于世。
  恰在谢殊出神间隙,阿梅又寻着气味蹿到了谢殊腿边,它一跃到了贵妃榻上,左右摇摆着圆滚滚的小脑袋,软下尖耳来往他身上贴靠。一壁动作一壁朝着孟清禾方向的鸭梨与胖橘,炫耀似的发出娇软的‘咪咪’声。
  “通体纯黑,四足皆白,倒真有几分踏雪寻梅的意思。”
  谢殊学着孟清禾的模样伸出大掌摸了摸阿梅的后背,狸奴的身子软的像水一样,唯独脊骨处的一列坚硬,才叫人抚出了几分实感来。
  他今日一踏入府邸,就被几个下人拦住,婢子搀扶着双腿打颤的赵妈妈扑到他跟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控诉着孟清禾在西厢的所作所为。其中自是不乏些添油加醋的味道,府中见风使舵的刁仆罢了,并不值得他费那些功夫。
  孟清禾端了一碟小鱼干,一根一根耐心的喂着,那旁的阿梅闻着香味,一时也从谢殊身旁跳下,翘着尾巴来到了帘子后的书案边,等待着女主人的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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