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6)

  湖水皓皓,勿汶勿浊。明镜皎皎,勿晦勿瞢。
  塞尺所茇,塞尺所憩。
  如明镜一样皎洁清澈的湖水上,忽然倒映出解廌的模样。
  女须的刀尖垂入湖中,磅礴轻灵的鬼气没入湖中,解廌之影由虚化实,浮出水面。他睁开眼睛,一双暗青的目,透彻如琉璃。
  执念深重,便化鬼类。女须收起了白骨刃,你神通还在,但要重新修行了。
  解廌怔了片刻,目光缓缓看过岸边的人们:原来我还有这样深重的执念。
  借鬼王纯冽之杀念涤清躯体之怪异,肉身修为虽然一朝散尽,却也彻底摆脱了别初年设下的控制。
  可舍去了肉身,便也舍去了血脉。
  格罗瓦看着湖中已经化为鬼身的解廌,却只觉得胸中空洞洞的难受。寨民们又见解廌之形,止住了哭泣,还沾着泪的脸上却一片哀茫。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个亲厚温暖的、与他们相连的血脉,已经逝去了。
  解廌还是解廌,却已经不再是图腾了。
  既然未入轮回,那背后之人或许还会觊觎你。你若无去处,可以暂住于我的鬼域之中。女须道。
  揾察仍跌坐在湖边,他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眼中甚至没有落下一滴泪来,可他的衣裳下摆已经被湖水浸透了,却也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只盯着湖中的解廌。
  我没有收回你的神通。解廌琉璃目落向他,声音仍是那如山岳般的稳固。
  那力量在血脉中,你只是一时心被蒙蔽,所以无法觉察它。
  解廌最后看了一眼寨民们,便随着女须一起踏入了幽冥。如鬼王所说,他如今修为尽散,再留在这里,只会招祸。
  湖面上变得空荡荡的。
  我们没有图腾了吗?格罗瓦哀茫地大睁着眼睛。
  格玛娃揽着他:不,图腾一直都在。
  她一只手按在心口上:就在这里。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永远在他们身边。哪怕有时迷失了,但只要回头,就能看见,图腾一直都在。
  揾察已泪流满面。
  旧事已毕,残局已解。
  后有召湖蟹将军听闻此事,不由慨叹: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血祭呢?
  可这件事对于寨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需要作出选择的事。
  遇到问题都去祈求图腾,可谁来心疼图腾呢?
  图腾如是,神明如是。
  香火缭缭,盛如云霞的祈愿当中,有多少是为求己事,有多少是心念神明?
  大青山余脉脚下,鲤泉村中。
  小孩子个头窜得快,但再快也还是个小豆丁。
  还是个小豆丁的铜豆站在二哥郑黍专门给她做出来的小脚凳上,恭恭敬敬给案上的两个神位上了三炷香,一位住在山上救过她的神仙、一位庇护着村子的移山大王。
  把神仙当日记的铜豆在小脚凳上唠唠叨叨地讲完今天都发生了什么,末了想了想,补充一句:我今天很开心,祝神仙和大王也开心!
  淡青的烟气缓缓上升,在秋风里飘散。两缕心念乘着云,飞落李府,一缕落到正在院子里给小妖们传法的移山大王金六山身上,另一缕飞落屋中。
  给山中开智的生灵传法这个习惯一直传承了下来,最初是漓池,之后是老龟,现在老龟被淮水神君的化身带走了,金六山就把这个事情继续了下来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叫金七山了。
  以前他有移六山之力,故而名为金六山,不过那时所谓的六山,只是小丘而已,但自修成真正的妖神之后,他已经可以背负起六座真正的小山了。
  地力坚且厚,孕生敛亡,善承载。
  在成为真正的地神之后,金六山才知道曾经自己走错得有多远。只是金六山望了望紧闭的屋门。
  自那次之后,漓池上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一次的传法已经结束了,停留于此的小妖们很自觉的收拾好周围环境离开。
  山中清净,如一方桃源乐土。因为上神的长久落足,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处灵气氤氲生机盎然之地,虽只是一处余脉,地下却已生出了灵脉,地脉生灵,蔓延脉络,泽被之地也越来越广。于此怪异劫中,造就一方净土。
  每次从红尘浊世来到山上,为山中生灵传法,对金六山来说,同样也是一次难得的放松。
  虽不知上神为何久不出现,但既然神泽之土一直在增长,那么上神应该也没有出问题才是。
  山中虽好,但他既然已经成为了一方地神,便也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成为如上神一般能够泽被一方的神明,也当是他的目标。金六山起身,对着紧闭的房门恭敬一礼,准备下山。
  紧闭已久的房门忽然打开,神明白衣乌发,姿仪如旧,踏入院中。
  金六山一惊,再拜道:上神。
  漓池目光落在他身上,道:既然在此,便是你的机缘,随我走一趟吧。
  金六山虽摸不着头脑,还是应是。
  宅灵后李亦现身于院中。漓池对他道:过几日将有客来,你可向他请教。
  后李同样不明所以,但这是上神吩咐,他直接应下。上神闭关已久,此次出来,是为了什么呢?他看着上神带着金六山离开的方向,那里似乎是沿此余脉,前往大青山主脉的方向。
  上神所说的客人,又是谁呢?为什么说自己可以向那人请教?
  点苍山。
  这个名字既指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摧折后唯一幸存下来的余脉,又指一个在此修行的教派。点苍山绵延千里,能够直接以此为名,对于他们的实力,便也不需多言了。
  点苍山广袤,地貌多奇峻,中有六大奇景。
  其中,一隙峡、四时林、云海影壁、顶上霞光,这四者没什么危险,只要自己能走到地方就能观赏,但另外两大奇景却有阵法隔绝,并不许人靠近。一者谓之辟金崖,一者谓之火池。
  辟金崖和火池都有点苍山中前辈长久居住,以阵法隔绝,一是为了防止他人随意搅扰,二也是为了他们的小命。这两地都有能要人性命的险处,若是驻守的前辈在还罢,顺手就把人救出去了,若是恰逢前辈离开,再有不知深浅的人靠近,不小心丢了性命就可怜了。
  且不提辟金崖,火池位于点苍山终末之端,掩在一片参差石脊深处,石脊层叠围出高低不同大大小小的池子,扩开十余里,皆为流火之地。
  这些池中流淌的都是溶金般的流浆,因为池子的深浅不同,也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红,浅如黄栌琥珀,重如青莲紫棠,在丹赤朱绯间过渡晕染,斑斓绚烂。分隔出高低层叠池子的石脊成昏色,其上生着丝丝缕缕灯芯似的长草,草身呈深浅不一的金色,浸在流浆里,在池中流浆向低淌落时,被拉出时隐时现的金缕。
  除了这灯芯炎草外,火池中还生有别的植物,最显眼的就是大朵大朵开在池面上的无心火莲。未绽的花苞成赤色,开放的火莲每一个瓣子都是半透明的焰流,花瓣根部是浅青色的焰,尖端就成了蓝紫色的焰,跳动出颗颗火星。火莲无根,随着池中的流浆在池上流淌,如同凡人祈愿时所放的河灯,却又比那景象何止美上千万倍。
  然而这般美景之下,却是暗藏杀机。
  火池虽美,其温度却可熔金石,便是把经过千锻的宝剑投入池中,也只会如雪花入滚水中,连点声息都发不出。但这般可怖的热力,却只凝结在流浆之中,并不外显。池边不到一步之遥,仍吹着凉意送爽的秋风,生着郁郁葱葱的灌木,背生七星的瓢虫在叶片上攀爬,饮凝结的秋露解渴。
  这样的危险被内敛不显,不知情的生灵便会一无所觉地靠近,或有被这美景所迷,主动欲与之接触的也不是没有。
  秋风忽起,吹得叶片摇动,露珠滚滚,淹了旁边的瓢虫,小瓢虫一时慌乱,未能抓紧叶片,被秋露带着向一朵火莲上滚落。
  池上忽然蒸起一段热气,吹干了小瓢虫身上的水珠,连带着把它送到了岸边。
  火池中央,一个披着暗红短衣的男子赤足斜坐,一腿横盘,一腿屈起,赤着的脚就直接触在火池炽烈的流浆上,前脚掌有节奏地踏着池面,在流浆上激出一圈圈金色的流光。他口鼻之间的吐息,便化作了池面上流淌的和风,隔绝了一切将与火池接触的生灵。
  这便是长居于火池中的前辈了,其名为奉传,是点苍山中两位踏出勘破我迷之障的物灵之一。
  奉传正在火池中闭目吞吐火池气息,忽然收到了一缕讯息,正身端坐,庄重垂首而听。数息之后,他对虚空之中应了一声是,方才抬首起身,足尖一踏,已消失在原地。而火池之中,在他这一踏之下池面所生出的金波里,池中自在漂动的火莲悄然变幻了移动,形成一种复杂玄奥的规律。回环的热风自池面上升起,在奉传离去后依旧隔绝着寻常生灵与火池的接触。
  等奉传再次出现之时,已踏到了辟金崖上。火池居于点苍山终末之端,辟金崖则位于点苍山起点之首。这里是曾经与天柱山相接的地方,在十二万年前的那一场大劫之中,断成了这一道险绝的山崖。
  山崖高雄奇险,世间罕有,但仅靠这个成不了点苍山中的六大奇景之一。
  这辟金崖高没云中,自云层之上的部分而起,草木叶脉中便会生出缕缕银丝,山岩之中同样嵌着银色的石筋。越靠近山巅,银丝便越多,最后已成一片铁树银花。这些生灵秉庚金之气而生,锐意锋利,但等到了崖顶,却是一株都未存。崖顶削薄险峻,窄如剑锋,已是整个儿化作了银白如雪的模样,反射着蛰目的阳光。这山巅的银白并非来自积雪,其本身已经尽数化作了庚金。莫说落下雪了,在这山崖上空,连一缕云都存不下来,任何东西都会被山崖的锐气搅散。这里已经存不下活物了,唯有纯粹的庚金锐气辟开一切。
  但在这锐气纵横的山崖之巅,还倒插着一柄剑,剑前盘坐一人,脊背挺直如剑,满头白发用乌藤挽在脑后,整个人似比这庚金之顶还要雪亮刚直,在满崖锐气中不动如山。
  庚横。奉传踏上崖顶,身周围绕着的火气挡开了纵横的锐气,若是修为稍差的人莫说踏上山崖了,就连靠近都会被重伤。
  庚横是点苍山中另一位踏出勘破我迷之障的物灵,本体便是那柄倒插在崖顶的剑。辟金崖上锐气纵横因他而起,但却并非有意,庚横也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这件事要从天柱山的摧折说起。那是天地间的大劫难,这道断崖是遗留下来的伤口,擎天之柱崩塌,劫的煞气凝结在了这道伤口之上,至今未散,这是世间最可怖的事物之一。庚横长居于点苍山之首,以自身锋锐之气阻拦此煞,天长日久,他身上泄露出来的庚金之气,便将这道断崖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庚横睁目,如霜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落在他身前的剑发出一声轻鸣,山崖之下忽然飞出一物,落到奉传掌中。
  我要镇守此地,这一趟便由你去吧。庚横说道。
  那从崖下飞出的是一枚坚密细润的黄玉,这样的黄玉奉传在离开火池时已经取出了一块。黄玉只是凝结的表象,其本质之珍贵,恐怕整个天地间,不超过五枚。
  奉传将黄玉收好,目光落在庚横身上。庚横和他分别镇守于点苍山的首尾,既是镇守,也是打磨自身。火池虽然同样重要,却不是离不了人,辟金崖前有天地大劫的劫煞,庚横自镇守此地以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一趟本来就只能由他前去,这是他们二者皆知的事情,庚横却多说了刚才那一句话,说明他的心中有了波动。
  奉传没有急着离开,他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亦不知炎君为何会有此命。奉传道。
  点苍山中普通门人不知自身与炎君的关系,他们却是知道的。当年之劫远比现在可怖,在流离失所惶恐不安之时,炎君给了他们指引与最初的庇护,这些受炎君指引定居在点苍山的生灵,后来便成了如今的点苍山一门。而他奉传和庚横,也是被炎君点开的灵智。
  就在方才,他们突然收到炎君的神谕,要他们送一样东西到大青山脉中。
  大青山脉那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亚于点苍山
  大青山脉。
  金六山跟随在漓池身后,一步一步,踏着大地脉络前行。
  虽仍不知道漓池上神究竟想要做什么,但金六山心中已震撼非常身为一方地神,他感觉到,大青山余脉中那条新生的地脉灵脉,正随着上神的脚步向前,如窜个儿的小孩一样痛快地伸展着。
  何谓梳理天地?
  足踏山川,步引地脉。
  初生的灵脉跟随在他足下,一步一增长。
  这便是天地之神的职权与威能吗?
  水脉如血,其气往来于天地之间。地脉如骨,天有目,地有脊。神明踏着山的脉络,一步一步向大青山的主脉走去。地下的脉如同喝饱了水的藤,舒展着身体向阳光伸开芽叶奋力生长。
  地之脊,亦是天之梯。地脊擎天,显化为天地支柱。
  金六山震撼而静默地听着,一方地神的本能令他感觉到神明所说无差,可是为何他从未听闻过这样的地方呢?
  十二万年前,天柱山折,地脊断裂。
  神明平淡地讲述着曾经的秘闻,金六山却觉脊骨骤然一麻。
  地脊折,天地之间的联系骤然弱了大半,然
  神明脚步忽停,金六山只觉脚下地脉一跳,如心跳般规律地搏动了起来。在这种搏动中,这条新生的地脉,已经接到了大青山主脉之上。他们正站在这二者相接的节点上。
  地发生机,山色一新。已经生出灵性的地脉舒畅伸展着,将发长鸣。神明点了点脚,地脉相接的动静就被镇到了方圆一里之间,初生未久的灵性只好略有不甘地小小舒展一下。空中忽地凝出了一场蒙蒙灵雾,细雨似的落下。
  两道身影被这里的动静吸引,倏忽出现。一个高挑含威,一个头生独角。
  金六山定神看去,这是鬼王和一个才化为鬼身没多久的异兽?
  是了,这里已经到鬼王的地盘边缘了。
  女须带着解廌,黄泉借道,刚回到自己的鬼域之中,正在谈幽冥之事。
  那幕后的人不知要从幽冥中得到什么,撒下无数棋子。如今这般一个一个地拔去卒子,实际上还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若是能够知道他的目标,就可以占据主动了。但幽冥奇异,想要找到其中的隐秘何其艰难?
  我知一事,不知是否与此相关。解廌道。
  请讲。
  世人皆以为我有神通天生可入幽冥。但我入幽冥的能力,是后来而生的。有一日,我忽觉有某事物呼唤,便随之而去,再回神,才发现我已入了幽冥之中。自那之后,我便可以随意出入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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