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30节

  杨珂芝临着窗打纨扇,忽然来了一句:“你可知近来有人为你那梅大人说媒,晋王府长房千金,与宝筝郡主一母所出,好高的门楣。”
  她消息通达宣明珠不奇怪,面色闲闲,支臂倚阑笑道:“他都没在京,往哪说媒去啊?”
  “这才显得那位年轻高才的阁老抢手不是?”杨珂芝也只是白提一句罢了,门楣再高,又岂高得过大长公主府。
  她知晓好友的德行,睨了一眼宣明珠若无其事还当成笑话听的表情,便知,她是将这人给拿捏住了。
  宣明珠却道不是拿捏,“他便是个神仙,我手里也没捆仙索,去留随意。我不拘他。”
  她低头欣赏自己新涂的丹蔻,一笑,“我只是,知道他心。”
  “啧啧。”杨珂芝抖动手臂道了声酸。
  宣明珠一讶,平常说话罢了,她自己怎么不觉着?难不成,是与梅长生处久了,她也被他张口就来的酸话熏陶了?
  她凤眸妩妩一转,反口相讥:“姐姐快找个英俊郎子逍遥去,吃着了葡萄,便不说我酸了。”
  二人相处谑笑无忌,正说闹着,杨娘子掩扇“呀”了一声。宣明珠随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只见坊楼下的街衢上,两个身穿公服的男子趋步经过,后头那人是卢淳风,打头的,不是梅长生又是谁。
  宣明珠扳指算算,已有四五日没看见他了,想是万年县的案子今日结了,他回来去衙门入档录案。
  借着醺光软媚春情,她勾鬓含笑俯望他。
  阳光正好,洒在那身挺括的玄紫色朝袍上,眩滟丝芒,修衬出男子一派玉秀丰神。渌鬓鸦冠,剑眉谡目,无一处不冷隽,无一处不出尘。
  腰还是那样细,不过颊上瞧着倒似不那样削瘦了,看来这几日在外地,他有乖乖地加餐服药。
  宣明珠满意了,底下的人适时也瞧见她,顿时驻了足,抬头向二楼菱窗望来。
  目光相接,梅长生在道边颔首叶揖,“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清音出泉,不卑不亢,玉脊微倾,行礼如仪。
  他两人在外一向如此装样,宣明珠目光从那张矜淡的脸上划过,道声免。
  知他有公事要忙,便回身收了视线,继续吃她的冰盏子。
  楼上目睹了全程的杨珂芝啧舌轻问:“你们莫不打算一直便这么着了?”
  宣明珠一时没领会她的意思,“怎么着?”
  杨珂芝便以扇当笏,板脸拱手做行礼状,而后又妩媚挥手做免礼状,活似酒桌上的豁哑拳。
  一通学下来,看得宣明珠直乐,心道宝鸦的勾当是会传人怎么着。
  她支颐想了想她方才的问题,悠然含笑,“亲密无间又两不拘束,心是满的,心也是闲的,我很喜欢如今的日子。”
  若再进一步的话,动他还是动我呢?
  谁让本宫挑中的人,这样有出息呢。
  二人说话的功夫,楼下,梅长生深幽的目光依旧望着那空了的窗口,一时未动。卢淳风方才随他向公主见过礼,眼下等不及,催促一句:“阁老,且随下官先回趟大理寺吧。”
  梅长生收回视线应声,脚步才迈出去,忽道声“稍等”,折身入乐坊上楼。
  留卢淳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愣在原地。
  那二楼中正为公主弹阮的行首也吃了一惊,却见名满洛阳的梅阁老穆容走来,谁也不看,径直到公主身边。
  宣明珠没想到他会不避形迹的上来,心里亦道怪哉,睁圆了眼,整整披帛,似笑非笑地瞧他。
  梅长生长身鹤立在前,挡住一片光影。
  精致的眉目却未看她,抬手撂下窗边的篾帘,而后屈膝在案前,冷玉白的指头挑起银匙,将她吃了一小半的冰酪又挖去一大半送进嘴里。
  唇上沾了奶霜,以拇指刮去,清沉道:“吃半盏。”
  宣明珠心跳怦然。
  梅长生起身后退两步,敛睫再行臣礼,告退而去。
  从来到走,不过几弹指,不过三个字。杨珂芝直着眼,摇头道乖乖,“怪道你说喜欢……明珠,你给姐姐透个底,你们平日在家就这么玩儿吗?”
  “什么呀!”向来笑谑无度不知脸红为何物的大长公主,低脸儿去挖冰盏里的果酪吃,耳根子却是藏不住,偏红了一片。
  “哎,”杨珂芝见她就着别人吃过的,真是叹为观止,“我给你换盏新的吧?”
  “没听梅阁老说么,他只让我吃半盏。”
  *
  ——“你瞧真周了吗?大长公主在宜春坊,梅大人回京路过,未回中书省,先上了楼,还撂下了竹帘?”
  御史大夫高蓿此日休假,听罢府中长随的话,这位老臣工捻须咄咄道怪。
  他在御史台不止负责督官谏事,亦兼察风纪。早在正月里,他便听闻风言,说大长公主与梅鹤庭一同出现在护国寺,状态亲密。
  只不过那时没有实证,高蓿恐是有人妒忌梅长生入阁,故意捏造了来污他名声,便置之未理。
  谁知如今又听到这个话。
  无独有偶,这便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大长公主匡扶幼主、取私归国有功,梅长生力行新政、忠勤为国有劳,高蓿就事论事,不论在朝对上如何谏议,私底下对这二位是没有什么成见的。
  然而依这二位的身份,分则大善,倘若旧情复燃,便涉及了权臣与外戚联合,于国法不利。
  且如今陛下空置后宫,独宠一后,不以纳妃来收拢大臣平衡朝局;而膝下又无皇嗣,如此信任梅长生一人,使之功勋渐炙,势力渐成,长此以往不见得是好事。
  “不妥,老夫得拟道折子去。”
  *
  宣明珠尚不知有人在背后议论她私行,她辞了杨娘子从宜春坊出来后,回到府里。
  宝鸦还没回,皇后很是喜欢她,在宫里留了膳。
  澄儿向公主回话道:“是娘娘身边的福持公公亲自过来通传的,皇后娘娘还特意说了,会着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小小姐,不会再出上回的事,请殿下放心。”
  上一回,自然便是紫云阁的那档事。宣明珠听后,道声知道了。
  宝鸦身边她已重新安排过护卫,她养孩子不小家子气,一朝被蛇咬,也不至于从此搂着宝贝不让她出门。
  至于法染,他生前行事乖悖,死后的安置却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皇帝此前来讨她的主意,那时宣明珠已从梅长生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心想葬于皇陵,不合律法,也应非他所愿,寄于寺庙,亦是对他的讽刺。
  念在过往,她出资在他年少最爱去的孟家园子左近,买下一座园子,埋骨归魂,望他安息。
  不知是否冥冥有感,也就在那一日,她之前掉在翠微宫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那粒菩提子,被扫洒的宫人发现送了来。
  于是宣明珠连同另外的一百零七颗,一并送到园中随他落葬。
  “九叔。”那日她站在碑前,重又唤了他一声。酹一樽少年同饮过的眉寿酒,她心道,感念叔父少时照拂,来世莫如萍水相逢。
  这却已是正月时发生的事了。
  宣明珠命澄儿去告诉厨下晚膳多加两道菜,便入内室,净手褪去了外衫,歇个午憩。
  如水幽谧的午后,屋里供着佛手与青梅,阁子里散出阵阵草木清香。
  不知时过几许,蓦地,那气味被一片新雪的凛冽冲散,帐子顶的彩缨流苏晃了晃。女子玲珑的身子在榻上曼曲婉弓,阖目似睡,只有睫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接着便有沉势的重量,绵绵细吻随之落下。炙热的思念融了那腔雪,夹杂艾草白术的气味覆笼过来,宣明珠便知他是熏了衣裳进来的。她忍俊装睡,只是不理。
  终于他得不到回应,急了,歪头叼开她的衣领,小别几日而已,咻咻的鼻息便似要吃人。
  那被吃的女子实在忍不住痒,嗤嗤发出轻靡的笑音,睁眼翻身,那双晶亮的瞳中映着他的影,抵指轻推,“好啦,回来就闹!”
  她颤笑的身姿美得笔墨难摹。
  梅长生的眼眸发暗,掬她入怀。贪闻独属此女的馨甜发香,掺着清冷的嗓子不停低问:“不想我吗?想我吗?今日可有想,昨日可有想?”
  宣明珠语噎。
  梅长生到底和她不同,她知他心,便不疑不惊,见他或不见他,心都安然。
  他却不是这样的,每次小别,不拘几日,哪怕仅是在宫中宿直一夜,次日回来都像害怕她变了心似的,非要烈缠一番才能平息。
  “臣想念殿下,刻刻不绝。”腻声念念的男人再无乐坊里那一身铁石之气,叨咕着,手又开始不老实。
  宣明珠想起来,窘然按住他,“今天不行。”
  “臣知道。小日子来了,还敢吃冰?”
  所以他才只让她吃半盏。
  宣明珠恍然,听他问自己腹疼不疼,摇了摇头。梅长生眸底的暗潮丝毫未退,温柔地将这副软若无骨的身体扶倒于榻。
  一折折挽起袖,“臣为殿下按跷。”
  “唔。”宣明珠乐于享受他的服侍,便不客气地躺下了,背身枕着臂腕,方有暇问他几句正经话,“那头的案子料理清了?入过宫没有,还是才从大理寺回来?”
  “案子不什么难事,业已结清。”他屈身在上,手下力道得宜地按着美人腰窝,不愿细说那些血腥的事给她听。“臣方见殿下,不堪自持,至寺司命他们录入案档便来了。”
  “嘴里说得好听罢了,”宣明珠耳尖偷红,口角不让份地哼笑,“上午也不知是谁,都没正眼瞧我一眼。”
  “非是不看,臣恐一见,不能自拔。”
  梅长生挨近,絮絮气音吹进她耳窝。宣明珠脸面发热,肩脊却挨上他凉丝丝的大料绫袍,后知知觉不对,怎的按个腰,襦衫都按褪了去?扭头道个“你”字,他抬手将蝴蝶骨下的系带一抽,最后一件红香绫也离她而去。
  男人一丝不苟的襟袂笼住她白玉牙梳背,“臣为殿下按一按前头。”
  不等公主殿下提出异议,他的手便抄了下去,光景恰似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宣明珠扳不开他,咬唇忍声,偏他无聊,贴她耳边哝笑:“殿下怎不问一问这是什么穴道?长生教给殿下,此为樱桃穴,味甘,性温,主治腹火胀满下行,外用内含皆可。殿下若嫌不足,其实还有一法,名为,玉兔杵药。”
  “闭上你的嘴。”此时的明珠公主已然眼尾水赩赩,发乱绿葱葱。自家被撩拨心迷,可恼他却还衣冠楚楚,忍无可忍也去拆他衣带,却被拦住了。
  梅长生神情正经了些,“未时中书省还有几个议会,臣片刻后,要进宫去。”
  娇面酲红的公主殿下不可思议地瞪圆眼,所以他抽了这间隙过来忙的是什么?偷欢得趣吗?
  抿唇踹他一脚,披衣背卧。
  梅长生眉目间露出蕴藉的风情,过去摇摇她的肩,哄她,“是长生几日无药,一时服得急了,殿下莫恼。殿下的生辰想怎么过?”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宣明珠才不想理他,本打算令他去了,听此一句,内心的一处礁砥忽被触动。
  转眼又是四月初八。
  她回脸儿笑:“你还敢提这茬儿?”
  梅长生不自觉地将她纤肩拢紧,垂眸温温望她,“从哪里错的,便从哪里补回。臣不堪,亦不敢避罚。所以殿下想如何过?”
  去年今日,是改变一切的开始,亦是他半生虚妄的终结。梅长生每当回想起那日,他竟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斥声甩袖而去,便觉身上挨的那些刀,实在不够。
  上天垂怜,给他补过的机会,今后她的生日都由他来操办,他会只令她留下快乐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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