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4)

  谢留尘哼了一声,心中暗道:等你爹死在南岭,那时你不想学也得学了。
  又干脆蹲**,与钟涟平视,淡淡道:你说你爹关心你,我看倒不见得,我来这里两天了,都没听他说起过你。
  钟涟这下可生气了,跺了跺脚,冲他嚷道:你胡说!你胡说!我爹最疼我了!他自己舍不得吃的肉,都让给我了!
  谢留尘突然起了一个坏念头,与那小孩儿说:哎,别生气。怎么证明你爹关心你呢?其实也很容易。
  钟涟眨了眨眼,好奇问道:那要怎么证明呢?
  谢留尘长长地唔了一声,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钟涟拍手道:好哇好哇!我最喜欢玩游戏了!玩什么游戏呀?
  谢留尘伸手指了指他脖颈,道:你去跟你爹说,有人要抢走你脖子上的东西,看看他会不会出来。
  钟涟道:可是爹爹走了。
  谢留尘心中一颤,问道:你爹去哪儿了?
  那孩童的回答果然不出他所料:爹爹去前线了,打战了。
  谢留尘一颗心噗噗地跳着:他们已经开始攻打南岭了?这么快?看来我要尽快回去!心知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又对依旧嘟着嘴的钟涟道:跟伯伯说也一样啊!你伯伯是你爹爹的属下,他对你越是关心,就代表了你在你爹心目中的地位越重。
  钟涟摇头晃脑道:真的吗?
  谢留尘斩钉截铁点点头:真的!你试试喊他过来不就知道了。
  钟涟哦了一声,而后张口大声叫道:伯伯,伯伯,有坏人抢我的金圈子!
  谢留尘暗笑一声,疾速躲进了最近的一处假山。
  那独赶来,四下张望,见此处只有钟涟一个小孩子,不敢对他发火,只是小小训斥几句:小主子,你又在拿老仆开玩笑了。
  钟涟心虚道:我没开玩笑,真的有坏人抢我的金圈子!
  老仆道:那人呢?
  他钟涟往身后一指,却发觉身后空无一人。他睁大眼,咦了一声,想要冲进假山中,未迈开一步,后衣襟一紧,又被独眼老仆抓了回去:小主子呀,你乖乖的回去写字,别为难我老人家了。
  钟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乖巧地任由他将自己抱了回去。
  谢留尘收敛神识,静静等候,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他又蹭蹭蹭地跑回来了,叫道:你出来!伯伯没跟来!
  谢留尘走出假山,钟涟拿手指着他,很不满地说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躲开呀?害得伯伯以为我骗人呢!我都挨骂了!
  谢留尘轻笑一声,又蹲**道:我要是站在这里,你伯伯不就把我当成坏人抓走了?
  钟涟趾高气扬道:怎么样?我伯伯一听说坏人来了,就立马赶来了,是不是说明他很关心我呢?
  谢留尘道:你伯伯只是当心有坏人闯进来,破坏这里的东西,并不是真正关心你。
  钟涟气得拍打他:才不是!才不是!
  谢留尘躲开他这无关痛痒的拍打,道:那我们再试一次?
  钟涟冲他道:试就试!又扯开喉咙,大声呼叫:伯伯,又有坏人来抢我的金圈子了!
  谢留尘再度闪身进了另一处假山,不多时,那独眼老仆又循声而来:我的小祖宗,不是叫你好好练字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钟涟嚷道:坏人又来了!
  那老仆叹了一声,道:小主子,别老拿老仆开玩笑了,金圈子不是还好好地挂在你脖子上呢吗?
  钟涟道:我没开玩笑,真的有坏人!他偷偷跑了进来,想抢我的金圈子!
  独眼老仆道:这里是浮梦楼,怎么可能会有外人进来呢?不要瞎说,快去练字!又呼呼喝喝将他提走。
  这次等得稍微久了些,钟涟才再度赶来,一擦小脸上的汗水,喘道:我伯伯又来了,所以他是真的关心我!
  谢留尘深吸一口气,道:是,他是真的关心你,可是我就要对不住你啦!语毕,无奈叹了一声,劈头夺下钟涟颈上项圈,顺着昨夜那条路撒腿便跑!
  钟涟傻了半晌,良久,才从后头传来他嚎啕大哭的声音:伯伯,他跑了,那个人真的跑了!
  这下可没人信他了,哭了好久也没见那独眼老仆出现,谢留尘强忍伤痛,无奈苦笑:谢留尘啊谢留尘,如今你竟堕落至此,连一个小孩也要欺负!
  他紧紧握住那个得来不易的金项圈,施展身法,沿着小湖一路疾奔,正思索着如何飞出这座浮梦楼,突然砰地一声,湖水迎天蹿起,重重砸落,砸了他个全身湿透。
  谢留尘的脚步一缓,正眼望去,从湖中飞身而出的,正是那名天衍宗的疯子。他哈哈大笑,满身泥浆,停在湖边,摇晃了几圈。谢留尘细细一看,湖水汩汩而动,水面一片静止,仿佛根本没人出入过。
  他心中莫名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湖水里可以藏人?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多思,他飞身上前,打晕那名疯子,将他踢至湖边乱石中,而后一个纵身,跃入湖水之中。
  第八十四章
  无从借力,一路跌入湖水,谢留尘再次体会到之前那番堕入海水的感受,幸自此处水流没有海水那般湍急,也没有噬人的海兽出现。他握住兽族项圈,召出修明剑,缓止下落趋势。深入湖面十丈,水压越见剧重,眼前再见不得一丝光明。
  在黑暗中游了许久,终于双手触到一片坚硬壁垒,壁垒洞开一口,湖水不断往里灌入。谢留尘借势滑了进去,被湖水冲击到一片坚实土地上。
  他打出剑光,细细打量周遭情境。却见是一个巨大蚌壳,壳内堆积无数泥沙,泥沙过滤涌进来的湖水,将脏臭湖水与壳内世界隔绝开来。深吸口气,将离身已久的修明剑收回识海,借机打坐起来。
  湖底风平浪静,过了半日也无人前来打扰,他打坐一阵之后,神清气爽,真气沛足,便盘腿坐着,拿起手中的兽族项圈,翻来覆去,看着身为兽族至宝的这个东西到底有何特殊所在。那项圈在他手上发作阵阵微弱金光,伴随着叮叮铛铛的响声。
  识海中那道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忽而心有所感,在掌心划出一道红痕,将几滴血滴在金色项圈上。猝尔金光大作,化成一道细条长光钻入他的识海之中。
  识海中那道声音不断震荡回响,仿佛在一刹那间活了过来。
  他低低啊了一声,紧接着被拖拽到无边无际的哀伤中。
  记忆闸门被打开,铺天盖地的画面如潮袭入识海。
  这是属于前任兽王的记忆。
  兽族一脉,灵智低下,茹毛饮血,浑浑噩噩地来,浑浑噩噩地去,千百年来才得一个兽王降生。当黎明的第一道光划破黑夜,乍然天地破晓,奔腾万兽之中,有一只受到天命召唤,渐渐落至它的族人身后,伏倒于地。
  那一道光洒落在它身上,如同母亲抚摸过婴儿,它褪去了一身坚硬的兽甲,前肢变成了双臂,后肢变成了双腿。浑浊的双眼充盈海水般的清澈。
  当它重新站起时,它已经变成了他。
  当他拥有灵智的第一个反应,是俯视着脚下的万里荒谷,接着抱膝而哭。
  万兽悲嗥,每一只都无意识地跪趴在他的身边。生于荒谷的兽族,终于又迎来了他们的一个王。
  拥有上天赋予的灵智,成为万兽之王,带领兽族走向光明,这是身为兽王的毕生宿命。然而,他很快就厌倦了这一切。浑浑噩噩时还好,可一旦拥有灵智,他眼中看到的、他心中所思考的,已经跟一只兽类不一样了。
  所以他很孤独。
  他看见了血红的残阳,看见了亘古绵延的荒谷黄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自我意识相伴相生的,是永世的孤独。
  后来有一天,外来者入侵了这一片净土。
  他的族人受到外来者的虐待,不得自由。身为兽王的他,更是被外来者驱使做事,领着自己的族人做了很多违心的事。
  他隐隐地知道这一切是不对的,他有过反抗,可是每一次都毫无征兆地失败了,因为他只有一个人,没人教过他怎么与族人配合行事。
  每次失败过后,他都将遭受更为可怖的虐待。终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狂性大发,拔**上的铰链,咬死了几名看守,在慌乱中逃走了。
  心知只要一停下,便会落在那群恶魔手中,遭受百般凌虐,他跑得很快,以血肉之躯强行突破种种禁制,他穿越万里荒谷,踩过狂风大雨,踏过滔天海浪,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来到另一处大陆上。
  这里住着很多人,有老有少,有善有恶,他们好像天生就拥有灵智,他们嘴里讲着古怪的语言,穿着奇怪的衣服,他们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那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活法,却让他深深地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他在这里住下,学着做人。他渐渐忘记了荒谷的一切,学会了人族的文字,知道了这里叫做周家村,这里住的都是猎户。他以自己的力量去保护这些脆弱的人类,但害怕自己的丑陋吓到人类,他总是将自己的五官掩住。那群猎户并不在意他的遮遮掩掩,反而对他更加敬畏。
  有一天,周家村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他怀里抱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婴儿。
  他问那名年轻男子:你从何处来?
  那名男子道:受天命指引而来。
  他确定了想法,他们是同路人。
  他决意帮那名男子救治他怀中的男婴。婴儿神魂受损严重,他献出一滴精血修补了他的神魂,同时在男婴体内种下了自己的一丝恶念他知道这样做不对,可他也是为了保护他的下一任。
  他一直住在周家村,没有名字,也始终没有同伴,但他却享受着作为人的一切。几年的快乐日子过后,终于,那群恶魔重新找到了他,他在前一日与年轻男子告了别,然后独自一人去赴死。
  他最后是如何死的,金项圈中并没有这段记忆,因为在他去见外来者之前,金项圈就已经被他摘下,扔进海里了,后来又被打捞起来,一路流落,重新回到北陆。
  残留的灵识毕竟有限,金项圈中最后的记忆就此停留于此,其后的种种,已如镜花水月般消散于无形之中。随谢留尘退出识海世界,那道苍老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谢留尘已然明白:他并不是兽王。他是南星师父带来的,与前任兽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黑袍人会将自己当做兽王,是因为受到了前任兽王的欺骗。他为了保护真正的下一任兽王,在将一滴精血灌入谢留尘体内的同时,也将一分传承送到谢留尘体内,致使魔族误认为谢留尘才是新任兽王,从而来到他身边,给他设下种种阴谋,欲让他死在人族修士手上。
  一阵气血翻滚,他怔怔望着那个金光闪闪的兽族项圈,忽而,将其狠狠摔在泥土中,死死踩上去,悲吼道:你救了我又如何?谁准你这么对我?谁准你在我身上种下传承?你凭什么将一切灾祸都引到我身上?你凭什么?凭什么?!
  蚌壳世界不断震动,海水也在汩汩滚流,谢留尘怒火发作之后,见那金项圈仍是浑金未改,他弯**,又将其远远抛至看不见的角落中。
  金项圈不知砸到了什么东西,铿然一声,彻底陷进泥土中。
  终于见不到那讨厌的金光,谢留尘卸下全身力道,将脸罩在手掌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他这一路走来哭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如这刻般哭得如此伤心,身躯是麻木的,泪水也是麻木的,他的真心以待,换来的是一次次的欺骗,一次次的利用。这世间除了商离行,再没一个真心对待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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