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光 第13节

  “尚未,莺莺听说殿下未用午膳,特意送了几样点心来,殿下可要尝尝?”云莺将食盒放在紫檀木雕狮纹圆桌上。
  裴烬深吸一口气,吐出腹中浊气,是有些饿了,遂从圈椅上起身,“都有什么?”
  “芸豆卷,椒盐蓑衣饼,红枣糕,胎菊茶,都是合您口味的淡口。”云莺从进入厨房开始,就不断有人在她耳边说秦王的口味,以免她出了岔子,尤其是瞧着她做的那些药膳,起初死活不让她做,生怕秦王恼怒,连累了厨房的人。
  “胎菊茶,这是要让本王降火的意思?”裴烬意味深长的睨了她一眼,端起喝了一口,菊花的清香涌入鼻端,令他稍稍冷静。
  “胎菊茶还有明目提神之效,莺莺只是担心殿下困乏。”云莺一双桃花眸含着盈盈秋水,看着十分真诚。
  实则云莺还真有这个意思,但能说吗?不能。
  裴烬在圆凳上坐下,“你用午膳了吗?”
  云莺递上银著,“用过了。”
  谁知裴烬没接银著,用手捏起一块红枣糕吃了,他在军营待惯了,不喜这些繁文缛节,本想在云莺跟前装装样子,不过装出来的也不是他,还是让云莺早些熟悉真正的他为好。
  “味道不对。”裴烬咀嚼了几口顿了下,除去红枣的香甜,还有一丝苦味,极淡。
  “我在其中加了少许当归,当归有补血之效,我想着殿下在西疆受过伤,殿下若是不喜便不要吃了。”云莺虽极畏惧秦王,却也晓得他是为大豫百姓而战,因此也盼着他好。
  “你的医术是谁教的?”裴烬又捏起一块红枣糕,前世便知她会医术,却一直不知师承何处。
  “年幼时一位老道士所授,可我只学了个皮毛,而后自个看了些医书,难登大雅之堂,让殿下见笑了。”云莺算不得会医术,只能说略懂医理,不过这对于寻常人来说也够用了,莺莺常吃药膳,身体底子好,甚少生病。
  “手艺不错,日后开个药膳馆子必定生意兴隆。”
  裴烬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他的女人怎会需要自己动手赚钱。
  可云莺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这个想法也不错。
  不过近两年似乎无法达成,她把心思往下压了压。
  裴烬吃着第三块红枣糕,“你可想再精进一下医术?”
  “殿下有法子?”云莺自然想,若日后真能自己开个馆子,她还得继续钻研医术。
  “明日我带你去个地方。”绥源有重要用处,少不得他要三顾茅庐了,带上个懂医理的,许能磨动。
  *
  云莺也不知秦王要带她去哪,不过还是一早便准备好,秦王让她不许早起,她也就只比秦王早起一刻钟,待秦王快起身时才前去正屋侍奉。
  用过早膳后两人一同出门,坐上了马车,今日云莺穿着杏色的对襟襦裙,戴了帷帽,与秦王同乘,马车内极其安静,能听到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响。
  云莺垂下眼盯着手上的绣帕,和秦王单独在一处,总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秦王并未做什么,可她却无端生惧。
  裴烬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一直盯着手中绣帕,像是要把绣帕看出花来,和他在一起就这般不自在吗?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看了一会,裴烬心里也不好受,索性闭上眼,兴许这样她能自在点。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扬州城郊一座破败的道观前。
  裴烬先下车,转身伸出大掌想要搀扶云莺,云莺却自个跳了下来,让他的手落了个空,扫了她一眼,也只能收回手负于后背,嗓音有些冷,“走吧。”
  云莺躲在帷帽下的漂亮双眸无辜的眨了眨,方才秦王是想扶她吗?
  可这于礼不合,她是侍女,怎么能让秦王扶呢?
  谨守本分才是保命的上上策。
  云莺跟在秦王身后,这里从前是个香火挺旺的道观,但这两年逐渐破败了,如今已人迹罕至,不知秦王来这所为何事。
  她掀起帷帽一角,发觉不远处有许多桃树,桃花开的正艳,粉嫩嫩的一片将山坡都染成了桃红色。
  裴烬也发觉了,本想问问她要不要,去给她折一些,可想到方才她对他那样疏离,自个还在生气,索性就当没瞧见,径直往道观去。
  云莺收回视线,连忙跟上。
  走进道观,十分萧索破败,一地都是枯枝落叶,毫无春日的景象,还有几尊泥塑雕像倒在院子里,无人打扫。
  两人正往里走,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提着一个竹篾篮子出来,看见秦王皱了皱眉,“你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不去,你快些离开。”
  云莺觉着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绥源神医,今日我来并非是想请老先生出山,这是拙荆,略通医术,想向老先生请教。”
  秦王这话让云莺大惊失色,拙荆……是在说她吗?
  还不等云莺反应,裴烬拉了她一把,她忙把帷帽取下,垂眸屈膝行礼,“见过老先生。”
  绥源本不耐烦搭理这两人,谁知一眼扫到云莺,眯了眯眼,“桃丫头?”
  第16章 .薛桃“在下倾慕莺莺已久”
  云莺抬眼望去,也有些诧异,“绥爷爷?”
  原来秦王要找的人居然是年幼时传授她医术的绥爷爷。
  “桃丫头长这么大了。”看见云莺,绥源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裴烬看了看两人,原来两人是旧相识,那前世之事便说得通了。
  绥源对裴烬依旧不待见,但对云莺挺热情,拉着云莺进去,把他晾在外边。
  裴烬走出道观,在檐下立着,远远的望着半山坡上那一簇簇桃花林,眼神虚无。
  *
  泰和十四年夏,扬州爆发天花疫病,裴烬从西疆赶回,并未告知任何人,来到扬州时已民不聊生,处处乌烟瘴气,丝毫看不出是从前那个繁华如梦的烟雨扬州。
  裴烬站在阳明湖畔,只听得四处孩啼哭声和寒鸦掠过树梢的声音,往常照映碧穹的阳明湖里散发着一阵阵恶臭。
  他甚至不知该做些什么,哪怕是大豫的秦王,是西疆的战神,此刻也慌的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带着面纱从一栋楼的后门溜了出来,恰好撞上了他。
  她嗓音极其好听,如同枝头春莺婉转清脆,“公子抱歉,我跑的急了些,你无碍吧?”
  裴烬沉默的摇了摇头。
  云莺见他脸色疲惫,从提着的盒子中取出一条麻布面罩,“公子,扬州已处处是疫病,还是带上面罩为好,若是无事,莫要在外边闲逛。”
  裴烬没接,只双眸犀利的看着她,“你又为何在外闲逛?”
  “我是大夫,去给百姓们分发药材,这个你留着,是升麻葛根粉,用热水服之可防范疫病,告辞。”那时的云莺不知眼前人是谁,没有丝毫畏惧,把东西匆匆塞到裴烬怀里便走了。
  裴烬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一眼她潇洒的背影,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莺是一位风月女子,除去那一把莺歌软嗓,那架势,像是将门虎女,洒脱随意。
  裴烬不知她是谁,只觉得有趣,几日后,他再次见到她,知晓她唤薛桃。
  云莺亦不知裴烬是大豫秦王,只觉得这人挺有担当,如今天花肆虐的扬州,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甚少见儿郎走出家门协助大夫和官府,两人一同待了好几日,给百姓们分发药材,云莺戴着面纱,无人认出她,两人相处甚欢,隐约有引彼此为知己之意。
  扬州疫病来势汹汹,裴烬费尽心思才打听到一神医有解救之法,他多次上门,也未请动绥源神医,他十分固执,表示生死有命,旁人性命与他无关。
  裴烬将这件事说与薛桃听,本想让她帮忙想个法子,可当日她便失踪了,任他如何寻找也不见,不曾想两日后,太子到了扬州,请动了绥源神医出山,而太子身旁站着的女子,正是薛桃。
  那时他以为薛桃本就是太子的人,只是故意接近他,得知绥源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告知了太子,才会让太子抢得先机。
  薛桃看着他似乎想解释,可最终什么都没说,裴烬也没再给她机会解释,在得知绥源神医愿意出手后,他当日便回了西疆。
  半年后他回京,在太子身旁看见了她,才知晓原来她的真名是云莺。
  *
  “莺莺……”裴烬的眼神逐渐清明,眼里印着满树的桃花。
  云莺早就认识绥源神医,所以她并非太子的人,也不是故意接近他,是他误会了吗?
  “殿下。”身后传来云莺的呼唤,裴烬闭了闭眼,敛去眸中神色,恢复那副淡漠模样。
  “何事?”裴烬并未转身。
  “殿下,您找绥爷爷之事可方便告知一二?莺莺愿意帮您试试。”云莺也不曾想到秦王要找的人是她相识之人,如今可不就是立功的好时候,若是能替秦王办成这件事,她的身契是不是就能拿回来了。
  裴烬偏头望着她,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他为何唤你桃丫头?”
  “呃……”云莺哑然,不知该不该说,不过说了也无碍,“我入云楼前,曾被一薛姓人家收养,六岁之前我名薛桃,我五岁时认识了绥爷爷。”
  裴烬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狭长的双眼微眯,静静的凝视着她,黑黢黢的眼眸深不可测,原来她真的叫薛桃,不是骗他的。
  所以她和薛承煦才会相熟,薛承煦前世才会帮他。
  “殿下,有何不妥吗?”云莺眨了眨浓密的长睫,秦王看起来似乎有些哀痛,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从未在其他人眼里见过这样的神色,秦王真是一个怪人。
  “无碍。”秦王移开视线,喟叹一声,“我想要绥源神医手上治疗天花的方子。”
  云莺惊讶道:“殿下怎知绥爷爷会治天花?”
  秦王心中微微抽痛,攥紧了扳指,“你又从何得知?”他知晓是因为他是重生之人,而云莺……
  “我幼时得过天花,薛家不想治,把我扔在破道观里,绥爷爷住那,是他救了我。”
  也是因此,云莺才会认识绥源,才会受他传授一些医术,而喜欢上医理。
  裴烬敛目,原来如此,所以前世扬州天花肆虐,她一点儿也不怕,是因她幼时得过,已不会被传染。
  “殿下为何突然想到天花?可是大豫哪处爆发疫病?”这样大的事,云莺却没听闻。
  “疫病来势汹汹很难挽回,听闻绥源神医有提前破解之法,遂来拜访。”
  前世,虽有绥源神医妙手,扬州城内也少去十之三四,短短数月,扬州城似乎空了一半,绥源神医曾说过,天花疫病一旦病发为时已晚,提前防范才是上策,那他一定知晓该如何防范。
  云莺颔首,秦王既要征战沙场,还为百姓考虑这些,实在是难得,若是大豫能多些像殿下这样的官员,百姓何愁生计。
  “莺莺愿意试试,请殿下稍等。”云莺屈了屈膝,转身回了道观内。
  绥爷爷医术着手回春,若能造福大豫,也是功德一件,不过绥爷爷脾气执拗,她也不敢保证。
  又过了一刻钟,云莺从屋内出来,面上有轻松之色,笑眸盈盈,“殿下,绥爷爷答应了,他说想和您单独聊聊。”
  “多谢。”
  云莺俏皮的眨了眨,难得的在秦王面前露出狡黠之色,“殿下客气了。”
  许是因为帮秦王完成了一件大事,距离拿回身契又近了一步,所以云莺此时格外开怀,不再那般小心翼翼,一双桃花眸里闪着潋滟的光芒,不知拨动了谁的一池春水。
  裴烬看愣了神,这才是真正的她,笑如春花之烂漫,眸含秋水,是这些日子她最开怀的一刻了。
  在别院,她的笑总是带着疏离,带着忐忑,极其畏惧他。
  走进道观时,裴烬在心中问,将她一辈子困在自己身旁,她会开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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