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0)

  真是傻子啊
  冷四春轻轻叹息着,看向言晋的眼神倏然多了一抹悲悯同情的意味。
  你不会还不知道罢?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本就瘦削单薄的身躯一下子缩小了,以缩骨术穿过了天窗的铁栏限制,跳到言晋面前。
  他看着言晋,以一种说不出什么意味的语气说:
  你真的以为他是你的师父么?不应当说,你以为他只是你的师父么?
  在十多年之前,他可是害得你永堕深渊的人呀他手上沾着的,是你离府上下二百七十多口人的血!!
  第135章 客青衫 89
  在花辞树亲自出现在西淮面前之前,西淮早已料到了这一天,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只是稍微出乎西淮意料的是,他没有想到花辞树会亲自来。
  居于上京十余年从未离开过寝宫的花君,是中陆谜一样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样貌。甚至因为花辞树这个名字,还有传闻一度说他是一名貌美但丧夫的寡妇。
  印象中,西淮见到花辞树时,他也总是坐在一棵凤凰树下,手搭着木轮椅的车轮,淡淡地与人说着话。
  而今见一人乘月而来,身形单薄瘦削,膝盖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雪毯,但那眉目间流转着的转瞬风情,才恍然想起冷四春的话:
  花氏出美人。越是血脉纯粹的族人,容貌越是出众。只是伴随着血脉流传下来的薄情骨,也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遗传病。通常越是容貌姣好的花氏后代,先天残疾越是严重。
  看起来艳丽倾城、但注定一生都无法站起来的花辞树,大概就是这句话的最好体现。
  他由一名黑袍的刺客抱着,走进小院。
  然后另一名武士推进了他的木轮椅,那名黑袍的刺客才恭敬,且小心翼翼地将花辞树放到轮椅上。
  他看着西淮,并没有很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是淡笑了一下,问道:
  金陵叶清明大人的幺子,叶逐颜。是么?
  西淮同样波澜不惊,回答:是。
  花辞树略一颔首:
  久仰。
  月光柔柔地洒下来,照在两个风姿倾城的白衣客身上。
  院中的其余仆从都退下了,只有贴身跟随花辞树的那名黑衣男子,仍远远地抱臂靠在门柱上,遥遥地看着这边。
  花辞树审视着西淮,看着他的眉眼与寡淡的神情,良久笑了笑,说道:
  不愧是让银止川唯一一个带入府的人啊你与旁人比起来,确实很特别。
  西淮仍是从容不迫的,事实上他面对花辞树的时候,并没有觉得他是名震中陆的上京领主,也没有觉得他是举世无双的明月公子之一。只很平淡地看着他,谈一桩交易
  毕竟同样名列明月五卿、甚至还排在花辞树前面的银止川,在西淮面前也妥帖得像只从良的疯狗。
  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花辞树微微带着笑,轻声说:潜伏在血仇身边,很不容易罢?但你告诉我们的一些消息,都相当有用眼看这星野之都,已经愈来愈乱起来了。
  西淮对花辞树的软硬兼施全然不动声色,只淡漠说:是啊,我作为棋子是很有用的。
  只是在我中蛇毒、生死一线的时候,却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上京的关照,反倒是我的血仇以身犯险,以命抵命。
  你知道我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上京,也不止一个星野之都这么大。
  花辞树没有动怒,仍然微微带着笑,看着西淮温声说:何况不是还有银止川么?我想他在你身边,就不会让你出事。自然会拼尽性命救你。
  是。所以我现在欠他一条命了。
  西淮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说:欠我的血仇,一条命。
  说起这个,他始终是意难平的
  西淮是再爱恨分明不过的人,不愿别人欠他东西,也不愿欠别人人情。
  却偏偏遇到银止川这样一个人,要将他的爱恨情仇搅成一团乱,你欠我我欠你,如理不清的线头,再也算不清、分不开。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西淮看着身侧安然睡去的年少将军,都会想,如果上京没有让自己来星野之都,没有遇到过银止川,那么他现在,就不会这样痛苦不堪了吧?
  所以。
  察觉到西淮语气中的波澜,花辞树静静端详着少年片刻。而后缓声问:这就是你不肯对他用迷梦草的原因?
  迷梦草,就是他们交给西淮下在银止川身上的毒。
  那种目光如有实质,带有不可言喻的压迫感,但西淮抗住了,没有屈服,就那么迎着花辞树的目光,说:
  是
  他顿了一下,而后斩钉截铁地哑声说:
  我后悔了。我不应该以这样的身份接近他。
  不应该以这样的身份接近他,抱着别有用心的目的。也许是上天降下惩罚,所以才叫我在这样最难堪肮脏的时候,于深渊中捡到一颗星星。
  那只装着迷梦草的锦囊就放在西淮贴身的地方,存在感再清楚不过地存在于那里。
  但西淮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碰它了,因为他没有办法容许自己一错再错下去。
  花辞树平静地看着白袍的少年,像有些费解似的,半晌问道:
  那你想过结果么?
  你现今已经走到这一步,早已不是想回头就能回头的。倘若银止川知道你的身份你有没有打算好后果。
  我没有。
  西淮轻声地说:但是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花辞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很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什么,眯起眼问: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再听从于上京?
  是。
  西淮竟一口承认下来,没有半分犹豫。
  花辞树略微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收到这样意料之外的答复。缓了半晌,才问:
  那么,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么?
  知道。
  即便如此,也心意不改?
  是。即便如此,也心意不改。
  似是被西淮的决绝震住了半晌,花辞树有很长一会儿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后,才听他喟然一般说:喜欢,只是世界上最荒谬可笑的东西。那些情啊爱啊的,真的这么让人着迷吗?
  西淮不答,只看着眼前的苍白残疾的浊世佳公子。
  他不知道花辞树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是从前无数次见到他坐在凤凰树下静望远处的背影,和寂寂然垂下的眼睫,都让西淮感到一种无从言说的苍老。
  仿佛这是一个尚且年轻,但是灵魂早已经垂垂老去的精美空壳。
  好,你既然心意已决,本君也不会强留于你。
  良久,花辞树推滚了轮椅的车轮,在西淮面前转过身去,说:但是离开上京的规矩,你应当知道。
  西淮手指在袖中掐紧了掌心,点点头。
  没什么不知道的。
  当他确定自己对银止川动心之后,就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今日对花辞树所说的话,也是早已想好的。
  如果你想要离开,那麼第一。
  花辞树说:上京以后不会再每月给你红丸,也不会给你解药。从今往后,你与上京再没有任何关联。
  略微停顿了一下,掌管上千名精锐刺客的一城之主扬起下颌,显出一种冷漠拒人千里的姿态,说道:
  你应该知道那东西的厉害。也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强行戒断,也活不过十五年。
  西淮唇角却浮起一笑,点点头:
  十五年,够了。
  第二,我们不会再保护你过去的身世。银止川已经知道你的本名了么?那麼,也许他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底细,查清楚你从前接近他的目的即便你来日被他逐出镇国公府,打得半死不活乞讨街头,我们上京的人,也不会对你伸出援手分毫。
  西淮同样一口答应:好。
  第三。
  说到第三,花辞树转过了身来。他看着这个几近是执拗到要放弃一切到银止川身边去的人,说:
  第三,我们不会再祭奠你父母姊妹的坟冢,而会将他们迁出旧地,随意丢了了事。
  方才提出任何关乎西淮自身的条件,无论怎样苛刻残忍,西淮都毫不犹豫答应。
  直到这一条,他才微微顿住。
  为什么。
  良久,他微微抬起眼,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质得恍若琉璃,默然地看着花辞树,问道:为什么要加上这一条?
  坟冢而已
  西淮控制不住地让自己在提到坟冢二字时颤抖了一下,勉强维持平静道: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上京那样广阔的土地,还容不下三只棺木么?
  因为想要你不痛快呀,西淮。
  花辞树仍然微微笑着:你别忘了,我也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菩萨。
  你不肯为我做事,我叫你难过一些,不是很正常么?
  他说这话时仍然是温和的,但是正因为温和才叫人心中生寒。
  更感受出那一副平静淡漠外表下的心狠手辣。
  你要追求你所爱么?
  花辞树说:那麼,就踏着你父亲母亲姊姊的血,去追求你的所爱吧。倘若连他们最亲的人都不在乎他们了,我一个外人,留着他们坟冢的体面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西淮明显苍白了下去的面容,有一种目的达到的快活。愉悦问道:
  你还要去和银止川在一起么?放弃一切,什么也不要的?
  别相信那些爱啊情的故事,你知不知道朝夕之蝶?那个证明世上最无聊的就是深爱的神话。
  但西淮其实已经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了,只觉得冷。
  月光如冰凉的水一样浇在他身上,他好像很受冻似的攥紧了手指,但仍然控制不住消瘦单薄的身形在月光下微微的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花辞树的传闻:貌美但丧夫的寡妇。
  第136章 客青衫 90
  这世间还有许多比爱一个人更重要的东西。
  花辞树凝视着他,缓声地说。
  爱是短暂脆弱,转瞬犹如朝露;但是恨却是世间长久,至死不渝。
  花辞树很善于蛊惑人,尤其是他有着那样一副端艳却残疾的外表。
  说什么都好像情深义重,又狠决无情。
  他和所有上京的刺客一样,经历过无比的残忍,也经历过无比的恨。
  所以他能成为他们的首领。
  他是最凶、报复欲最强的恶鬼。
  他从无间挣扎回人世,就是为了把那些恨的人一起拖下去。
  你真的要这样去喜欢银止川么,放弃一切都不顾的?
  花辞树轻轻地问:放弃你的父亲、母亲、姊妹他们也同样爱你呀,但是你就要弃他们的枉死于不顾么?
  你的命是他们给的。
  花辞树端详着西淮的眉眼,他的声音很轻,可这样风轻云淡的话,却能给予西淮最深最重的伤害:你准备用他们给你的命,去爱杀死他们的凶手么?
  不,不是的
  西淮苍白无力地说,声音里已经透出了虚弱:我没有。我只是他顿了一下,我只是他对我太好了。他救了我。
  那你的父母没有就没有救过你吗?
  花辞树笑了:他们曾抚育你,教导你他们也对你很好啊。在大难来临之际,他们甚至用自己的命换你逃走。还记不记得去燕启人军营找你的你姐姐?西淮,你为什么要用一部分爱你的人的一切,去报答另一个人对你的好?这样对他们公平吗?
  西淮的唇颤了一下,说不出话。
  你已经来过星野之都了,也见过星野之都的样子。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花辞树叹息说:它腐烂陈朽,迂败不堪,有无数的人在里头受苦。你不想把它毁灭么?你知道莫必欢,他曾经泄露你父亲的秘密,害得你们举家流放。他将你们害得这样惨,却还在星野之都顶替你父亲的诗名。你收拾了这样一个恩将仇报的人,很好,但你就要于此收手吗?
  叶清明已经死去了,但是盛泱还有无数个叶清明仍在你我看不见的角落饱受欺凌。
  花辞树凝视着西淮的眼睛: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连我也崇敬他。他曾在小时候给过你糖果;把你举起来,高高地看台子上的木偶戏;替你赶走欺负你的小孩而今他离世了,你却要弃他的冤屈于不顾,去追求你自己的爱与温暖吗?
  他知道花辞树那句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的
  人不能这样自私。
  西淮紧紧地抿着唇,明澈清亮的眼睛变得迷茫。
  心理已逐渐崩溃。
  不,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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