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晚膳过后,太后和明遥都倦了,换皇后去陪同。太皇太后勉强用了一点流食和水,不知还能撑多久,她纵使厌烦别人,但明遥已经一天一夜未眠,身子也不是铁打的,便还是放了他休憩,自己也愈发精力不济,沉沉睡了过去。
  明遥本想和楚栖一同去勾陈殿睡一觉,但太后却随便寻了个理由,说是路近,让明遥去她那儿的偏殿歇息。虽说这其实很不合乎礼仪,但明遥常在后宫行走,也不是没有过午休在偏殿小憩的经历,便揉着眼睛,困意朦胧地点头同意,还非要拉着楚栖一起。
  楚栖完全不知道自己跟去太后寝殿要干嘛,但也不好拂开睡眼惺忪的明遥,便想着反正柳戟月怎样都能知道他在哪里,若有空找早来了,就顺路跟了过去。
  但未料到,皇帝和敬王却齐齐等在那里。
  二人仍穿着白日的朝服未换,看起来真是处理政事到这时候。神色却各异,柳戟月表情淡然,看不出悲喜,连一点零星的心绪都不曾外露,就连看见楚栖时也没有停顿,平静地掠了过去。
  楚静忠却与往常截然相反,一贯的沉着冷漠猝然被无形的怒火打破,他像一头被踩到脊背的狮子,恨不得将眼前所有烦心的事情吞没。
  与早上楚栖遇见他时的形象判若两人。
  而他此时对上楚栖的视线,更犹如将那关押狮子的罩子打破。楚静忠眼含冰霜,凌厉如刀,一声令下:把他拿下!
  眨眼之间,敬王亲卫从外闯入,持刀按在楚栖颈边,狠狠将他压下。
  这一幕委实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太后寝殿内充斥着宫人的尖叫,就连太后也满目惊恐地退后了好几步,抱紧了吓得发抖的昭华公主。明遥困意骤消,想上前救人却没那个能力,但又不愿往后退,当场愣在原地。
  楚栖却没有动手抵抗挣扎,因为他实在想不通,楚静忠为什么要突然对他发难?今早不还很和谐地分他吃了奶黄包吗?他甚至从中感觉到王府大家庭的一丝温暖,究竟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
  他勉力抬起头,对上敬王满目厉色的眼睛,又听柳戟月缓缓道:敬王,你这是做什么?莫非是想在这时候逼宫了?那也应该拿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我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会慌吗?你该开心死了。楚静忠冷笑了一声,缓缓抬起了手掌,似乎只要他一压手,楚栖就会人头落地。
  柳戟月却笑了:敬王,你过去教过朕,拿他人性命威胁是最跌份的一种,此后将再无威信可言,御下困难。怎么今日连你也走到这地步了?更何况你又能威胁得了谁?
  你疑心是朕在背后捣鬼,恨透了朕,可朕被你严防死守,连这偌大皇宫都出不去,生死也任你摆布。更别提楚栖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手起刀落之后,你又是想看见什么呢?
  他蓦然提高了声音,句句狠毒至极:楚静忠,是不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忍辱负重、冷心藏情、汲汲营营了一生的计谋到头来完全成了个笑话,所以愤恨至极,才恨不得找人陪葬?呵只一个楚栖哪儿够你泄愤,还不如拿这天下!
  楚静忠喉中发出嘶哑的低吼:留你到今日才是个笑话!
  他的神态也刺激到了手下亲卫,个个身躯紧绷,凝神屏息,殿内气氛似成了团一点即燃的炸.药。
  颈后的寒凉深刻地从皮肤蔓延到骨子里,楚栖的所有感官全都集中在那一点上,仿佛下一刻就感受不到头身相连的存在。但奇怪的是,即便是在这种极度紧张的生死一瞬,他竟也不是十分害怕。
  或许是他认为楚静忠的举动毫无前兆、令人难以信服。他若是真想杀自己,早就可以动手了,这二十年间更是有无数次机会,何必等到这个时候;而若是与柳戟月有关的什么别的原因泄愤?敬王当真会因为这种理由?
  又或许是他始终记得,柳戟月说会保护他。
  但他的镇定情绪反而令楚静忠脸上的嗤嘲之意更甚。楚静忠缓缓扫视殿内众人,许多人惊恐,许多人紧张,却无一不视他为叛乱的洪水猛兽,他仿佛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无可救药的愚钝。
  他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望过去,看着每一个对上他视线的人极度恐惧地垂首趴伏,到最后,只剩下神情淡漠的皇帝、移开视线的太后、和被太后揽在怀中的昭华公主站着。
  但他周身的怒焰竟然逐渐平息了。
  敬王亲卫放开了楚栖,楚栖略一迟疑,也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看见楚静忠最终怒极反笑:是啊,他们还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陛下,还是请你亲自去说吧
  身为楚静忠的妹妹,太后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态的模样,心中已有了极为不妙的预感,但只能强自忍耐,故作冷静道:敬王,皇帝,朝堂上的争论到外边去说,不要在后宫吵吵嚷嚷,还大动干戈,这成何体统。
  柳戟月则轻描淡写道:朕确实有桩事情与敬王的意见相左,所以需要参考太后的心意。
  或许是楚静忠之前太吓人,皇帝开口,倒让太后松了口气:哀家不懂政事,还是拿去前朝和丞相商议吧。
  不,此事还是要听太后的。
  楚栖的目光缓缓挪向柳戟月,只见他摇了摇头,像是斟酌了一番言语,最后才道:昭华年纪也不小了,朕思来想去,还是想为她许一门亲事,正好有两人年龄相宜。一是南慕太子萧知谨,他玉树临风、才华横溢,在南慕有极高的声望,只是虽未娶亲,却已有了婚约;另一人则是西宛皇子滕枫,他一表人才、品德出众,其弟还在我承国做客,更添亲缘。朕的意思倒是可以修书南慕,表达结亲之愿,不过敬王却是希望将昭华嫁去西宛呢。
  你、你皇帝,你们在开什么玩笑?
  太后乍听此言,惊愕不已。不光是她,楚栖也全然无法理解,怎么事情又扯到昭华的婚嫁上去了?是谈这个的时候吗?而且就算真的想要重启公主的婚事拟定方案,皇帝和敬王意见不合,至于像方才那般剑拔弩张,上来便要砍要杀吗?简直荒谬不已!
  所以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明遥忽然问:为什么突然又聊起昭华的婚事了?
  柳戟月看了他一眼,目光也缓缓扫过殿内众人,先前的匍匐跪拜之人仍未起身。而他则轻轻启唇,凝视着那些人的脊背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而愈加颤抖:西北告急。八百里加急军报,西宛陡然入侵边境,巫族怪物战力强悍,我军无人可挡,死伤惨重,镇西将军重伤,我军溃败,连退百里,难以支撑,请求援助。
  朕已下令调北方十万兵力前去支援,但没有将帅。镇西将军已是难得的帅才,然而仍是不敌,巫族怪物以一敌千,似是让谁去都是送死。朕还没来得及与诸位大臣商议此事,只和敬王讨论了对策,不过人选没有挑出来,敬王倒是建议朕选择和亲。
  第68章 会者定离,一期一祈(1)必死无疑,
  死寂。
  真正的死寂。殿内几十人的呼吸都随着柳戟月的那番话而收敛屏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没有一个人敢发表看法,却无一人不在心中飞速思索。
  三十年前,承国初建之时名将颇多,个个战绩斐然。但才过不久,张懋战死沙场,严武贞密谋反叛,戎马出身的先帝也暴病身亡,朝中武将一度再无昔年荣光。幸而边境太平无事,除却与北雍偶尔摩擦,并无战乱,才一直安逸了下来。
  然而近几年里,据传西宛巫族捣鼓出来了十分玄乎的怪物,属于见过的被吓破胆子,没见过的根本不信。六年前他们就毫无征兆、莫名其妙地发兵围城过一次,平民死伤倒不算特别严重,只是狠狠饿渴了些时日,最终也没有真打起来,而是承国让出了部分一直以来的争议之地,才叫那次纷乱平息,那之后西宛也再未有动作。
  那这次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领地?或是野心更大?
  但不管是六年前那次还是这次,承国上下许多人都会觉得他们完全有一战之力。
  无论老妪还是幼童,书生或是妇孺,举国皆知,敬王楚静忠才是昔年的名将之首。当年起义军推翻腐朽糜烂的暨国皇室,将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时,楚静忠甚至被冠上过神将的美名。虽说晚年玩弄朝政,愈发为人不齿,但只有提到他当年带兵打仗的神勇身姿之时,才无人敢多加置喙。
  六年前那次割地忍让,姑且可以看作新帝登基不久,朝堂的血雨腥风才刚平息,敬王不愿多生事端,这才让西宛捞了个便宜。但这次新帝已经亲政,敬王却仍不愿让权,甚至有外敌入侵时首先选择派公主和亲,这是何等的做法难堪。
  可以想象,若是这件事传扬出去,明日朝堂之上与坊间私下对楚静忠会有多少的口诛笔伐。
  所以他才在这个时候一改往日的肃沉,露出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气急败坏的姿态吗?楚栖想。不,他觉得,恐怕不止如此。
  第一个开口打破死寂的人是太后:明遥,你将昭华带下去,陪她一会儿。
  昭华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泪珠在眼眶里打圈,却又觉得没什么好哭的,忍着不肯落下:婚、婚事就婚事,女儿也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
  带下去!
  明遥顾不得礼数,上前扯了扯昭华公主的手臂,又分别看了一眼柳戟月和楚栖,这才带着难过不已的公主退下了,稍后不久,其余宫人与侍卫也尽数被敬王赶出殿宇。
  一时殿中只剩下皇帝、敬王、太后和楚栖。
  楚栖自觉站在这里其实不当,他们接下去谈论的话题也不是他应该插嘴的,但楚静忠没有赶他,柳戟月也没有,太后更是懒得管他的存在,她满心的注意力就只有:西宛怎么会突然发兵?不久前他们的国师不才参过宴吗?他们皇子不还留在承国吗?对把那个皇子当质,看他们还敢不敢有什么动作!
  柳戟月淡淡道:太后想得简单了,既然他们知道有皇子在,却依旧敢发兵,自然是不把他当回事,甚至还是一个借口,东承无故扣押西宛皇子,出兵除乱。
  太后自然也再说不出那就把皇子交还给西宛的蠢话,因为柳戟月的解释已经很明确得表示了西宛只是缺一个借口,而不是什么理由。
  传闻中那些高有两丈、力大无穷的怪物是真的存在?当真无人可敌吗?连敬王也?
  那日在西郊围场,朕,敬王,世子都有亲眼目睹,自然是确凿存在。至于敬王能否有一敌之力柳戟月顿了一顿,这当然还是要看敬王自己的说法。只是既然敬王不愿带兵出战,短期内应该是得不出结论了。
  太后却察觉到了更不对劲的地方:就算西宛不需要理由,总得有个目的吧?即便是他们巫族终于试验出了最强大的怪物,可以以一敌万了,那也不该第一个找上我们啊!北雍现在十六部落管辖混乱,不是更好突破?更何况更何况世上哪儿会有什么不可匹敌的东西,只要人数足够,战力强大,用刀、用毒、用火.药肯定能够弄死!
  她不停说话找补稳定自己的情绪,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楚静忠,似乎是想让他也相信:你们都见过西郊围场的怪物,不还是被轻易消灭了吗?哀家知道,先帝和敬王过去手里都有神兵利器,什么怪物,触及还是会如蝼蚁一般死去那些传言只不过是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罢了,敬王一定
  楚静忠漠然打断她:太后,你说这番话,是希望臣真的能解决祸乱,还是单纯不想昭华公主出嫁?
  太后毫不退让:西宛皇室被巫族掌控,毫无权势甚至连人道都不存,昭华去了与入虎穴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只凭昭华一人能起到什么作用?和亲之说甚至只是你单方面的提议,谁知道西宛会不会同意?敬王,哀家反问你,你所提的和亲是希望真的能解决祸乱,还是单纯不想放弃你经营多年的权势荣华!
  楚栖在旁听得心头剧震,虽说早知敬王与太后兄妹关系冷淡,形同陌生人,也从彭永彦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一二原因,但没想到对峙起来真的互相攻讦、咄咄逼人,大有一种要将对方往死路上推的观感。
  而正在他思索要不要出言缓和一下气氛的刹那,楚静忠蓦然冷笑,讥嘲的寒意令旁人战栗。
  昭华当然起不到任何作用,我又怎么会提这种意见?他看着太后摇头,像在讽刺她的愚蠢,听听看,他只用这一句虚话,就能让你丧失冷静,站出来逼我,明日朝上又会有多少人相信,进而大张挞伐?有意思,我都开始期待起来了。
  太后愣了一下,似乎有所回神,缓缓喘息着看向了另一边的皇帝。
  柳戟月笑了一笑,云淡风轻道:并不是虚话。敬王不愿出兵,难道不是事实?既然不愿,朕就只好派别人去,朝上可用的将领不多,无论是谁,朕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真到大家都不想看见的那步田地,昭华再无用,也要试着去联系,尽到公主的责任,为国效力。无论是嫁予南慕换得联手,还是嫁予西宛换得片刻平静免不了的。
  太后哑着声音喝道:若真有那一天,边境万千儿郎挡不住敌人,她一个弱女子就能挡得住了?是公主有这份责任,她的婚嫁首先要为政治铺路,可可那个真该效力的将领却又在做什么!
  楚静忠冷眼看着他们,内心似乎毫无波澜,既不为此感到动容,也不被这激起涟漪。
  柳戟月轻缓地说道:不过敬王不愿领兵,朕也能理解,事实上也无人可以逼迫于你,朕也做不到。
  他收敛了笑意,毫无感情地望向楚静忠,乌黑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平静:最后做出选择的还是你,敬王。你可以呆在皇城之中,听着每日呈上的军报,远程指挥你的亲军对敌,期待哪一日取胜又或者,亲上战场,会一会那些传闻中的怪物,告诉他们谁才是世间至强之人,然后听着身后军民的呼声
  戛然而止,他没有再往下说。
  但在那一个刹那,楚栖仿佛彻底明白了什么,他浑身都冰凉了。
  他看着楚静忠开始勾起嘴角,然后笑起来,然后大笑,然后狂笑,笑声震彻八方。
  好,好他最后却只是用气声说,不错的礼遇,你果然比我想得还要疯,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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