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第651节

  床上的巴图仍然昏迷未醒,但是床上的被褥却已经换过了。
  褚道子听到脚步声,慢慢转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夜已深了。你应当回去歇着,明日再来盘问我。”
  时雍不说话,慢慢走近,“看来师父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有什么话要问你了?”
  褚道子无奈地低笑,“不知。但只要你问,我便老实回答。”
  时雍不言不语地拿了一张木凳,坐到他的对面,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
  “师父伤成这样,还要费尽心机营救巴图,甚至不惜为了他赔上性命。敢问,这是为了哪般?”
  褚道子垂下眸子,不与她对视。
  “额尔古河岸,他救我一命,你也在场。”
  “救命之恩,就这样?”
  时雍声音带笑,可是语气里的质疑,哪怕褚道子不看她的脸色也能分辨出来。
  褚道子低低道:“是。就这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此话说得没有错,时雍却斜斜地勾起唇角,视线从他那一件终年四季遮着脸,好像从来没有换洗过的黑袍,慢慢地落到他的腰上。
  “师父身上的伤,是自己捅的吧。”
  褚道子一惊,猛地抬头。
  时雍正盯住他,一眨不眨,褚道子猛地撞见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有一种无从遁形的狼狈感。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再怎么会掩盖,情绪也会有所流露。
  时雍见他如此,更是笃定心中猜想。
  “那天夜里,贡康的别院里,根本就没有刺客。那出戏码,全是师父你一个人自导自演。目的就是为了引我们来阴山。我猜,你从刺客身上扯下来的那半幅衣角,是巴图的吧?”
  褚道子一言不发,黑袍遮盖了他的脸,也掩去了他的表情。
  时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纹丝不动。
  “你料准我会让大黑找人。所以,那时,你便有了营救巴图的想法。对不对?怕我们不上套,你还编出了刺客身上有可能带着双生鼓的谎言。”
  不见褚道子回答,时雍顿了顿,又自己分析。
  “我之前其实就有几点怀疑。一则,刺客在我们出发前夜带着双生鼓独自前来,目的是什么?二则,贡康别院守卫森严,刺客是如何逃过那么多侍卫的眼睛,杀伤了师父,还能全身而退的?搜遍全城也找不到人,莫非他会飞不成?三则,那晚叫你来认尸,你毫不犹豫地就说那个死者不是刺客,我当时便有些纳闷。现在一想,全然就通了。”
  哼!
  时雍自嘲般笑了一声。
  “也怪我,太过信任你。一直觉得师父是医德无双的隐世高人,无欲无求,一心专研医术,心里想的是大道,对世间纷争权利欲望,并无兴致。这才没有丝毫警觉。”
  褚道子喉头微硬。
  “你没有信错。我确无所求。”
  时雍冷笑一声,看着他的双眼锐利了几分。
  “那师父可否告诉我,既然无所求,又为何要谋划这么一出巧计?为了双生鼓?还是单单为了救巴图?你与巴图有和渊源?他何德何能值得你舍命相救?不要骗我。你但凡说一句谎言,我都会给你拆穿。”
  褚道子哑异地看她。
  此刻的阿拾厉目而视,与平常在他面前那个古灵精怪巧笑盈盈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原来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
  阿拾也不例外。
  褚道子苦笑一声,“为师……无话可说。”
  时雍眯起眼,冷冷看着他:“师父是不是还在心存侥幸?你以为我能看出来的问题,能瞒得过锦衣卫指挥使,还是能瞒得过精明的长公主?他们的手段,想必师父很清楚,可不会像我这般好好跟你说话。”
  褚道子眼皮低垂,几乎不敢去看时雍的眼睛,只有幽幽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来问我,是想帮我,救我。但事已至此……无须挣扎,任由处置吧。”
  时雍没有从褚道子嘴里问出半句话来,这个老儿的嘴巴之严,和赵胤有得一拼。
  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巴图还是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不过,她探了探脉息,比先头已是平和许多,陈岚的放血针灸法和解毒药丸,起了大用。
  这让时雍放弃了去找白马扶舟询问解药的打算。
  她不想和白马扶舟有牵扯,更不愿意让人以为她对巴图的性命十分在意。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厢房里的灯亮着,塔娜几个小丫头还在等她,可是,时雍第一个看见的不是她们,而是站在房门外的玉姬。
  这女野人挺着肚子,穿得十分单薄,看到她过来也没给什么表情,只是上下打量她一下,突然就冷着脸转了身,推门进去,又砰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时雍莫名其妙。
  这一天尽遇神经病。
  她回去匆匆洗漱,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世界竟比她想象中平静。
  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宝音长公主那边也没有拿褚道子去问话,还是仍由他在照顾巴图。
  时雍心里更为忐忑。
  宝音是没有发现褚道子的那些事情,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中,不便出手。毕竟哲布还在驿站,巴图还需要褚道子治疗外伤,她多多少少得给哲布亲王一个面子。
  还有,今日要去阴山皇陵祭祀。
  这样特殊的日子,也许不合适做这样的事情?
  第641章 阴山祭祀
  这是一个黄道吉日,宜出行祭祀,修坟祈福。
  寅时即起,宝音早早吩咐下来,寅时即起,三刻出发。
  祭礼讲究很多,误时辰、衣冠不整、不懂礼数是尤其要不得的大事。因此,不论时雍有多么不情愿,还是要打着呵欠穿衣洗漱。宝音怕她年岁轻,不晓事,特地派了何姑姑过来关照。
  塔娜是四个丫头里最稳重的一个,何姑姑瞧着她机灵,把明光郡主的事情便都交代给了她,塔娜无不应是。时雍听得昏昏欲睡,等何姑姑离去,她们收拾出来,发现众人早已准备好了。
  参与祭祀的人很多,几乎倾巢出动。
  宝音、陈岚二位公主,东厂厂督白马扶舟、东定侯赵胤,诚国公世子元驰……除了留下来看守巴图和褚道子的侍从,一个不落地都到齐了。
  令人意外的是,不仅哲布亲王带了督官、驿丞等随从陪同前往,就连怀着身子的玉姬也要同行。
  这姑娘是不肯听劝的,为人又野又蛮。如今她怀着身子,肚子里的孩子便是王牌,不仅元驰拗不过她,就连宝音拿她都有些无奈,单独指派了一辆马车给她,让元驰自己贴身护着。
  玉姬在驿站没有存在感,宝音和元驰也没有向北狄人介绍过她的身份,因此哲布一行人与她并无交集,只知道这位是元世子的世子妃,旁的似乎并不知情。
  时雍环视一眼,看着这盛大的队伍,心里隐隐有些发虚。
  这么多人凑在一块,不会出事吗?
  他们都走了,留下巴图和褚道子在驿站,没有问题吗?
  赵胤一身飞鱼服外罩黑色披皮,腰系绣春刀,跨下乌骓雄姿勃勃,衬得他容色绝艳,一副王公贵族的清俊,气宇轩昂,傲然无双。
  相反,与他站在一起的白马扶舟今儿脸色就不太好看了。明明一张好脸,又着蟒袍玉带,但整个人黑气沉沉,双眼阴鸷,令人不敢靠近。
  啧啧!
  看把他给气得。
  时雍看到白马扶舟这模样,心情无端好了些,觉得昨夜救巴图救得值了。
  她挺胸抬首,双手轻置身前,慢慢走上前,往宝音和陈岚所在的马车走过去,目不斜视,比任何时候都要端庄严肃。却在经过白马扶舟的面前时,听到一声嘲弄的哼声。
  时雍侧过脸看去,与白马扶舟视线对上。
  她仰脸不动,白马扶舟唇角抿起,无视他目光里的锐利,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阴冷的脸上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郡主,请。”
  时雍冷冷剜过他,轻哼一声,回以冷嘲,然后转头,恰与赵胤的目光对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相视片刻,时雍想到昨夜从他房里离开的情形,虽说心里早已消气了,但大庭广众之下,她看着某人这张冷峻无情的脸,做不到主动求和。
  于是,她同样哼了一声,转开头走了。
  白马扶舟见状,原本紧抿的唇勾了起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戏谑道:“看来侯爷也伺候不好这小祖宗啊。”
  赵胤侧过脸,一双眼睛冷光四射。
  白马扶舟并不畏惧,迎上去与他相对而视,笑得越发惬意。
  “与侯爷一样不被郡主待见,本督深感荣幸。”
  赵胤剜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别开视线,追随着时雍的背影看去。但见方才还眸染硝烟,面有烽火,根本不愿理人的女子,走到长公主的马车前便换了一张笑脸,目光柔和,唇角含笑,温情又脉脉。
  哼!
  他也哼了声。
  白马扶舟一愣,笑了起来。
  “哼!”
  ……
  时雍对背后两个男人的暗自较劲一概不知,看到宝音和陈岚,就按何姑姑方才教的规矩,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脆生生地道:
  “娘,姨母,我是不是来晚了?”
  “没有。快些上车。”宝音含笑看了陈岚一眼,“这孩子,越发懂事了。”
  陈岚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勉强一笑,又没能笑得出来。
  “还得姐姐多多教导她。”
  宝音道:“这话真是羞煞我也。我自己都是一个野大的,要论规矩,比囡囡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野大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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