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27节

  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阁老!阁老留步……”
  梅长生抱着宝鸦走出外宫阙时,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宫侍快步追跑出来。
  梅长生眼中的冷色尚未消,见他是皇后身边的福持公公,神情带有惶急之色,目光微动,轻哄着让宝鸦捂住耳。
  小姑娘胆色不小,这会儿已经不哭也不怕了,听话抬手捂住双耳,梅长生这才问道:“何事?”
  福持公公颔首说:“阁老,娘娘命奴才来禀您,方才法染国师在紫云阁,坐化了。”
  第104章 给你咬
  公主府,内殿,地心中央置着一只錾金兽面纹连座鼎,婢女一回回的往里头添炭。
  暖阁中,一道得意的声音正绘声绘色若描述道:
  “当时我打开那盒糕点一看,便发觉不对劲哩。我是谁呀,大长公主是我阿娘,上任大理少卿是我阿耶!所以呀,我当时立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麻痹对方,梅大你猜怎么着,他果真就被我骗得团团转啦。”
  只见那盘腿坐在榻上的粉衣小姑娘,身上围着张薄毯,怀里揣一只汤婆子,神色里殊无忧恐与余悸,正摇头晃脑向两个兄长炫耀自己的临危不乱。
  明明她进门时还窝在父亲怀里,像只哭红眼的小兔子。不过这会子谁也不抬杠,梅珩道小妹无事便好,一向爱逗弄她的梅豫也捧场点头,夸她真厉害,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生怕她丢了似的,不停地将糖果往小姑娘手里塞。
  宣明珠则紧守在榻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的神采,生怕她被这一吓,心里留下阴影。
  之前她发现九叔不在寺中,前脚从护国寺出来,梅长生便抱着宝鸦来接她,她当时一见宝鸦的模样便知不对。
  在回途的辇中,即便梅长生的语气沉着和缓,将宫中发生之事大略告诉她,她听后,仍是久久无法回神。
  九叔竟是将她的女儿骗上了紫云高阁。
  要对宝鸦不利。
  还有——九叔他死了。
  宣明珠心中的不解与空旷,有一刹那,与当年得知母后患上不治之症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是一种一直以来委以心安的温暖庇佑之所破碎了的感觉,风雪刮进来,她不知所措。
  紧跟着宣明珠马上将宝鸦搂进怀,反复确认她伤着没有,吓着没有?宝鸦是个皮实的,哭过了便算,拍拍小胸脯再三保证自己没事。
  这会子,宝鸦讲到中途,见娘亲又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连忙甜美一笑。
  “阿娘放心,宝鸦真的不怕啦。”
  奶乖的声音治愈人心,宣明珠见到那颗熟悉的小豁牙,始才找回几分身处现世之感,如梦魇醒,松出胸口紧揪的一口气。
  听身畔的梅长生又一次命人添炭,她木木地转头轻问:“你冷吗?”
  那张色姝曜玉的脸上,尽管镇静无澜,然神情中的那份茫然与脆弱,瞒得过别人,梅长生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点头说冷,低缓着声气儿:“殿下帮我暖暖。”
  说着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宣明珠随即感到一片温暖的重量覆在指背。
  他的手指并不凉,手凉的是自己。
  宣明珠抬眼看他,那双闪着微光的眼睛那样纯净,梅长生的心一下子疼起来。
  他将五根手指插.入她的指缝,稳稳扣住,拉着她起身,对宝鸦道:
  “爹和娘说些事,就在落地罩外头,让哥哥在这儿陪宝宝说话好吗。”
  宝鸦嗯声点头,目送爹娘出去了,歪头挠挠鼻尖:“我方方说到哪里来着,哦,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使出缓兵之计,你们是没瞧见……”
  这厢梅长生拉着宣明珠走出阁外,炉鼎的热气扑面而来,宣明珠不觉打了个哆嗦。她挑了个宝鸦能够一眼看见她的地方,坐在那镂雕罩门外的美人榻上,低垂视线,用双臂抱住自己,慢慢收紧。
  “长生,你将宫里发生的事细细与我说一遍。”
  之前在车上碍于宝鸦在,梅长生只说了个大概,饶是大略一说,她已感到震动难解。但事关宝鸦安危,她不可逃避,需要知道详尽的细节。
  需要弄明白,那个人,究竟为何变成了她不认得的模样。
  梅长生却不许她用这个姿势,抬脚勾了一张矮杌坐在她对面,强行将她的双臂扳开,搭放在自己腰上,再拢过那纤弱的双肩摁在怀内。搂着她,轻道:“我知殿下此时心情,没关系,殿下可以依靠我。”
  哄孩子的口吻,隽雅绵长。宣明珠的脸颊贴着他清凉的锦衣,睫羽曼扫,轻嗯一声,“你说吧。”
  梅长生便将从宝鸦那里听来的话,与他赶到紫云阁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来。
  他在出宫门后的第一时间,便让宝鸦将紫云阁发生的情形、以及法染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转述给他,怕的是法染擅长蛊弄人心,若存心在宝鸦心里种下什么,会祸她一生。
  宝鸦搂着他的颈说完后,梅长生便在女儿的鬓毛摸三下,要她忘了。
  当时宝鸦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抬手指指自己的脑瓜,“这里有点灵光,忘掉却有些难哩。”
  有时候小孩子的坚韧,远在父母的担忧之外,梅长生眼下更担心明珠的状态。
  想当初在扬州,她得知他欺瞒的那些事,尚且痛苦不能自持,何况宣灵鹔之于她,是从出生起便识得信赖之人,亦父亦师亦友,要接受这样一场翻覆,不是轻易的事。
  他再一次体会到,欺骗与被欺,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没关系,他来守着她。
  他慢慢地说,当宣明珠听到那句“我用一种错误的方式爱了她”,心腔猛跳,狠狠闭了下眼。
  一切困惑,因这一句话都迎刃而解,一切却又陷入一种全新的困惑。宣明珠感到寒冷,又有些犯恶心,圈在男子腰肢的手紧了紧。
  梅长生不再说,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良久,等宣明珠缓过这口气,抖声问:“所以他早已,早已知我无病,故意看你剜心取血是吗?”
  “嗯。”两人静对相拥,梅长生净白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女子柔软的发丝,三个孩子在里间谈天,他便放低声量,低靡浅缓的音线,有种抚慰之感:
  “我第一次去找他,便是在递帖诓你去护国寺之前。还记得你领宝鸦去寺的那日吗,他为你诊脉后我找了去,问他可能治,他摇头。之后我便决心用那偏方……直到我亲眼见他倒掉第二碗药,始才生疑,后来与他对峙,他也承认。”
  这些事如今都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只对自己取血的事一笔带过。
  宣明珠回想起,梅长生从未拿他剜心取血说过事。
  他从没说过疼,以此向她邀功或诉苦。
  又怎么可能不疼。
  尚记得在汝州行宫,那日他忽然找她来下一局棋,结合姜瑾的说法,按时间算,那日正是梅鹤庭刚刚剜心之后。
  他进得殿,应是便已发现自己倒了药碗,却行若无事地与她对弈,心里,是在盘算下一次取血的时候。
  然而她当时说了什么?
  ——“当年我榜下选婿,并非非你不可。”
  宣明珠艰难地哽动如堵棉絮的喉咙,人心之凌迟,不过于如此。
  这些本都可以避免。
  只要那个人说一句话。
  “他还做过别的、不好之事吗?”
  梅长生顿了一下,宣明珠敏锐地感觉出来,抬头发红的眼睛看他,“你照实说,别瞒我,我无妨。”
  “好,我不瞒你,不过醋醋要知道,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莫要怕。”梅长生盯着她的双眼,慢慢地缓缓地吐露,“五年前我被苗疆杀手伏击,是他设的局。”
  为的是给他一个两难抉择,是选择留在将要临盆的妻子身边,还是明知危险也要去追击可能对妻子不利的杀手。
  也怪他自己着了人的道,万事闷头不说,以致夫妻隔阂渐深。
  说罢,他感觉怀中的身躯猛地战栗了一下,宣明珠的脸色白若宣纸,呼吸几乎静止,怕惊到里头,埋首在梅长生胸前。
  随即,梅长生前襟的衣布濡湿一片。
  他当她是为了法染的欺瞒而心痛哭泣,他深深知道,法染对她来说多重要,她便有多伤心。垂下眸,自己的眼圈也有些发涩。
  一直以来,便看不得她哭。
  “醋醋,没事,哭出来就好了。只是给醋醋一盏茶时间,哭一会便好,要不仔细眼疼。”他低低哄她,却听怀里人抽噎问:“你疼不疼?”
  梅长生怔愣了一下,宣明珠双眼红若灼桃,滴碎泪颜,手掌覆上他胸口,“长生,你疼不疼?对不起……”
  他愈发抱紧她,“嘘,法染糊涂,你别跟着糊涂。你是宣明珠,天下人皆错也轮不到你自伤,从头至尾你又有何错?醋醋,你我之间,不全因外力挑拨,是我本身不好,傲慢愚蠢,负你深情。醋醋不好轻易原谅我的,要我往后补偿你一辈子才好,听到么,不许想岔了。”
  他越这样说,宣明珠越想要哭。她很是讨厌软弱无助的自己,然而这个人,有着宽厚的胸怀和清沉的嗓音,总有本事让她变回那个桃花树下的小女孩,倚靠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她捂住自己的唇泫泫堕泪,梅长生怕明珠揉伤腮边的皮肤,拉下她的手,将自己的腕子递过去,“给你咬。”
  当年晋明帝驾崩,深夜帷帐间,未及弱冠的少年夫郎不知如何安慰哭泣的妻,也是这般将手腕递去。说:“咬我一口,殿下心里便好受了。”
  那段光洁玉白的腕子,像绝望中从井口垂下的蛛丝,映着太阳闪着光,纤细,但绝不易折。
  宣明珠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瞧着那稳稳横在眼前的腕,被吸引着,低头咬上去。
  留下一道轻柔的牙痕。
  暧阁里的说话声不知何时静止了,宝鸦透过一格一格地罩槅子,发现娘亲不知何时哭得那么伤心,自己也想哭了。
  “我真的没事呀阿娘……”
  在她的思维中,是不存在阿娘会为坏人而哭这件事的,哪怕再亲近的人,只要他变坏了,那还理他做什么,再也不值得一顾。
  只不过有阿爹哄阿娘,她还是很放心滴,照着外阁间的情形,转盯向梅豫的手腕,好奇地舔了舔唇。
  “我手上有糖是怎么着。”梅豫心领神会,当即就毛了,把手藏到身后压低声,“能不能别什么都学。”
  外头的动静瞒不过里头,里阁的声音自然也传到了外间。宣明珠方是一时忘情,回过神立刻背身抹泪,被子女望见丑态,觉得难为情。
  梅长生知她爱美爱颜面,不能让公主殿下委屈,向里头故作板脸,“把眼睛都捂上。”
  “噢噢。”宝鸦体贴人意,第一个响应,一手一个去捂梅大和梅二,梅珩便伸手捂妹妹,梅豫又抬手往小书呆的脸上瞎糊一通,三人在榻上一时间乱闹一团。
  宣明珠遮鬓回眸偷瞥,见此家常温馨的一幕,方才的难过被冲涤了大半,嘴角也不由抿出了弧。
  她深深吸气,将泪抹去。
  梅长生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递她,“好了?”
  宣明珠拭净泪,点头。
  五年之前,梅鹤庭是她夫,如若当时她便得知梅鹤庭被人刺杀,天涯海角亦要诛凶手九族。凶手姓宣,不能诛到自己头上,依她当年的性情,亦会与宣灵鹔断绝关系。
  他不该动她的人,不管她的夫君,还是她的女儿。
  不管因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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