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听见声,十里八乡的人敲锣打鼓,呼三邀四,一起举着家伙拥了上来。
  乡亲们听我说不不不,李期,你快去段府,快去可惜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到彻底淹没顾在我的话音。
  打死他!打死他!
  狗娘养的,吸人血的蚂蝗,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去年李二婆家的大儿子就是顶了段家的人被抓去服兵役,他那二儿子又是个跛子,家里地都荒了,交不上租子,可怜见的一家人全给饿死了,不足月的娃娃饿得就剩一张皮了。既然是狗腿子,让他偿命!
  李期被挤了出去,缩在草丛边,看那一拳一棒向下落,里头的人没有了声,倒是他面皮扭曲,怪叫两声。
  让俺来!
  人群散开,一铲子下去,顾在我脑门开花,血水顺着鼻梁流下,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踹了一脚,扛着家伙,招呼众人兴高采烈走了,仿佛死的不是个人,只是山里猎户猎到的狼豕。
  死死了?李期盯着地上的人,伸手向前一探,还没碰到鼻翼,猛地缩了回来,抱着脑袋东倒西歪乱跑开。
  慕容临已领兵出营,要赶在天亮前结束一切。
  方由时自帐中惊醒,摸下榻来,去案几边倒水。水壶没摸着,倒是摸到沁凉的竹简,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顾在我力保晋阳百姓,今夜必死。
  不用长篇大论解释,方由时几乎一瞬间明白过来,但或许是过去的成见和决绝太过刻骨铭心,他翻来覆去想,竟生出茫然不懂。
  为什么?
  昔年是他一意孤行,顾在我万般劝阻,如今他看清世事,愤而抽身,怒而复仇,可他那旧友却一头扎了进来。
  帘子不知何时被卷起一角,刺骨的寒风吹面来,冷得人缩手缩脚。巡逻的兵丁自一旁走过,悄声说:那个姓顾的也真是个死脑筋,殿下怎么可能会帮他。
  就是,他以为他是谁!
  方由时冲了出去,一把握住那人的马槊,喝问道:你说什么,刚才来营的那个人,他姓什么?
  兵丁艰难地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已无声坠地昏迷。
  殿下呢?殿下已经出发了?方由时松手,马槊锵啷一声砸在草地上,四面无人应他,慕容临心软了一分,不想他再直面当年的痛苦,只留了几个亲信在这里守着,但现在,帐子周围的人显然已被除去。
  谁?
  方由时吼了一声,他眼瞎耳聪,明显觉察有高手出入,但对方递信,没有动杀念,显然是要引他出走。能清楚知道自己和顾在我过去的人,必然有备而来,纵使是阳谋,也不得不跳。
  他往后走,绕到马厩,夺了一匹骑上,跟着那不寻常的风声走。
  兵营里的人不少,死了两个,还有值夜的,听见马鸣,出外一看,吓了个半死:快,快去禀报殿下!
  放我下来!公羊月,公羊晁晨往公羊月背上捶了两拳,喊声未断,他人已摔在地上。公羊月拍拍手,嫌弃地瞅了一眼。
  四面都是树,黑黢黢不见屋舍,可见是出了城,但身处城外何地,却难分辨。身前的剑客臭脸一张,问他等同自讨没趣,晁晨欲取怀中火折子点燃瞧瞧,于是双手往地上一撑,就地爬起。
  手往草地上一碰,有些粘腻,送到眼前一看,哪是夜露,分明一掌的鲜血。再垂首瞧一眼脚下,一双靴子正踩在血泊之中。
  还没有死。公羊月丝毫不见外地顺走他的火折子,指着地上蜿蜒的痕迹。
  晁晨不敢往坏处想,只干瘪瘪问了一句:这是谁的血?
  你当我狗鼻子呢,还能分出谁的血,要不你放点自己的,看看跟他的有何区别?公羊月忍不住怼上一句,向前快走了两步。晁晨脚程慢,跟不上,他便在前头两棵大叶黄杨下回头,等人开口求他,但晁晨偏偏没有,低头一脚一脚走。公羊月一个不舒坦,朝树干踹了一脚,转头失去踪影。
  等公羊月从草堆里扒拉出顾在我时,人还剩一口气。
  也许是夜半红衣刺眼,顾在我瞳子一缩,回光返照,强打起精神,指了一个方向,让公羊月带他走。看他满身的伤痕,也能想出当时的惨象,面对垂死的请求,饶是公羊月,也说不出重话,只伸手往他背上一扶,轻功一展,带着人几个起落掠了出去。
  晁晨刚刚赶至,留给他的只剩两道背影。
  纵使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护住心脉,但顾在我毕竟只是个普通人,伤势过重,又没及时救治,很快生气越来越弱。待飞至一处梨花树林时,他几乎已攀不住公羊月的肩,差点倒翻落地。
  公羊月只得扶着他停下。
  这个地方不好。公羊月摇头,梨字音同离,他半点感觉不到风吹花落的美,满眼只剩孤坟纸钱横飞。
  顾在我摇头:你还信这些?我觉得挺好,让我想起了白马寺前的梨花。
  公羊月不与快死的人分辩,在他身侧半蹲,问道:趁你还能说话,下一步预备如何?你打算做甚么?
  顾在我笑了一声,冷冷答道:谁也救不了,救不了
  围殴之后,顾在我深受打击,始终神色黯然,到此时油尽灯枯,两眼昏花,抓了三下也没捞住公羊月的袖口,甚至他已分不清在侧的人是谁,只如痴呓般呢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等不到人有多绝望,死时含恨又有多痛苦,对不
  再道歉有甚么用,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只怕白骨都已化灰,这世间再无能受他歉意的人,过去的误解永远不会被宽恕。
  老东西?老东西!
  公羊月剑指在他心脉连点两下,却没生出奇效,只能连声呼唤,企图唤回他的神智。顾在我努力睁开一丝眼缝,抓住他的手腕,惨然一笑:方大哥,只怕那上面要再多一个人的名字喽
  顾在我!
  顾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身后有人坠马,公羊月拔剑,抵住连扑带爬的男人的脖子,满面警惕:你再进一步,我杀了你。你是谁?
  那人拉下雪白的兜帽:在下姓方,是
  你是方由时?公羊月不可置信地看着死而复生的人,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慢慢流出两行清泪。他坐在房顶偷听时,只觉得故事里的人又蠢又傻又不可理喻,可当真亲眼见生死之别,阴阳相隔时,又觉得动容。
  方由时一寸一寸摸索,摸到顾在我尸体上的伤口时,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他看不见,却能想象出那些人一拳一棒将他打死的场景,登时如被魇住了一般,痛苦抱头,恶鬼的呼声仿佛就在耳边
  他还是不是晋人,竟然对那些鲜卑狗奴颜婢膝,老子虽然回不去,起码还日夜惦念,他怕是连祖宗都忘了!
  上次托这姓方的找个先生教小儿读书,那先生竟然收了五斗米并十个束脩,恐怕是他要从中拿取好处!
  就这么死了,白白便宜他!
  对,拖出来鞭尸。
  见他已有发癫之兆,公羊月忙拂过他风池、神庭二穴,正其清明,而后伸掌压在顶花百会,以内力灌顶,助他脱离梦寐。看他稍稍缓过一口气,公羊月立即揪着人衣服喝问:你为什么没死?
  别说方由时死而复生本身有古怪,他半夜出现在这里,还准确找到人,更是不正常。
  这个方由时将手中的竹简递了出去,他看不见人,只把公羊月当作了顾在我在晋阳的同伴,并将始末一一道来。
  可惜公羊月对他二人的恩怨情仇并不感兴趣,根本没在意听,只扫了一眼那竹简,担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剑起身,随时留意周围的动静
  躲在暗处的人牵线搭桥,总归有用意,可让方由时见到顾在我,又能怎样?
  公羊月回头看了一眼,白衣瞎子和顾在我的尸体靠坐一块,一脸生无可恋。对他来说,恩师死,灰心丧志入北地,一念向善竭力所求,却换来误解,饮毒而亡却没死成,苟延残喘于世,正要叹一句好友规劝实在明智,却没曾想眨眼,人便重蹈自己的覆辙,而这覆辙兜兜转转由他起。
  是他想复仇,是他向韩王谏言,又托慕容临与太子献策。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在我方由时心灰意冷,痛苦不已,待想通这许多关节,他捡起地上的石块,虚晃一手,朝公羊月后脑勺砸去
  公羊月本就警惕四面,自是霍然出剑,但他很快察觉不妥,慌忙收招,然而,方由时松开手中的石头,已无畏无惧,径自往剑上撞去。
  小友,你是个好人,拜托。
  回撤的手僵在半空,长剑贯穿方由时的心脏,他再一拔剑,一抔热血从伤口处喷涌而出,溅上红衣。晁晨远望一眼,顾不得疲累,冲上前一手按住公羊月的剑,一手扶住方由时,可他本文弱,根本无法单手托稳,也跟着摔在地上。
  方由时倒在顾在我手边,含笑闭眼。
  夜深人静,隔着老远晁晨便听到方由时的说话声,他和公羊月不一样,更重情义也更在乎情义,所以满心满眼代入了两人的故事中,正唏嘘不已,听见异响发觉不对,手脚并用扑上来就看到这一幕。
  怎么会这样
  晁晨坐在梨花树下,手足无措,他倒不是质问公羊月无故杀人,只是恨他明明来得及收剑。
  公羊月却误会了他的话,想到方由时方才口中那句好人,再看晁晨分明埋怨的眼神,只觉得实在可笑。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屑解释,反倒故意顺着话说:他一心求死,我成全他,不好吗?
  杀一个人在你心中就这么轻松?晁晨捧着梨花,难以置信。
  小七刚被馆主抱回来的时候,郎中说他活不过六个月,大家费心竭力,才让他保下命来,和其他人一起读书识字,哪怕一辈子离不开药罐子,也没有放弃过。便是顾在我,知道好友死后,也没有自戕,反而继承他志,努力庇护晋阳更多的人。即便自己曾经也想过一死了之,可如今不也好好活着
  生命那么可贵,谁没有过不去的坎,死就真的能解决一切?
  晁晨两手按在额头,实在痛苦,他不知道方由时死里逃生后一直在慕容临麾下,不知道晋阳的变故因他复仇之念而起,他只知道如果是自己,一定会救方由时,一定会穷尽力气阻止。
  公羊月屏息,察觉有人,伸手揪住晁晨的衣衫,就在这时,火把次第亮起,一匹白驹扬蹄,跨断坡前的大叶黄杨
  殿下,前面有人。
  他们在这里
  第013章
  慕容临收到传书,在城门前勒马,直接改道去截方由时,却还是晚来一步。他看着地上的尸体,有那么一瞬,呼吸骤停。
  是你杀了他?
  身前的红衣人手里还握着带血的剑,听到质问,扬眉一挑:看你那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说不是,你会信?人在怒发冲冠时,只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泄愤,又怎会冷静下来,对坐分辩,像慕容临这等身份的人,更是不会放下身段。
  公羊月冷笑着,早看透了一切。虽然方由时确实死在他的剑下,但毕竟杀念并非由他生,被当冤大头的感觉着实不好,既然横竖都要承受怒火,怎么着也不能让对手好过。
  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站直了身子,就着方由时雪白的衣袖,一点一点擦净剑尖上的血渍。
  晁晨惊愕万分,不由地垂下双手,袖里的玉盘磕在地上,给了他一激灵,他猛地反应过来,想也没想按住公羊月的手,归剑入鞘,推着他往后:快走!走!
  公羊月拂袖,反手扣在晁晨腰间,带他向后飞掠而去。
  饭桶,愣着做甚,追啊!慕容临狠狠踢了身边人一脚,将马鞭拧得咯吱作响,他率先跟去,去又半路回头,俯身将方由时的尸体捞上马,再扬蹄踏过顾在我的尸体,冷眼看人滚入草堆。
  慕容临高喊了一嗓:捉不住人,你们也不必回来!
  说完,他调头往晋阳城去,一路跑一路想,只要找到大夫,也许还来得及,来得及他救过一次,也能救第二次!
  噗通一声,方由时的尸体自马上坠地,他顺势跟着下马,跪在黄土上:你起来,你起来!剑口的血已经凝固,胸腔没有起伏,那双手比夜还冷。纵横杀敌数十载,慕容临见过的尸体何其多,但他唯独怕见这一具。
  由时,我给你报仇,今夜我定要血洗晋阳城!
  梨花林的尽头是一方悬崖,悬崖不足百仞,但足够摔死普通人,公羊月站在风口上,低头看了一眼手上提着的人,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同顾在我说梨花不好。
  你是比较想被扎成马蜂窝呢,还是更偏爱摔作血泥?
  晁晨抬眼看着列阵的箭队,哼了一声:不管选哪个,你也跑不了。
  是吗?把你当靶子,杀出去轻轻松松。公羊月笑了笑,但很快,他笑不出来。远处升起一支鸣镝,尾迹带光,黑夜尤显,那是双鲤的金拐子,造价十分昂贵,那死抠门的丫头轻易不会使用。
  晋阳城池上空已是黑烟缭绕,冲天大火照亮天边的晨霞。那身胯宝马的将军已不见踪影,公羊月心头拔凉,只道晋阳是保不住了。
  放箭!
  红衣剑客抓起晁晨向外一扔,自己随即一并跃出悬崖。他一手拽着人,一手摘剑,向石缝间一插,顺着缝隙往下速滑,至半腰才堪堪停下。
  晁晨似乎已被吓呆,牙缝里只挤出找死二字。
  公羊月浑不在意,道:如果失手,也不过多背两条性命,本魔头不在乎,十八年后又是好汉。
  这下好了,上不得也下不去,晁晨看他一脸风轻云淡,噎得再说不出半个字。
  喂,打过秋千吗?公羊月忽然问。
  晁晨瞬间警惕,但再警惕也没用,公羊月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转头便把他甩了出去,随后跟着扑向下方的歪脖子老树。而他们方才停留的位置,眨眼被一块巨石碾过,紧随其后的还有不少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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