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9)

  怨魂们只凝滞了一瞬,就再次扑了过来,带着更凶恶的戾气、更暴虐的尖啸,想要杀死、想要撕碎、想要折磨、想要让这些活着的人,和他们一起沉沦在苦海之中!
  铮!
  七弦同响。
  琴声震碎了怨魂的尖啸,这声音是如此的浩大,像巨浪高起、高山雪崩,铺天盖地的声浪淹没了一切,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从头到脚,将所有人都没在里面。
  喜,终于能够发泄自己的怨苦,可以将他人拉入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怒,为何胆敢反抗?凭什么我们要受此痛苦,凭什么你们不必遭难!
  哀,魂魄被生生炼做砖瓦器具,有灵却被当做器皿,同难却要互相厮杀。
  惧,日夜体历魂体破碎之痛,无有间隙不得解脱,便向寇仇低头服从。
  爱如漂萍飞絮,一遇痛苦便离散;憎如游丝浮冰,一遇畏惧便瑟缩。
  欲念强执如烈火,心却狂迷软弱。
  七情深重至此,无不是因苦而生,这因苦而生的七情又迷心遮目,牵引着被折磨虚弱的心做出种种行径,导向更深的苦。
  众生愚妄,可悲可叹,可恨可怜。
  一声琴音浩荡,震碎了满堂执妄的七情,震散了怨魂浓烈的怨戾,在客栈诸多修士心中震出一片茫茫大白。
  满堂怨魂空茫地停在那里。
  没有了喜,没有了怒,没有了哀惧,也没有了爱憎欲。
  他们面上的神情空洞而迷茫,好像才从一场噩梦中苏醒,还记得梦中的痛苦,却不知该不该为此而难过。
  李泉抱着琴,面上无悲无喜。
  众生可悯。
  当怨魂们的怨戾消失,这座强行立于幽冥当中的黄泉客栈便也开始崩塌。杯盘桌椅先化作了薄烟缕缕,将空了的客栈填进淡蓝色的雾。
  仍困于客栈中未被放出来的怨魂们突然静了下来。他们看着这正在消散的雾,停住了无止境的厮杀,怨毒暴虐的眼中,生出了羡慕与渴望。
  一直没有露面的掌柜忽然现身,惊怒喝道:阻止他,不然你们都得死!
  那淡蓝色的雾柔和轻缓地上升着,带着客栈的屋顶一起散做了迷离似梦的雾,在从空了的屋顶照下的薄光里,躺在地上挣扎欲起的店小二忽然痛苦地咧开嘴,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已散成一抔灰烟。
  最上层的客房已经破了顶,后院传来中年汉子惊惶的呼喊,不过片刻,他就变成了一个面脸皱纹牙齿松动的老人,再一眨眼,他的呼声也消失了,失去气息倒在地上成了一堆枯骨。
  大堂中同样有修士骤然衰老,他们都是靠着黄泉客栈才能避劫活下来的,黄泉客栈若毁,他们的天人五衰便会立即找上门来。
  诸多修士如梦初醒,没有了道心,空静了的心转瞬又生出繁杂的欲念。琴音,终究也只是琴音而已。替不得人修行,改不得他道心,神明所给予的一瞬空寂洁净,强不过自身所执的深重妄念。
  欲念催逼,杀意骤起,诸多修士不同的术法落向同一个目标。
  阻止我?李泉嘴角一勾,目光横落。
  所有被他这一双眼睛看过去的人竟都动弹不得。掌柜心中突然生出莫大的寒意,他好像在这一双眼睛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渊,那是远超他所能够理解的东西,那是过于浩大的景象,于是他不由生出了无边的恐惧,又在这恐惧中战栗不已。
  他终于明白了,之前的那场打斗不过儿戏,其所作不过是使他自己愚蠢自大地主动放出怨魂来。现在失了这部分怨魂,黄泉客栈便有了缺口。
  李泉一步步走向大堂正中,他每向前走一步,黄泉客栈就崩塌一点。
  最上层的房间化作了淡蓝色的雾霭,雾霭中的怨魂们因解脱生出了真正的欢喜。
  黄泉客栈中,阳世不同处,许许多多个或在此地或在他处的修士,忽然迅速地老去、衰亡,于逃避已久的生死之间体历极大的恐怖。
  又一层房间化作了淡蓝色的雾霭,天顶上属于阳世的光芒越来越盛。
  账房忽然剧烈地一挣,破碎成一地尘灰。
  怨魂们欢喜地等待着,这欢喜消解了他们心中因旧日惯常之力而即将生出的怨煞,修士们恐惧地颤抖着,这恐惧使他们遗忘离弃的道心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
  李泉已走到了客栈掌柜的对面,最后一个伙计在后院也散成雾霭时化做了一地尘埃。现在的黄泉客栈中,已经只剩下了他们脚下的地面,无墙的四周露出外面的情况,那条诡异的、堆满尸体落满灰尘已经消失了,原本黏腻的雾气也只剩下虚淡的一层,没有了之前那种诡异可怖的感觉,阳世的景象与幽冥的景象在雾中重叠。
  客栈掌柜惊惧地看着那双深渊似的眼睛,他突然从那深渊里看到了他自己,他看到了无尽怨魂中苦苦挣扎的一个,看到他是怎么养出一身凶戾,成为当中最强大、最冷酷的一个。于是他成为了客栈掌柜,他可以掌控这里的怨魂。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体系,接受了不去在乎是谁把他们投到蛊阵当中,接受了只要做这群怨魂中最强的一个,就可以反过来奴役他们的体系。
  这些从破碎客栈中解脱出来的怨魂们挤挤挨挨地围在这里,他们也许应该报复,也许应该想要将所有人,尤其是客栈掌柜撕成碎片,将这个从他们当中爬出来,又反过来操控他们折磨他们的客栈掌柜重新拉回他们当中去。
  可他们谁都没有动。
  离苦的欢喜充斥了他们的心,对解脱的渴望超过了一切的欲望。
  客栈掌柜动弹不得,他在恐惧中同时生出庆幸和迷茫,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原本也该渴望解脱吗?还是该痛苦于失去自己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地位?
  他会消亡吗?像那些消亡的怪异一样,连真灵也不存于世?他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可他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李泉又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像是踏在了他已经动摇的心上,于是被他抗拒的因果密密缠来,紧紧牵扯住了他即将滑向混沌的魂灵。
  那披在魂魄外的掌柜皮囊轰然破碎,他将承受自己所种之因酿下的果,也会远离那欲吞噬他一切的黑洞。
  李泉翻掌,掌心落着一枚润如膏脂的黄玉,它掉落在客栈地面上,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落在地面上,客栈仅存的基地被这枚黄玉压得不堪负重,向下沉去。属于阳世的地面托住了店中人。
  白青崖震撼的看着脚下。在不可思议的大手段下,他们此时正处于虚实不定之间,同观于阴阳两面。人人可以看得见,那客栈基地被黄玉压着沉下去的地方,竟是一条昏黄寂静的长河,这黄泉客栈,竟然是真的建立在黄泉之上的!
  随着那枚黄玉也没入黄泉当中,一股坚固厚重的玄奥意蕴稳稳沉落。客栈中的怨魂们一个个落入黄泉当中,三个伙计与掌柜所化的飞灰里,也各自落下一点真灵,受黄泉的牵引重入轮回。
  这是社土之力。
  大地孕生敛死,社土通轮回。社土消亡,轮回不稳,幽冥对亡者真灵的牵引之力转弱,浑沌才能以怪异之法窃取众生真灵。
  若以能够社土之力重定轮回、通幽冥,则世间怪异之劫,自解大半。现在只是九道黄泉当中的第一道而已。
  客栈中尚且幸存的修士们忽然都能够动弹了,他们心中升起明悟,顺着那条已经恢复成正常模样的道路走出去,他们就可以回到阳世了。那位砸店的背琴客人,并不打算也要了他们的性命。
  他们没有死在这一场惊变中,也不必再为黄泉客栈索要的住宿费而烦忧,但大劫仍在,天人五衰仍在。他们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有的人离去了,有的人留下了。此前好心提醒过两人的老丈跌坐在地,他此前一直没有动手参与过争斗,既是没有能力,也是没有此心。黄泉客栈被破,他已经老朽到站不起来了,马上就要死去。
  但他目中没有怨恨,也没有惧怕。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李泉,每一寸皱纹都浸透了悲哀。
  琴音过后,生死之间,他听到了那一声深重的叹息。那来自于打磨多年却被离弃的道心,有的人忽视了,有的人听见了。听见之后,悲苦难解。
  艰难修行多年,不敢放纵丝毫,一场怪异大劫,便摧毁了全部。不甘、不平于这本不该到来的天人五衰,到头来,修行没有了,历苦打磨的道心也没有了。
  这世间,因果已乱,行善、守戒、修行,还有意义吗?老丈仰首喃喃问道,声音轻得像一口气就能吹散的游丝。
  有。李泉垂眸看着他,声音如一道微风,将游丝托往彼方,他们等来了我。
  老丈仰着脸,他在那双低垂的目中,看见了慈悯的、温暖的、浩荡的光。
  他慢慢闭上眼。死生一刹,道心重聚。
  那张苍老不堪的脸上,神情宁静而安详,身躯倏忽破散成点点微尘。
  第136章
  黄泉客栈最后的基底在黄泉中破碎,淡蓝色的雾霭在黄泉水中化作点点星尘,一点星尘,便是一点解脱的怨魂。
  他们围绕着黄玉,在寂静安宁的社土之力中,与它一起下沉,然后流淌往轮回的彼方。
  李泉垂着头,静静地看着那枚黄玉沉落、融化,等待社土的力量彻底浸没这一道黄泉,就像十二万年前一样。
  十二万年前,社土的力量在黄泉中寂静安宁,曾伴着他踏遍幽冥九泉。
  十二万年后,黄玉落了底,碎作沉默坚实的社土之力。
  他安静地抬起头,看向另一侧。
  白青崖在原本的后院位置,身边伏着一只巨大的黑犀。
  这只黑犀体型巨大得像一座小丘,哪怕趴伏在地面上,也比白青崖要高许多。他一身皮甲苍黑坚润,如墨青之玉,头顶独角坚实修长,锋尖上的一点灵光幽寂安宁。
  这是一个极庄重稳厚的灵兽,现在身躯上却纠缠着一股混乱的死意,稳厚中又隐隐有种似虚非实的变化。他虚弱地垂着头,漆珠一样的眼睛闭着,他甚至无法化作人身。
  白青崖的手按在他的眼睛下方,一身法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辟动地体内,神情却越来越焦虑。
  辟动地并没有受伤,他的虚弱是由另外一种原因引起的。他的身体不知为何,竟不似生灵那般为真切的实体,却也不似鬼修那般根本为虚质。他似乎正在向某种古怪的状态转化,这让辟动地原本的修行都乱了套,因此他虽然试图抵挡,却没有什么作用。
  既然不是死的,就不能重入轮回,但也不是活的,所以也没有办法死去。非生非死,却又并非修成道果跳脱出生死轮回如果继续演变下去,辟动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白青崖设想过后,不由不寒而栗。
  万物运转皆在道中,凡有所存,皆有其道,离道之后,并不代表着自在,而是虚无,或者混乱。
  白青崖试了各种办法,却都不能影响这种变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辟动地的情况逐渐恶化。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哀恸问道。
  入幽冥辟动地忽然睁开了眼睛。
  李泉已走了过来,他伸手触到辟动地的犀角根部,缓缓向上移,直到落在犀角尖顶。
  辟动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在这轻柔抚触当中,他感到那不断侵蚀他的痛苦慢慢消减了。
  随着犀角上的一点,辟动地身体不断虚化的情况彻底停止,但已经产生的变化并没有消失。他感激地看着李泉。
  继续说下去吧。李泉止住了他们的道谢。
  他们辟动地在回想中,漆黑的眼睛中不由流露出畏惧,
  要颠倒幽冥
  逆乱阴阳。女须说道。
  仰苍坐在她对面,眉头拧成疙瘩。
  天人五衰降临,有传承的修士虽然可以在同门护持下转世,然,幽冥生乱,来世不可期。故世间修士畏死求生。化身怪异可以不必再畏惧于天人五衰,但化身怪异亦等同于与众生为敌,且真灵与身同陨。
  故而,此路不为世间大多数修士所取,唯有道心衰亡者会走上此路,换一个角度来说,当一个修士的道心衰弱到某种程度的时候,也很有可能在对死亡的畏怖之下,一念之差便身不由己的化身成了怪异。
  黄泉客栈的建立,给予了诸修士另一重选择。虽然代价仍然深重,但有怪异比着,这个选择似乎好了不少,更让人能够接受。
  这是浑沌的手笔。
  无论做出哪个选择,不过都是落到了他的手中罢了。
  黄泉客栈现在有几座了?仰苍问道。
  阳顺而上,其成数极于九,阴逆而下,其成数极于六。黄泉客栈逆乱阴阳,若立六,则阴将动,若立九,则阳将动。阴阳皆动,幽冥颠倒。
  若想要阻止此事,最好不要让客栈之数达到六,若达于六,必有大乱,若达于九,则再难挽回。
  五。女须沉声而言。
  浑沌图谋幽冥已久,一直没有大动作,而今一动,其以万载记的积累霎时便在幽冥当中立下了数座黄泉客栈。
  女须虽一直在幽冥当中与黄泉摆渡者为敌,但她的积累相较之下还是太薄了些。黄泉客栈的拔除也并非那么容易的。
  浑沌虽然不敢亲身前往幽冥,却可以借手下将自己的力量送进去。每一座黄泉客栈虽然混乱,却又浑为一体,其中充斥着逆乱之力,又有诸多怨灵凝聚于每一寸建筑之中形成大势,客栈中的伙计们于主场中,可以发挥数倍于原本的力量。
  故而,一座客栈立下,就不易拔除。便是长阳化身的李泉,也只有先诱使掌柜驱使怨魂离开客栈之后,方才能抓住那一隙的漏洞,掀翻整座客栈。而这所谓的一隙漏洞,也只有在长阳这里,才能够算得上漏洞。
  但同样的,每一座的客栈想要立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浑沌想要颠倒幽冥,将幽冥转为实有之质,这是逆乱之道,幽冥自然会生出抵抗之力。越往后的客栈想要立下,便越是艰难。六、九之数的客栈,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在浑沌以迅雷之速立下了五座黄泉客栈之后,第六座却一直迟迟没能立下。
  但这不是他们能够放松的理由。
  五仰苍干脆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明灯教与鬼王合作已不是一次,心焰之光可照幽冥,明灯教中人一直以来也有处理幽冥当中的事,只是不像鬼王与其部下那么专注。
  黄泉客栈以怨魂为材料,为的是其可入幽冥却又不会被黄泉牵引之故。有这样特性的,却不只是怨魂。女须声如裂石,一字一字砸得铿锵,天下鬼修,皆其所欲!
  我欲合其力,共抗于黄泉客栈。
  世间鬼修虽多,却鲜有传承,凡为修士,没有为了成鬼而修的。修士化鬼,多为意外,名门大派中的修士若化为鬼修,自有门中所教,散修化鬼,也几乎没有特地再寻个鬼来传承自己的鬼修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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