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天 第13节

  风冷飕飕的,江渡看看天,有点腼腆地鼓起勇气,“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要是穿的少容易感冒,感冒很麻烦,虽然是小病但头昏脑涨很不舒服。”
  都没办法说出口,你要天冷多加衣。
  女生把话说的曲折委婉,心思隐藏在风里。
  “我那天挨训,你在阳台对面幸灾乐祸了吧?”魏清越不知怎么的开了个玩笑,那天,他看到了江渡,其实他早知道她在对面住着。一次无意看到女生拿着晾衣竿费力地把毛衣挑上去,滴答滴答,水跟没拧似的,他这才明白江渡是真的没什么力气。
  江渡又是一惊,她慌慌的,一时间,谎也临时撒不出来。
  “我没幸灾乐祸,真的。”江渡面红耳赤地说,大脑急速运转,“那天,很多同学都看见你了,我就是跟大家一起看看怎么回事,真的没有想看你笑话的意思。”
  女生的情态,魏清越觉得似曾相识,朦胧飘忽,有种惘然感,他不知道这一瞬间的情绪从哪里来,跟她道别后,回到宿舍,在嘈杂纷乱的嬉笑声中,更无从分辨回溯了。
  直到,第二天,真的雨夹雪,铅色的云布满天空,冷雨裹挟着雪花,融进校园里每一块方砖,林海洋突然又找到他,给他送来一封书信。
  魏清越本来以为,他不会再收到这种信了,毕竟,中间隔了很久。
  一样的封皮,一样的信纸,还有,一样的字迹。
  当时,王京京看完这第三封信,歪头咂摸,问:“江渡你在编小说啊?我家里哪有什么香椿树?”
  江渡早料到王京京可能会心存大大的疑惑,她镇定回应:“这样写,比较亲切,娓娓道来我觉得比较好,你觉得呢?”
  王京京撇嘴说:“我觉得?我觉得你一直跟老太太呢,絮絮叨叨,尽说无聊的事情,要不然,抄情诗给他吧?抄那种大家都没读过的,特别有才的那种?你一定读过吧?”
  “可那些是别人写的。”江渡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
  王京京不太能理解她这种想法,说:“那有什么,写作文还允许引用名人名言呢。”
  “这是信,不是作文,信要写最真实的东西。”江渡不肯让步,这种时候,她倒倔的像头驴子,虽然王京京不懂为什么把倔脾气比作驴,她没这种生活经验。
  但她小嘴叭叭的,最会反驳了:“我家没香椿树,这也不真实啊!”
  江渡一下语塞,顿了顿,说:“艺术的真实。”
  “你可拉倒吧,都什么呀,真是笑死我了,江渡,你其实很搞笑啊!”王京京哈哈大笑,笑完,还是很高兴地把信誊了,誊到最后,又忍不住嘟囔起来。
  信给魏清越时,天气恶劣,晚自习下课后大家缩着脑袋,叫嚷着“冻死了”往寝室跑。有人特别懒,每天不打热水,今天借这个,明天借那个,或者索性不洗脚直接钻被窝。魏清越虽然不拘小节,但基本卫生还是讲的,他睡上铺,洗漱完爬上床,穿着单薄的睡衣,坐那看信。
  宿舍男生最爱聊的,永远是女生。魏清越平时会沉默地听,沉默地笑,很少掺和这种话题,但话题本身是有吸引力的,他的对铺,那个男生,个子不高,瘦瘦的,一脸青春痘,有几次提起过江渡。
  令他意外的是,宿舍其他男生对江渡居然也有印象,说她是真美女,就是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一阵风能刮走的感觉,有人开玩笑,喊她林妹妹。
  这是他也认识的女生吗?魏清越总觉得男生嘴里的江渡,和他认识的那个,不是一个人。
  他其实不怎么记得那些细节,跟她每次打照面,魏清越都是随口说点什么,对他而言,她只是有点交集的校友。要真让他回忆,他到底和江渡之间说过什么,能想起的,不过三分之一。
  宿舍十一点准时熄灯,魏清越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旁边,男生们在说着女生。
  “见信好。
  很久没给你写信了,希望你一切都还好。我想,你应该一切照旧吧?期中考试你还是第一,大家都在议论你,你的名字,代表着无上光荣。
  时间过的很快,不知不觉,这一秋,又过了。冬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而且,穿的臃肿。我不是很喜欢冬天,不过如果是下雪天,守着个小火炉,跟家人在一起烤点红薯板栗,外面风雪纷纷,那种场景我还是很喜欢的。但教室里不尽如人意,很冷,最讨厌值日了,板凳硬硬的,桌子硬硬的,扫把舞起来时灰尘就飞在眼前,冬天的灰尘为什么这么多啊!落在桌子上,用面巾纸擦不干净,必须用湿巾,有的同学喜欢用书啪啪来回扫几下,就坐下了,那样真的能弄干净吗?我们班同学还挺喜欢这样的,不知道你都怎么擦桌子和板凳。
  也许,冬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可以期待新年期待春天了吧。说起春天,我家以前的院子里种过香椿树,春天一到,家里人就会掐最鲜嫩的香椿芽,可以跟鸡蛋一起炒,也可以和豆腐一起拌,颜色娇娇的。香椿芽的味道吃不惯的人会觉得怪,习惯了,就会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可惜的是,后来,我们搬了家,再不能在春天的时候掐香椿芽,也再不能见屋檐下年年来做窝的燕子,虽然现在住的小区,更整洁,上学更方便,但我还是更怀念以前的院子。最重要的是,那时候,我家里人没那么老,我长大一岁,他们就要老一岁,等我念大学了工作了……其实我都不太敢想这些,真是没有比时间更无情的东西了。
  对了,图书馆附近的那棵大树,叶子几乎掉光,它枝干扭扭曲曲的,突然就是种很绝望很干枯的气质了,完全不同于枝繁叶茂时的盛气凌人。它之前还能吓到我,现在不会,我反倒对它生出一点怜惜,毕竟,那附近就它一棵孤零零的树,旁边是小花坛,花很多,但和它都不是一类。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会,和别人不是一类人时,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比如,别人都有的,你却没有。当然,我不是说自己就是那种喜欢自怨自艾的人,我只是觉得,有缺憾,虽然不至于痛入骨髓,但有的时候,会觉得空,像哪里缺了一角,无法补全。
  不知怎么搞的,今天这封信,我写着写着就自带一种悲观的味道,绝不是我本意。可能只是因为昼短夜长,人就容易胡思乱想。我想,你一定不是我这样的吧,你一定目标清晰,计划明确,听说你打算出国,会去很远的国家念书吧?如果很喜欢那个地方,也会留在那个地方吧?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恋的家人在这里,也不知道梅中有没有让你留恋的地方。我很喜欢梅中,非常喜欢,能到这里来念书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想,以后无论我到哪里去,将来变得有多老,我都会怀念梅中的一切。
  最近真的挺冷的,大家都添衣服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的人不怕冷,穿的很少,好像也不怕生病,但我听家里人说,年轻时穿的少,老了会得关节炎,关节炎很痛苦的,真的无法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奔跑走动的感觉。所以,我们的骨头既然要用一辈子,还是爱惜地用比较好吧(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这是第三封信,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每次动笔前,其实我都会想这个问题。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看到,当然,如果让你感到困扰,或者是厌烦,我不会再写(这是我突然意识到的一个问题,我不希望你讨厌我,奇怪的是,我以前竟然觉得只要写出来就好了,完全没想过,你会不会烦,是我太自私了)但我此刻都不知道前两封你是否看过,所以,这些担心也许也只是自说自话。
  但不管怎么样,最后,想跟你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还有,“新年健康平安,成绩一如既往”。这个祝福,每年都有效。”
  第17章 雨雪打在窗子上,沙沙作……
  雨雪打在窗子上, 沙沙作响,这是第一场雪,下在2006年的尾巴上。
  魏清越终于捕捉到了那点似曾相识感, 来自书信, 好像看着这些文字,背后就浮现出一张安静拘谨的脸,总是很抱歉的样子。
  大清早, 学校保洁在打扫道路。花坛里有顽强的月季, 还在开,顶着一头白雪, 底下是艳红, 看起来有种诡谲的薄命感。江渡跟王京京从花坛附近走过时,她逗留几秒, 指着花,说:“快看,有朵花没败。”
  这是月季最后的倔强,霜雪之下, 坚持不了多久了。
  王京京也感慨:“这么冷,还在开啊,我怎么记得月季花是春天开还是夏天开?”
  风一吹, 树上的雪沫子卷起来,扑落下来, 有点眯眼,但脸上碎碎凉凉的,很清爽。走廊里留下了同学们脚上带来的残雪,很快融化,于是成了一片片不规则的水渍, 各班卫生区都有人在拿干拖把拖地。拖着拖着,男生就跟小孩子似的,追打起来,一个走廊闹哄哄的。
  这雪下的应洋节,什么圣诞节平安夜,不知道从哪儿流行开的送苹果。那么大的一个红苹果,上面印着“圣诞快乐”,罩个包装纸,就卖五块钱,太坑人了。小许老师跟大家强调莫要热衷过洋节,要过我们自己的传统节日,理是这么个理,但有人不听,私下里还是送苹果。
  江渡不喜欢凑这种节日的热闹,王京京喜欢,见江渡兴致不高,一直捣她胳膊:“干嘛呀,看你这表情跟过清明似的。”
  结果,在小店里还遇到了张晓蔷几个,正抓着红色发箍往头上戴,毛茸茸的,特别可爱。几个女生打了招呼,在精品店里摸来摸去,随便拿起点什么,就往对方身上比划,然后,笑声跌一地。
  “你看,张晓蔷成绩那么好,人家不也喜欢过圣诞节,你别清高啦!”王京京嘿嘿笑两声,忽然把一个圣诞帽扣江渡头上,她皮肤白,红帽子映衬下,脸更是一片晶莹剔透,眉毛是眉毛,嘴是嘴。
  江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想说什么,忽然一把将帽子掀了下来,背后,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出现在了镜子里,正在看她。
  头发瞬间毛毛的乱掉了,江渡还愣着时,王京京也发现了魏清越,一声惊呼,赶紧打起招呼:
  “嗨,魏清越,你也逛这种店啊!”
  王京京丝毫不掩饰她的诧异,兴奋的眼睛放光,魏清越看她手里拿着个圣诞老人玩偶,笑了笑,说买些东西。家里做饭阿姨上次带小孙女来了,闹着要圣诞树,小孩子不知道哪里听的一句,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圣诞树,魏清越答应她,给她买个带灯泡能发光的圣诞树。阿姨挺不好意思,忙不迭拒绝,说小孩子随口说一句,可别当真。
  那次,阿姨是迫不得已带孙女过来,孩子妈妈生病,没人带。魏清越觉得小姑娘太吵了,吵的他头疼,但不好意思说什么,一口答应后,他觉得应该信守承诺,尽管,对方只是个小孩子,大人通常觉得可以不对小孩子守信,就像他妈妈,答应过他以后会接他出国,一年又一年,没了后文。
  小孩子可不是没知觉的。
  很快,张晓蔷也发现了魏清越,自然而然的,走过来跟他说话,帮他挑圣诞礼物。
  女生们准备各自买一点小东西,价格不贵,学生党可以负担得起。
  魏清越结账时,忽然看看她们,说:“我一起付了吧。”
  大家顿时愣住:第一名这么大方的吗?
  都知道他家里有钱,但魏清越多高冷啊,平时都不怎么跟女生说话的。这次,居然……女生们面面相觑,有种不能相信的感觉。
  因为是魏清越,大家反倒束手束脚有点忸怩了,换作别的男生,一定起哄趁机坑他,但在魏清越面前,放不开,张晓蔷见大家不好意思,撩头发的撩头发,捂嘴的捂嘴,她一马当先,挺爽快地把手里东西往前台一放,说:“学霸,那就帮我们付了吧。”
  只有江渡,还站在镜子附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王京京激动的不行,拽她往前:“快,魏清越要付钱,咱们也过去。”
  江渡不动,急的王京京热锅蚂蚁似的乱抓,往她手里塞:“就买这个圣诞帽好了,你戴好看。”
  “我不要。”江渡轻轻推了回去。
  “哎,你们俩快过来,一会儿大款就跑了。”张晓蔷笑着招手,旁边,魏清越的目光也望过来,灯光投影,他的睫毛微颤。
  张晓蔷催她:“江渡,你挑一个吧,大家都挑好了。”
  是的,大家都挑了,魏清越给每个人都付了钱,所以,没什么特别的。江渡此刻不知哪里冒上来的固执,她不要,她不要这种礼物,更何况,她根本不喜欢圣诞节这种节日。
  江渡只是浅笑着摇摇头,然后,手在王京京背后一推,自己先走出了精品店。从魏清越身边过时,她察觉到男生的目光直直落下来,像雪一样,轻盈无声,可江渡快要哭了,她知道这可能是她高中生涯唯一跟他真正有点来往的机会——他付钱得到的礼物,可以珍藏一辈子。
  但那偏偏又不是自己想要的,跟大家混一起,面目模糊,他日后都不一定会记得2006年的圣诞节,慷慨地给女生们买了点小礼物。
  江渡就是怀着这种巨大的遗憾,走出的小店,冷风肆虐,残留着雪后的凛然。
  背后,是店里挤动的人群,和欢声笑语,可并不属于她。
  晚自习更乱了,班长跑到讲台前敲了好几次桌子。人心躁动,不知道谁剥了橙子,教室里窜出一股清新的果肉香气,大家正在分橙子,林海洋过来给江渡一块,很大的一块。
  王京京则摆弄着她挑的玩偶,不忘问江渡:“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今天那么难讲话,你看,学习委员都劝你了,你还不给魏清越面子,回头那群女生该说你端着了,哎,我猜肯定要这么讲你。”
  也许吧,有一点端着的成分,但不知道有多难过的那种。江渡不说话,笑笑,认真吃起橙子,酸酸甜甜遍布味蕾,她心口堵得慌,有种吞咽刀锋的感觉。
  “好吃吗?我再给你们两个。”林海洋又丢来两个橙子,不小心砸到玩偶,气得王京京立刻把橙子扔回去。
  林海洋说:“干嘛呢,你不吃江渡还要吃呢!”
  这两个冤家,跟斗鸡呢,没一天不支棱着膀子掐架的。江渡吃的一手发黏,教室又是一派无心学习的光景,她索性出来。
  风是黑色的,空气干冷,她把嘴巴藏在围巾里,从一班门口过时,迅速张看一眼,好像,也有点乱乱的。
  她去的综合楼,那边人少,校园里还有三两人影,偶尔忽然爆出一声笑,又短促结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打闹。越是喧嚣,越是觉得冷清,江渡想起除夕夜她在表姨家的窗户那看万家灯火的情形,客厅里,表姨一家人在看春晚,她早早回房间,听那些断续的笑声,心里就像一直落凄凄的雪,下个没完。表姨其实对她很好,很热情,但她没归宿感,自己是客人,她想,应该没有人喜欢大年夜外人在自己家出现,所以,她不会留客厅,水都很少喝,避免去厕所让人觉得家里多个人晃动。
  等到外婆说她可以回去了,她立刻往家里跑。
  下周就是元旦,外婆外公总是把元旦称作阳历年,阳历年一过,离过年就不远了,又要长大一岁。
  江渡满脑子有的没的,站在综合楼前,发现两边花圃里的花草早冻死了。
  “江渡。”有人喊她。
  少年高挺的身影在路灯下,有点晦暗,江渡错愕地看着魏清越,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看像你,果然是你。”魏清越走过来,他好像一只路过蜻蜓,在这作短暂驻足。
  男生身上有没散干净的烟味儿,江渡知道,他一定是在哪里躲着吸烟。
  “我来洗洗手,刚吃了橙子。”江渡不自然说道,两手支着,挺冻手的。
  魏清越露出笑意:“跑这么远?刚才,你怎么不挑个礼物?”
  猝不及防被问起,江渡显然没准备好,仓促间,说:“我对圣诞节没什么感觉,没喜欢的礼物,还是不要浪费你的钱了。”
  “这样啊,我以为你们女生都喜欢小玩意儿。”他稍作回想,终于记起点什么,“你笔袋上不是也有挂件?”
  是那只翠迪鸟。
  江渡不知道怎么说了,解释起来,好像要说很多。她沉默几秒,有点闷闷地开口:“我有的东西不喜欢而已,但也有喜欢的东西。”
  魏清越好像也没在意这个事,他轻轻抽了下鼻子,呼出团团白汽,说:“麻烦你帮我捎封信,给,”他停顿片刻,“给王京京,你同学。”
  分明有什么东西,炸裂于眼前,好像漫天的星辰爆破,江渡有一瞬的目盲。她一抬头,看到魏清越身后广阔的天幕,其实,并没有星星,是她的错觉。
  就像,她从没想过魏清越会回信。
  江渡直愣愣地看着男生,忽然之间,就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酸楚,他回信了,写给王京京。
  “不方便吗?”魏清越的语气还是那么自然。
  她僵硬地一个字都说不出。
  “你要是不方便,我再……”
  “我方便!”江渡忽然急促地打断他,她低下头,扯了扯围巾,尽量不让魏清越发现她的异样。
  “多谢,”魏清越又跟她开起玩笑,“这样的话,我更该买份礼物送你,毕竟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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