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

  她说罢又开始嚎哭,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将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一行老少,伸手指了指站在中间的中年男子,道:你过来。
  男子左顾右盼了两下,发现将军眉头越皱越紧,这才唯唯诺诺走上前来,恭恭敬敬说了个拜见将军。
  将军道:此事属实?
  那人看了眼在地上哭泣的妇人,发现她嚎哭声更大,道:属实。
  将军道:为何说她是窃脸贼?
  男人含含糊糊道:她做了恶事情、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我的女儿她、她,她不会做这些事情的。
  将军道:哦。
  那男人急喘了两下,咚地一声跪到地上,磕着头:将军,她真的是窃脸贼。她杀了我的女儿还一直欺骗我们
  没嗑几下他的额头就破了皮,鲜血裹挟着泥沙流淌下来。
  将军眉头又皱了起来,回头对守卫道:都给我带回去,让衙门好好审审。
  他说罢回头看了看,发现刚才那两人仍恭恭敬敬站在远处、并未逃跑,这才一夹马肚,扬声下令身后守卫:走!
  待他走得远了,殷洛才长吁一口气。他刚才过于紧绷,甫一放松下来,竟觉得眼前有些发黑。
  青泽回过头来,见他脸色不太好,问道:你又怎么了?
  殷洛摇摇头,揉了揉眉心,感觉头脑清醒了些,才道:没事,站久了有点头晕。
  青泽沉默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现在也不早了,我们先找家客栈,明日再去诱那窃脸贼出来吧。
  殷洛点了点头。
  他想到刚才那一行人,道:你就这么笃定那女子不是窃脸贼?
  青泽道:她身上既无妖气也无魔气,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类。
  他们找了家客栈,青泽这次却反常地只定了一个房间。见殷洛神色有些疑惑,青泽一边开房间门,一边道:这城里可有个窃脸贼,若是我们分开住,你被那妖怪撕下脸皮抛尸荒野,明日那妖怪顶着你的脸来见我,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是得气死。
  殷洛想了想,觉得青泽的担忧实在多余,又觉得多开个房间也没什么必要,便不再争辩。
  待进了房间,青泽阖上房门,点亮烛灯,坐在红木圆凳上。
  俨然就是想要讨论的架势。
  殷洛看了他的动作,也取下斗篷,坐了下来。
  青泽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避开那个将军了。
  殷洛沉吟片刻,道:你看见那个将军的马了么?
  青泽单手托腮,想了想:看见了。也不知他堂堂一个将军,为什么骑了匹脸上有疤的独眼马。
  殷洛道:那道疤,是我砍的。
  青泽眨了眨眼睛,吹了个口哨:审美不错呐,我觉得那匹马有疤挺帅的。
  殷洛看他一眼。
  青泽说话语气吊儿郎当,神情却是听的认真。
  殷洛道:那将军名为呼延宏,自第一次领兵出战就骑着匹乌骓,拿着柄方天画戬,征战多年,未尝一败,获封骠骑将军,可以说是射羿的镇国大将。而这匹乌骓跟着他南征北战,是他的心头至宝。
  殷洛斟酌了一下用语,又道:早年我征战沙场时,玄雍边境与射羿有一些小摩擦,我曾与呼延宏交战过几次。便有一次,生死相搏,那匹乌骓被我砍瞎了眼睛,自此变成了一匹残马。
  青泽道:可他现在也还是骑着那匹乌骓,可见对训练有素的战马而言,缺了只眼睛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殷洛摇了摇头:其后我被指派到别的战场,与呼延宏并未再交过锋,却听说因我重伤了他的宝马,他自此记恨上了玄雍。我继位之后,玄雍与射羿交好,为了回应射羿进献的贡品,也曾派使者回送些玄雍宝物。其中有一样,就是一匹百年难遇的名马,也是当做向呼延宏求和。那匹马莫说当做战马,就算充作御马,也尚有余裕。
  青泽道:那你们不是两不相欠、一笔勾销了么。
  殷洛叹了口气,苦笑一下:那匹马怎么被使者带过去的,就怎么被带了回来。据说呼延宏不但一口回绝,还将我痛骂一番,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那使者回来时还带了一肚子的委屈,直对我说那呼延宏目中无人、不识好歹、肆意挑衅。
  青泽道:看那将军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怎么这般小肚鸡肠。可真不像个男人。
  殷洛道:你就是个大度的人了。
  青泽道: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殷洛道:我与呼延宏交战过几次,他是认得我的样子的。若说我被别的将军发现,作为友邦主君,还不算麻烦。可被呼延宏发现,那就要两说了。
  青泽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殷洛喝了口桌上的茶水,道:呼延宏是射羿手握军权的大将,说话分量极重,连国君也要忌惮几分。据说当初射羿与玄雍交好他并不开心,交好后也从未到访玄雍。这次若是被他发现,少不得要上纲上线,跑到国君那大发雷霆。到时候,断交事小,引战事大。
  青泽道:玄雍现在是天下霸主,难道还怕与射羿相斗
  殷洛道:无论大国还是小国,所有奔赴死亡的士兵,都是怕的。
  第34章 射羿风云(五)
  师爷啊, 这是最近第几桩举报窃脸贼的案子了?
  身着枣红官袍的男人高坐正堂,呷了口茶, 悠然道。
  殿下一褐服男子道:秉大人,城东王家的侧房举报原本的正房、城西刘家家主举报和情郎私奔的亲女、城北靳家靳氏举报让相公乐不思蜀的青楼女伶每家都信誓旦旦说抓住了窃脸贼,被押到了衙门里。算上今天这家,是第十七桩。
  枣袍男人看了看堂下两排人头,又道:之前那十六桩举报案,举报的窃脸贼有几男几女?
  褐服男子道:禀大人,一共是两男十四女。
  枣袍男人道:本官可听说那窃脸贼犯案杀死的大多是男子, 怎么一到报官的时候, 被怀疑的几乎都是女子了?我临祁百姓里,除了那窃脸贼看上的, 就找不出几个模样周正的男子不成。
  褐服男子道:非也非也。因这世间女子,既被身为男子者轻贱,又被同为女子者轻贱。如此这般,便人人都可轻贱了。自古王朝倾覆,怪的都是美人误国,这次就算不是窃脸贼, 而是旁的迷惑人心的妖邪,被扭送过来的, 大抵也应当是女多男少。
  枣袍男人点点头,又呷了口茶,道:那本官都是怎么判的呢?
  褐服男子道:经大人核查,前十六桩都是裹挟私怨、空口指责。因为恶意扰乱法纪, 全被杖责几十棍,罚了些银两,遣散回去了。
  枣袍男人道:第十七桩呢?
  褐服男子道:这第十七桩, 现在正跪在堂下,发着抖呢。
  枣袍男人作恍然大悟状,一拍惊堂木,冲台下跪着的一行人道:城南许氏家族,你们一家老老少少跪在这,是何用意?
  这间方方正正的大厅名唤讼堂,两旁站着手持长棍的衙役,堂前挂着上齐门坊、下及于地的堂帐,掩着六扇中门。堂帐前是一块高高的石台,其上放着一张长条的红木方桌,是为公案,后置一把雕花红木靠椅。
  那枣袍男人就正坐在雕花红木靠椅上,悠悠然俯视着堂下之人。
  许家先生是个寡言的杂役,还是那妇人定了定神,抹了抹眼泪,道:小女茵茵真的是被窃脸贼给顶替了呀!我是她的亲生母亲,我相公是她的亲生父亲,我们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没有理由害她的!
  枣袍男人道:你说她被窃脸贼顶替,有何证据?
  那妇人啜泣两声,道:我们在把她送过来之前,已经请天师做过许多次法了,花了不少钱。天师说小女这是被邪祟附了体了!要我们把她装进坛子里,坠上巨石,沉到水底,才能驱邪。我实在忍不下心,又想到最近的事情,这才把她绑了过来青天大老爷,您相信我们啊!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个不停,后面再讲的内容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她身旁的中年男子刚才对着枣袍男子唯唯诺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回头呵斥她倒是很像个真男人了。
  他低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怎么这点事都说不清楚。
  那妇女听了就不再说了,只是哀哀地哭。
  枣袍男人看了中年男子一眼,见他额头上顶着一块颇为新鲜的疤痕,问:你额头的伤口从何而来?
  中年男子道:是、是为了拦住呼延将军,在地上磕出来的。
  枣袍男人道:你倒是满诚心的。那就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道:大人,我们绑来的确是窃脸贼。这话说来难以启齿,我是个杂役,挣不了多少钱,但打拼多年好歹也有些积蓄,膝下儿女双全,头上老人健在,街坊邻里多少也算个老实过日子的幸福人家。我们深知身为女子也应知书达理,虽然没让她和弟弟一同去念书,可也是在家里教过她读书写字、三从四德的。她自幼乖巧,从不让我们操心。
  可前些日子,她、她突然说,说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一直不敢告诉我们,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请求我和夫人饶恕她,让她自此以后做男人打扮。她说,她虽然无法像别的女孩那样相夫教子,但仍会像别的女儿一样努力尽孝。
  我夫人亲自生的孩子,是不是男孩子我们还能不知道么?您要是见过茵茵,便会知道她是个多么漂亮的女娃娃,多少富家公子上门提亲我们都不答应的。
  她说了这样的话,先是吓坏了她的母亲、我的夫人,后来震惊了全家。我立刻给她定了门亲事,她却在成婚当夜逃跑了。大人呐,您想想,这成亲当夜逃婚,是件多么败坏名节的事情,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娶她?
  我们把她抓了回来,夫人哭着求她去给定亲那家好好跪下来磕头赔罪,哪怕多挨点骂,让他们出了气兴许还能做个偏房。可她就站在房间里,她以前那么乖巧,可这次怎么劝都只有一个不字,多劝了几句,就拿了柄剪子,把自己的头发都给剪短了,推开她母亲就往墙上撞,要不是我们拦得快,她就撞死在家里了!我们这才把她绑了起来,还请天师做了法刀割、火烧、烛油、灌盐什么驱邪法子都试过了
  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女人家最是心软,那天师一边驱邪她娘就一边哭,我怎么安慰都没用。可饶是她娘哭得这样惨,她看了也没有半点悔过,我们到了那时才真真寒了心,知道必定是怪物披了她的皮囊。
  那男人说到这里擦了擦眼角,很痛苦纠结的样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说她不是被那窃脸贼顶替了才这般疯疯癫癫,还能是因为什么?也是因为她,我们才成了街坊邻居的笑柄。若这窃脸贼不能还了她清白,我们家就永远抬不起头了。她弟弟还尚未婚娶,以后可怎么取媳妇儿?
  枣袍男子道:此事的确有些怪异。
  他想了想,对两旁衙役道:来人,把许茵茵给我压上来。
  不一会儿,两名杂役拖着一个女孩上了公堂。
  她不过十几岁年纪,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乱发,被拖进来时面色就像死尸一般。
  枣袍男子一拍惊堂木,道:堂下可是逆女许茵茵?
  那女子摇了摇头,点了点头。
  枣袍男子又道:许氏夫妇所言罪状你可认?
  那女子点点头。
  枣袍男子道:这么说,你是自认窃脸贼了?
  女子摇摇头。
  枣袍男子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人油盐不进,唤来两个衙役威慑了她,恩威并施道,如有冤屈,就好好说明,一会儿认罪一会不认,怎的愣的藐视司法?!
  又问了一遍。
  许氏夫妇所言罪状你可认?
  我认。
  枣袍男子气得一撅。
  这么说,你是自认窃脸贼了?
  说话!
  我不是窃脸贼,但我的确是罪该万死、不容于世的恶心怪物。
  那妇人泪眼朦胧地看清了她的表情,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忙不迭尖叫道:大人,快拦住她,她要寻死!
  枣袍男子愣了一下,高声道:拦住她!
  衙役齐齐上前,却阻止不及。
  许茵茵穿着她那件似长衫一般、看不出裙子式样的白衣,瘦削得有些嶙峋的身体直直撞向台上的红木长桌桌角。
  她的头上立刻开出了一朵大大的红色的花,紧贴公案,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被撞得血肉模糊的脸紧贴地面,血水一点点漫了出来。
  诺大的讼堂一片死寂,而终她短暂的一生也没能说出口的、身为人女亦非人女话语,被永远的埋藏在了她的身体里。
  第35章 射羿风云(六)
  你说那计策看来是没什么效果。这几日内街的商铺几乎都记得我了, 那窃脸贼倒是完全没有痕迹。
  再过两日就要满月了,若那妖怪所言非虚, 必定会有一个人在满月之日杀死掉窃脸贼,暗中去领赏。不如直接等那领赏之人被碎片引诱来刺杀你,我再从他手里夺走碎片好了。
  青泽一翻身坐起来,看着背对他坐着的殷洛的背影,道:我一个人说了这么久,你怎么不吭声?
  昏暗烛火轻轻摇晃着,在墙壁上投出荡漾的剪影, 殷洛转过头来:你在对我说话?
  青泽道:这屋子里除了你, 还有旁人不成?
  殷洛移开视线,下意识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青泽掀开被子, 站起了身,看着烛火明明灭灭映出殷洛的轮廓,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本无处安放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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