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甲郑琰

  郑安国来了,与徐梁一样,也是拖家带口,郑靖业也放郑文博先去驿站等父亲。
  郑文博已成了个少年,倒是个性情平和的人。见过了父母、弟弟妹妹,他母亲王氏看着儿子移不开眼。郑安国推了王氏一把:“儿子都不认识啦?”王氏吸吸鼻子:“你才不认识了呢!我的儿子,什么时候都认得的!”一把将跪地在上的郑文博给拉了起来。
  郑文博是想一头扎到母亲怀里的,不过是以跪姿,这才是正常的久别重逢的母子见面的风格嘛!没料到王氏把他拉起来摁到怀里了,登时面皮臊得通红。王氏却不管这些,拉着儿子揉来搓去,头发、脸蛋、脖子、爪子……
  郑安国咳嗽一声:“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先让二郎他们见见兄长,多少日子没见啦?”
  王氏道:“对对!大郎还认得二郎不?”一一给郑文博介绍。郑文博笑道:“娘还认得儿,儿自然也认得弟妹。”一一指了出来,弟弟妹妹们也很高兴。
  他家兄弟姐妹都是一个妈生的,年龄的差距比较直观地体现在了身高上,而且各人还长得各有特色。二弟郑文渊是个小胖子,三弟郑文奇长着一对招风耳。三个妹妹相貌并不特别出挑,身高也是个等差数列。大妹郑悦今年十三,虽然相貌平平,却生得一双好眉毛,不修不描,浑然天成。二妹郑怡眉间一粒胭脂痣,正在双眉正中,最是好认。三妹郑愉年方七岁,是姐妹里长得最好的一个,颔下一颗美人痣。
  郑安国欣慰地道:“一家和睦,这样才好呢。好啦,让你母亲和弟妹们都歇着去,我有话要问你。”
  王氏带着儿女下去了。
  郑安国细问郑文博:“徐梁那小子在京中还安份吧?”
  郑文博答道:“挺好的。”
  郑安国冷笑一声:“看他那家里乱的,徐烈那小子还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儿?”
  “自从徐叔父入京,他好多了。”
  “那小子就是欠教训!觉着翅膀硬了,想拣高枝儿了啊?”
  郑文博心说,这您就看错了,他以前是觉得自己腰杆子挺了,想自己当那个高枝儿呢,识趣地没有火上浇油。他也挺看不惯徐梁的,其时风俗,人不能忘本,你爹是得了人家恩惠的,而且现在还一直受到人家庇佑,你小子就白眼儿狼了,真不是好东西。郑文博与徐烈出身一样,本该是好友的,最终郑文博与张亮走得更近了。
  “他老实多了,真的,徐叔父是明白人。”
  “徐梁懂个屁啊?”郑安国毫不客气地指责道,“当爹的再能干,儿女教不好,那是自取败亡。当年相公就说过,宁愿让儿女呆傻一点,也不能教得偏了,有些能教,有些不能教。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可学啊学可学。你看看相府儿郎,再看看徐烈,还看不明白么?大郎生于微时,为人是有些迂的,可人家不踩规矩,就是那群说酸话的,也不能说大郎哪里有不好了。徐烈那小兔崽子,白长了一脸的聪明相,你看以后谁再用他,用他也是防着他。徐梁不会教孩子啊,没本事发家,就别惹事儿。相公就是相公!”
  郑文博笑了,他爹就这样,言必称相公的:“徐家两位小娘子倒与与七娘很好。”
  郑安国鼻子里哼了一声:“狡猾!相公才不会上当呢!”
  这语气,好酸!郑文博道:“徐家那几个孩子倒与郎君们处得来。也就是徐烈,脾气是傲了些,却是没有坏心的。”
  “忘恩负义的,终不是好人。不说这些畜牲了,你方才说七娘,她还好么?相公的几个儿女,就她最小,我几乎不怎么见过。前几个月见了一回,还真是像相公哩,池郎呢?可好么?”
  “都好的。池郎被派去鸿胪寺帮忙来的,与李神策凑作一处。”
  郑安国又细问了老恩主一家的情况,得知大家都好,这才转问京中局势:“这一回又调,想是为了立新储,你在京中可察觉到什么异常?”
  郑文博细细回想着:“这一回,相公调了不少人入军中呢,连六郎也改到御林去了。”
  “这个我也知道,都是在京的。”这是要维稳么?
  父子俩又讨论了一会儿,直到王氏来催:“还说我呢,自己也聊了这么长的时间,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儿,吃完饭再说。”
  郑文博家的饭桌,延续的是郑靖业的风范,大家边吃边聊。郑安国问王氏:“奉给相公的土仪都弄好了么?七娘也快要办喜事了,这一份子的预留了没有?过了年,五娘也要生了……”
  王氏咬着筷子:“你都问了八百回了,都齐全了。安顿下来之后我再查一回,别路上有磕坏了的,也好替换下来。”
  吃到一半,郑安国又叮嘱儿女:“一定要恭敬。”从小就被这样的爹洗脑,儿女们很习惯了,他们家的惨痛家史也听郑安国背了几十回了。
  郑安国,郑靖业的首任书僮,年纪比郑琰的大哥郑琇大上那么几岁,打从被郑靖业买了来,就在郑家长大。那会儿他刚七岁,长得也不太好看,平凡人而已,家里过不下去了,被继母给卖了。郑靖业当时也没啥钱,郑安国他继母还要价贼高,郑安国又长得不好看,简单地说,不值这个价。
  事情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郑靖业又不是什么大善人,也没资本去做善人。虽然死乞白赖地成了季繁的学生,也因此搞到了一份比较不错的工作,收入还是有限的,他还要结婚养孩子养老婆奉养母亲,哪怕是需要一个书僮了,郑安国的性价比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奈何还有他妈在,郑母何氏是个良善人,听了介绍之后觉得郑安国可怜——这会儿他还不叫郑安国——自己也可怜兮兮地问儿子,能不能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郑靖业无奈,只好出了两倍的钱把郑安国给买了。郑安国战战兢兢,却没想到郑靖业让老婆给他找衣服穿、给他安排屋子,还扔了本书教他识字。郑安国一脸的迷惘,郑靖业一脸酷相地撇下一句:“买都买了,就要好好养,不许给我丢脸,知道不?”
  郑安国还很呆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不是买的,所以就不好好养了?”比如他爹。郑靖业:“……”怪不得他娘一定要让他买这货,根本就跟他娘是一个思维模式好吧?
  郑靖业也是头一次当人家主人家,实在不太会支使人,何氏又是个老好人。杜氏倒是爽快一点,对着个七岁的孩子,还是买来当书僮的,要怎么用,它是个大问题,只好扔给郑靖业了。
  郑安国是幸福的,郑靖业简直是把他当儿子来养,他亲爹都不舍得让他去读书,还听了后妻的话把他给卖了。在郑家他虽然要做些杂事,但是该有的教育也不会缺了,后来有了郑琇,这小子除了吃奶的时候被照顾得精细(有三位女士),略长大一点,也没有受到太多的优待。可以说,郑安国与于元济一样,是真正融入到了郑氏内部的人。甚至,郑安国本身并不姓郑,是他主动要求改姓的,名字也是郑靖业给起的。何氏故去,他偷偷跟着穿重孝,郑靖业发现了也没什么,算是默许。
  后来,郑安国做梦都没想到的,郑靖业耍了手段给他改户籍,让他出仕,一直做到了现在的太仆,九卿之一。
  郑安国的感情世界就只有一个主线:把郑靖业当爹地奉着,让往东不往西,让争气不给泄气。over。
  郑安国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一、听郑爹的话、跟郑爹走,二、建设好自己的小家庭。实在是一个铁杆得不能再铁杆的郑党了,这一点从他家的家庭教育就能看得出来了。他儿子郑文博小朋友,入京送到郑府来,即使在叛逆期,也没一点儿中二反郑迹象,与徐梁的儿子完全是不同的世界观。
  倒不是说徐梁不够铁杆,然而铁杆与铁杆还是不同的,就像郑安国扔了原来的姓,跟了郑靖业,而徐梁还是姓徐。两人都是郑家奴婢出身,徐梁晋升得比郑安国还快,然而这里面的微妙差别,着实耐人寻味。
  郑安国不但自己一颗红心向郑爹,还教得孩子们乖得不得了。徐梁对郑靖业也够忠心,然而在子女教育上,咳咳,确实不像郑安国这样。当然你可以说郑安国是“奴性坚强”,却不得不说,两人及其家人,在郑氏心里的份量,还真是高下立判。
  徐烈小朋友宁死不屈,自己搬出去住了,他一搬了吧,已经长成大朋友的郑文博同学就被郑靖业亲自授业了,连带的张亮同学都得到了于元济的指点。无怪乎徐梁一进京,逮着傻儿子就是一顿乱捶——人蠢没药医啊!
  郑安国秋天刚回来一次,那次是作为刺史回来述职的。因为有任命,他又折回去交割工作,再拖家带口地回来。几个月里跑了三趟,再次对于天朝疆域的辽阔有了深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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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郑安国入京,先陛见。别人见皇帝都诚惶诚恐啥的,这个呆子一立到朝堂上身心俱爽——老恩相就在朝上坐着,看一眼就觉得胆气壮。御前奏对,他是对答如流。皇帝很是喜欢他这个憨劲儿:“好好!卿主太仆,也如在豫州一般,我便放心了。”
  郑安国就差拍胸脯了:“圣人放心,臣能出十分力就不出九分半。”说完还憨笑不止。皇帝也自筦尔。
  郑靖业脸上微笑着,心里的小人儿已经捂脸流泪了,果然,不管过去多少年,呆货就是个呆货啊。
  徐梁进京,是抽空教训儿子,郑安国进京,是被郑靖业抽空教训。为了教育这个呆货,郑靖业压缩了朋党聚会,特意留了很长的时间来跟郑安国说话。郑安国不傻,傻子都让郑靖业给淘汰了,傻子也不可能在一州刺史任上做这么长时间。
  大门上马迎接了来:“相公,郑太仆的夫人带着小郎君小娘子已经来了。”
  郑靖业点头:“知道了。”
  郑安国听说老婆孩子都来了,也觉满意,还跟马迎打了声招呼。
  进了书房,郑安国还是一贯的作风,纳头便拜,脑袋隔着地毯还能叩出响儿来。郑靖业见了他,心里也是欢喜的:“还不快起来,趴在地上孵蛋呢?”
  郑安国个大老爷们儿还哭了:“相公,想死我了,这回终又能跟相公在一起了。”
  郑靖业鄙视地扔给他一条手绢:“擦擦。”
  “哎。”
  “坐。”
  “哎。”
  “一路上还顺利么?”
  “都好的,就是天冷了些。有些雪,明年会有好收成的。”
  “你这回是任太仆,六郎先前在太仆呆过,知道些内情,等会儿我叫他跟你说说。”
  “哎。”
  “家眷全都带来了?”
  “是,老婆子带着几个儿女。”
  郑靖业道:“一块儿吃个饭吧。”
  “哎!哎!”郑安国忙不迭地答应了。
  正好,杜氏遣阿成来问:“夫人问还要聊到什么时候,要一块儿开饭呢。”
  郑靖业笑道:“巧了!夫人那里可好?”
  阿成亦笑:“聊得可投缘了呢,咱们七娘逼着人家小娘子认她做姑姑呢。”
  郑靖业开心地对郑安国道:“这样才好嘛。”
  一路走,郑靖业一路问阿成夫人会面的情况。阿成也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
  杜氏事前通知郑琰把这一天给空出来,专门见留下来见郑安国一家,当然这一天郑家大小全数到齐——池脩之这个“没过门的”除外。
  郑安国夫人王氏是个相貌也不特别出众的人,据杜氏说,这里面还是有一个缘故的,郑安国的继母长得挺好,迷得他生父五迷三道的,直把他也给弄出来卖了。从此他便对漂亮女人有阴影了,娶媳妇儿的时候郑靖业已经给他弄到了个官身,也说了,大户人家的漂亮女儿是甭想了,但是如果看上了哪个小家碧玉,郑靖业还是可以帮他弄到手的。郑安国死活不肯要漂亮女人,最后娶了个忠厚老实的农家女。
  也是王氏的福份到了,郑安国一路跟着他家相公往上升官,直做到一州刺史,封疆大吏。王氏也成了诰命夫人,真是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王氏一身灰鼠皮的袍子,头上也是珠翠,倒不像暴发户,只是略有些地主婆的样子。过来先带着孩子叩头,杜氏让她坐,她也不肯与杜氏对坐,还是阿成把她拖到榻上的。
  她的几个儿女,除了郑文博也都跟着来了。郑文博跟着他爹去上班,他爹面君,他有假期,就在大正宫外等着接他爹。
  老太太喜欢胖小子,杜氏一看小胖子郑文渊就喜欢上了:“哎哟,我看看,这是二郎吧?好福相。瞧瞧这体型儿,长大必是威严丈夫!”说得小胖子不好意思了,红着张苹果脸(写实,那脑袋长得就像只圆苹果),被王氏催着方扭捏着让杜氏把他那张胖脸给捏了个遍。杜氏抱着他就不撒手了,一个劲儿地说:“这个好这个好。”说完,又把手放到郑文渊衣裳的毛领子上,摸啊摸啊摸。
  郑琰满脸黑线:“阿娘,不要累三郎久等啊。”
  郑文奇还眼巴巴等接见呢,郑文奇也生得喜庆,那双大大的招风声颇具喜感,杜氏更是合不拢嘴,对王氏道:“我看你这几个孩子都是有福气的。”
  王氏道:“您说有福气,那就是必有的。”
  杜氏一手一个,抱着人家的小孩子不肯放手,眼睛还看着郑悦姐妹仨呢。王氏又伸手点着女儿介绍:“这是大丫头,这是二丫头,这是三丫头。”三个小姑娘一齐上前磕头。
  郑琰跑下来一一拉起,对杜氏道:“可惜了,阿娘只生了两只手,拉不过来了。”这绝对不是因为被淑女教程压得炸毛了才开的嘲讽模式,绝对是真心喜欢这三个小姑娘。拉着就站住了不肯挪脚。
  杜氏却是开了嘲讽模式的,最近压榨女儿压榨得顺口了:“你也只有两只手,有本事你全拉了来!”
  赵氏抿嘴看着婆婆和小姑子斗嘴,此时上来解围,见郑琰拉拉这个又拉拉那个,上来携着郑悦的手:“这不结了么?”
  杜氏道:“都坐吧,三娘和七娘招呼小娘子们。”王氏连说不敢:“哪称得上招呼啊。”杜氏道:“怎么就不能呢?叫她们玩吧,投缘呢。”
  甭管是不是貌若天仙,年轻或者说年幼,看起来总是可爱的,杜氏更喜欢。这也与出身有关,杜氏这人吧,年轻时是中下层普通民众,接触到的人都是相貌不那么出众的。后来接触到的都是高层,尤其是世家,多少代基因改良下来,俊男美女的比例是很高的,即使是长相一般的,洗得白白净净,又会打扮又会保养的,看起来美貌度瞬间提高八档。
  这会儿一看郑安国仨闺女,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还是这样好,我也喜欢。”
  王氏欢喜无限:“那就好,那就好。”
  郑琰已经与三个女孩子聊上了,郑悦姐妹称郑琰为“七娘”。郑琰拍手道:“你们来了,我们就又多了几个伴儿了,京里一处玩得好的也有几个人呢,大家年纪相仿,倒能说得来。过两日你们安顿好了,咱们一处聚聚,也都认识认识。有极投缘的呢,你们得空也可自己邀着玩,都是很方便的。”
  郑悦道:“有劳七娘了,我们姐妹对京中也不熟,总跟着七娘罢。旁的人见不见的,并没有什么的,年下忙呢,七娘事情更多。”
  郑琰道:“我今年就忙这个啦。”又问她们姐妹路上见闻。
  郑怡道:“路上怪冷的,我们都在车里呢,也没见着多少新景,大寒天的,外面树也落叶了、草也黄了,看着肃杀呢。”
  郑琰叹道:“真是天地广阔啊!”
  郑惟最小,对她们的谈话并不能全懂,听得郑悦道:“那天我倒下来走了一走,是在驿站……”
  郑惟想起来了,坏了,当时是她好奇乱跑,惹得全家来找,急道:“我不是故意乱跑的!”就是看到了只兔子,好奇嘛。眨巴着眼睛看着郑琰,快急哭了。
  郑悦好笑地看着妹妹,呆子,我没说这个啊,你自己倒全招了。
  郑琰见这情形,如何猜不出来?放柔了声音问她:“那你是有意的啊?”郑惟大力点头,又觉不对,郑琰已经笑了:“你为什么跑出去啊?外面很冷的。”郑惟知道摆了乌龙,小声回答:“有兔子嘛!”
  “长什么样儿的?”
  “灰色的!”
  “逮着没有啊?”
  “木……”好委屈的声音。回答的时候还会看一眼姐姐,她还是童声,听起来软软糯糯,郑琰瞅了她的脑袋好几眼,才忍住了没去扑楞。
  郑悦只得无奈地扫了妹妹一眼,向郑琰道歉:“她太小了,听说今天就能看京城了,昨夜高兴得半宿没睡,今天就有些迷迷糊糊的。”郑琰看着郑悦的两条眉毛非常羡慕:“生得真好看。”郑悦一抿嘴:“七娘才生得好看呢。”一旁郭氏听得发笑:“七娘赞人家,是勾得大娘再赞你回来吧?”
  郑琰道:“我是说着实话呢,我看着她们就觉得了不得的亲切,能叫人看着顺眼,就是好相貌。看看她们眉间自有沉静之气,再可亲不过了呢,”摸着自己的脸,低声道,“我就觉得奇怪了,怎么阿娘这两天总训我,难道是越长越讨厌了?”郭氏是知道内情的,捧着肚子道:“慢着慢着,你少说两句,我现在不能大笑的,怪道他们总说见着你就心情好。”合着一开口就戳笑点。
  杜氏对王氏道:“她们笑成这样,又是七娘在促狭了,”扬声问,“说什么呢?”
  郑琰也回答:“说话呢。”
  萧氏捶桌。
  杜氏对郑琰道:“你别欺负人家。人家是老实孩子,不像你,猴儿一样的。记住了,你是她们长辈,可不许耍无赖了。”
  郑琰道:“阿娘说的是,她们就叫我……呃,该叫姑姑吧?”
  杜氏点头:“这才对呢。”
  王氏已经从位子上站起来了,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杜氏说郑琰是“长辈”,王氏是无异意的,本身就有主仆的渊源,很多人家仆役、尤其是年少的仆役管主人叫爷娘当敬称的。等说到叫“姑姑”时,算是半个认亲了,王氏就坐不住了。
  杜氏果断地道:“就这么定了。”佐以手掌下劈的手势,王氏被这气势震住了,反驳的话再没说出来。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杜氏又催郑琰给见面礼,郑琰道:“正好,我那里正有新打的首饰,她们的首饰还是外地的样子,豫州的总没有京里的新鲜时兴。”
  王氏还要推辞,郑琰那边已经拉着仨姑娘去她那里坐了。郑文博跟着郑靖业、郑安国回来,两个大人要说话,他就被打发去杜氏那里,到了一看,妹妹们统统不见了,只有弟弟在,他那俩弟弟浑身的毛都被揉乱了,好不可怜,看得郑文博也想伸爪子扑楞两下子了。
  王氏道:“你发什么呆呢?”
  郑文博肃容上前:“见过夫人,相公已经回来了,与我父亲在书房说话,让我先来禀夫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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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安国一家到了京里,也是有宅子的,哪怕皇帝想不起来,郑靖业也要提醒皇帝给他一处宅院。郑文博也搬了回来,依着郑安国是想让长子继续在郑靖业身边侍奉的,无奈郑靖业却说:“快过年了,一家团聚才是正经。”
  郑安国一家人到了京里,先是收拾行李、安排家当、立规矩,再四处送土仪。等三位郑小娘子能有空社交了,也到新年了,正赶上郑党新团拜会。
  大正月里,小姑娘们统统一身红。有身份的都爱在红袄裙上绣上闪闪的金纹,金红二色,鲜明亮眼。郑琰翻出去年打的一套如意云头簪子,对着脑袋比划了许久,很是郁闷地道:“我头发也算多了,怎么还是插戴不下?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用啊?”那一套簪子有n支,是配套插的,单戴一两根倒是使得,只是这发型又不对了。
  阿肖把她因为试戴簪子而弄乱的头发又拢好:“这一套都是新的呢,七娘既喜欢,归到嫁妆里,带着过门就是了。”
  郑琰恨恨地道:“我要再打一套小号的来戴!今年就戴!”
  最后寻了只小凤钗并几根叶子样的簪子插戴了,对着镜子一照,倒真有几分光彩照人。
  郑党团拜会开在郑家,郑靖业与党徒们一拔在前厅,杜氏与诰命们一处在后厅,郑琰就招待小姑娘们在小花厅。一屋子的大红衫裙,满屋的叽叽喳喳。屋里烧着几个大炭盆,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放在屋里也不生烟。
  郑琰为大家介绍了郑悦姐妹,又恐她们不认识人,一直带着三个人的,尤其是郑惟,这丫头还小呢。李莞娘道:“七娘有了新人就不要旧人了,好狠的心呐,”以袖掩面,“奴家好命苦呢。”被于薇笑着一掌拍到背上:“泼皮,别吓着了小娘子。”满屋子都在笑。
  郑琰道:“这样不拘束才好呢,大家都是玩的,弄得跟朝上奏对似的,还有什么味道啊?”
  唐乙秀道:“快别提朝上奏对了,信不信朝上比咱们这里热闹多了?”她爹八卦,她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儿,“听我爹说,这朝上就没有哪一年没有大臣当面打架的。”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说着趣闻,郑琰为郑悦姐妹解释道:“这话哪儿说哪儿了,朝上有些事儿看法不一样,就是吵。吵不出结果了就闹,有砸笏板的,有动拳脚的。那一回两位为了谁出使,还划过拳。”最后都被丞相暴力镇压了就是了。
  林蓉忽然道:“百戏来了。”
  大家一起看百戏,小姑娘们看着变魔术一声一声地叹惊奇。郑琰更喜欢杂技,魔术什么的,在信息发达的时代,被解秘得太多了。眼见得于薇已经热心地向郑惟解说:“这个好,他等会子还会变出只鸟儿来呢。”
  李莞娘与郑悦在做进一步沟通,郑怡跟徐欣在八卦。徐欣与郑怡的身份差不多,也心生亲近之感,郑怡姐妹生得不够美艳,没有侵略性,女人最喜欢这样的闺蜜了。李莞娘居然放下了跟郑悦的醋酸,又姐姐妹妹叫得亲热了。
  郑琰看看徐欣身边的位子。
  看到徐少君,郑琰就叹气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她对着徐少君就觉得有些违和。想着,又抿了一口果酒,郑府不缺酒,小姑娘们却只能喝果酒,杯子还给得小,两口就没了。
  郑悦跟李莞娘沟通着:“阿李说的很是呢,这些我都不知道,多谢告诉我,以后跟七娘一处,我也知道些喜恶了。”李莞娘:“……”她明明是在炫耀来着,顺便让竞争对手知难而退,现在为什么弄成指点对方了?
  郑悦已经抽空对郑琰道:“七娘,少饮些儿,喜欢那个味儿,也先垫点儿点心再饮。”
  郑琰点点头:“有点儿渴了,我换茶吧。”又喝了一杯茶,却想上厕所了。悄悄起身,郑悦、李莞娘也跟着出来了:“七娘有事?”
  郑琰摆手:“我去方便一下,你们别都几天来了,叫人看见我们都不在,不好。”两人看郑琰有人陪伴,这才散去。
  厕所并不远,装修也是豪华的,附带火盆,还有温水洗手。出来还有熏香,保证不带秽气。
  郑琰放完水,收拾妥当出来,在门廊下看到了徐少君。徐少君一身大红,外分显眼,郑琰想当看不到也不行,想了想,迎了上去。她不知道徐家发生过什么,让徐少君在小姑娘的社交圈子里消失了一顿时间,只是觉得,既然徐家是跟着自家混的,那么徐家最好不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男人通常会把后院的事情看得很小,女人却不这样认为,至少郑琰不是。“败家媳妇”这个词,很能说明问题的。跟徐少君聊聊,郑琰觉得还是要做的。
  所以她迎了上去:“四娘怎么出来了?外面可冷呢。”
  徐少君轻笑道:“里面有些太热闹了,我出来透透气。”
  “新年不就是热热闹闹的么?你要真觉得吵,也别在外头冻着。”
  徐少君有些局促:“七娘这里,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儿,能指给我么?”拿眼睛看郑琰。
  郑琰引她到了一处偏厅,徐少君帮她脱了外面披的斗篷。郑琰邀她坐了,抿了一口茶,让她:“尝尝看,这茶味儿还不坏的。”徐少君这才捧了起来,小啜了一口,又放下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郑琰越发觉得奇怪了:“你怎么了?不好热闹也不好清静?”说着走过来与徐少君挤在一处坐了。
  徐少君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不是的。只是有些伤感罢了,真是的,七娘这样热心,倒是我扫兴了。”
  郑琰拉着她的手:“你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便说,总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自己憋在心里,最后憋屈的还不是自己?有什么事儿,说开了就好了。”
  “今天是极好的,没有不合意的地方。”
  “……那咱别苦着脸了行不?”
  徐少君两行清泪滚落腮边:“今天大家都热热闹闹的,只是我……长得越大,越是想,要是亲娘还在,不知道是什么光景。我……从未见过她,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说话什么声音。”
  郑琰默,她想起顾益纯来了,找了几十年,愣是没找着生母,也跟着伤感了起来,看徐少君顺眼多了,“你问过你爹么?”
  徐少君摇了摇头:“是夫人卖了我娘,我爹是不知道卖到哪里去的,纵想找,也无从找起。”
  郑琰道:“你与你娘处得好些,央一央她,你都这样大了,她该不会太为难你才是,”徐少君管涂氏叫“夫人”?郑琰却只能默认她们是母女,“你在家里也叫你娘夫人的?”
  这样可不好,你妈估计也人老珠黄了,如果不出现在你爹面前搅风搅雨,应该能容得下的。涂氏自己有好几个儿子,一个倒卖过的奴婢也不会让她觉得有威胁,只要不往徐家凑,正常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你这样跟当家主母怄着来,想死早说啊。
  徐少君闷声道:“七娘命好,不知道庶出的难处。我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夫人能容我长这么大,已是知足了。”
  “她虐待你了?把你当奴婢使了,不让你叫她阿娘了?”郑琰惊讶了。
  徐少君慌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夫人待我很好的。可我毕竟不是亲生,总是,不敢与三娘(徐欣)并肩的。”
  郑琰真心想吐血。不是她没人情味儿,觉得母女分离是正常。“路总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你想做,不管有多难,走下去就是了。与家里处得好些,回旋的余地也大些不是?你这光哭顶什么用啊?”
  “身份有别,我不敢忘。阿爹面前,三娘更能说得上话,可是我太笨,总惹三娘生气。若我也有个做正室的娘就好了,也敢说话了。”
  这个台词略耳熟啊!郑琰执起徐少君的手:“大家都大了,家里都要开始议亲了,成了亲,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了。你爹断不为让你为妾的,必是正妻,嫡庶什么的,休要再提起了。那时候,你想寻生母也罢,也做什么也好,也都方便了。别再哭了啊。”
  “没那么容易的,天下之大,不知道卖到什么地方去了,哪家有这样的能耐四处找寻呢。轻易的人家,也出不了这个力的。再说,纵有好人家也是给三娘选挑,我断没有漫过三娘去的道理。此生再见不到亲娘了。”
  “……”郑琰越发觉得不对味儿,“你虽是庶出,也是徐家女儿,夫人既肯容你入籍,自是要拿你作女儿待的。天下好男儿也不止一家,难不成只有一个人能帮得到你?何必哭泣呢。”
  徐少君收泪道:“谢七娘听我唠叨了这许多,没坏了心情吧?我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可总是忍不住想,生我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会对我很温柔么?夫人搂着三娘的时候,她如果在,会不会也护着我?”
  郑琰道:“先别这样担忧,待议亲了,也许有希望找到生母呢。阿庆,打水来吧,她脸都花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她了。
  回到席上,许多人都看了过来,徐少君更是低下了头。徐欣脸上怒意未平,问她:“你去哪里了?”徐少君怯怯地抬头看了郑琰一眼,郑琰道:“我们在外头遇着了,说了一会儿话。”
  李莞娘冲她们姐妹一皱鼻子,笑着招呼郑琰:“七娘去了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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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拜会落下帷幕,郑琰询问留在花厅的阿肖:“我看徐三娘有些不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李家小娘子,对徐三娘说,我看你妹妹怎么有些阴沉啊?徐三娘就恼了,说她妹妹那是沉稳,不像某些人叽叽喳喳的,烦人。”阿肖学得惟妙惟肖。
  阿庆奇道:“这徐三娘竟是维护她妹子的?”迟疑地看向郑琰。
  郑琰心说,我们家没个嫡庶也没小白花儿,你当然不知道这典故啊。我要不是小说看多了,也看不出来徐少君有问题啊。
  从技术角度上来说,只要阅书千本,究竟是卖腐还是天然腐,资深腐女们一望便知。
  同样的,是真可怜还是小白花,也很容易看出来。接触少了觉不出,你跟她说话试试,但凡让她觉得被比下去了的人,总是要被她拿话踩的。郑悦也是一直关注郑琰,也是放低了姿态,却不让郑琰不喜,区别在哪里?
  是眼神,徐少君的眼神总带着点儿忧郁带着点儿怯怯的,就像说着“我很可怜,来问我来问我受了谁的欺负了”。
  大姐,开着宅斗模式来的吧?
  阿庆见郑琰没有阻止,与阿肖八卦上了,一长一短地说了徐少君所说。阿肖还叹道:“这徐四娘也是可怜了,小小年纪的,苦啊。这么懂事的小娘子,不知道哪家有福气得了去,吃过苦的人会好好过日子的。只盼她也能有个好人家,也是苦尽甘来了。”
  郑琰噗哧一笑:“信她的是二傻子!我摸了她的手,细软柔滑,有几个薄茧,看那位置也是执笔抚琴留下的,脉息面相上看,也是身体健康没受过亏的。靠近了她,身上的熏香,一两要一金。衣服也是合身的,显然是她自己的。首饰与徐欣应该是一批打造的,份量像是轻了一点儿,也不算很苛待。人活着不是吃饱穿暖了就行了,还得心里舒坦。本朝律法,人奴产子,从母。徐夫人留下了她,于她难道不算是恩情?她可总是透着委屈了,事事与徐三娘攀比着来,未竟之意便是婚事上也不肯输。”
  阿庆阿肖口瞪口呆,郑琰笑问她们:“你们怎么不想想,她凭什么跟我一个外人说这些个家丑?!藏着掖着都来不及!我跟她很熟吗?你们听完了是不是觉得她很可怜,想为她出头?巴不得她嫁个好人家,最好比徐欣的婆家好上一百倍?如果我也这样想了,脑袋一热,是不是就去跟徐侍郎说了,或者干脆去做媒了?”
  不管有心无心,徐少君已经天然黑了好吗?
  多少宅斗文里总有这样的“贵人”,他们的感情世界未知,他们的恩怨情仇不详,却都只有一个作用,却都因为可怜女主的遭遇,怒发冲冠地代为出头,兼引入高级社交圈。作用堪比超人,主角遇啥无解难题了,拉个贵人出来就行了。主角想男人了,作媒;主角遇情敌了,帮踹;主角受欺负了,代打。无智能npc,遇主角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主角说什么就信什么,还傻子一样地冲锋。
  被人当成npc,郑琰表示鸭梨山大。愤怒了有木有?!被利用了好吗?大过年的,跑门外哭个屁!真tm埋怨社会不公了,有种你自己奋斗啊!郑琰就看不惯这样的,像他爹,被族人欺负了,那是怎么干的?像她,被东宫挤兑了,那又是怎么干的?
  她跟徐少君真不是一个风格的,气场不合。
  关键是郑琰这里有个对照组,顾益纯,对家族意见很大的顾益纯。这位是土著的吧?还被欺负得挺惨是吧?再看着家族不顺眼,该照顾的还是照顾对吧?没迎风流泪对月感怀,哭两声“小白菜,叶叶黄,两三月,没了娘”,对吧?男女有别不假,这时代的妹子不是这样的好吧?
  顾益纯没了亲娘,痛苦的是灵魂;徐少君亲妈不见了,痛苦的是贪念。
  至于福气,郑琰脑子里回响起那个著名的“如果你有一个仇人……”
  “人要不知感恩,性情就会阴暗,与她沾边的人,迟早没好下场,”郑琰断言道,“总是在埋怨,为庶的时候想着嫡出,即使嫡出了,又该恨她爹官不够高,遇到高官的闺女,委屈她了跟人家陪笑脸。她爹官够高了,又该想,要是她爹是皇帝就好了。怯!没出息!”
  徐少君,你跑错场了!
  郑琰还是看走了眼,徐少君还真不是没出息的人——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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