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身后的人像个哑巴,一声不吭。
鹿饮溪怀疑自己现在转过身,扇简清一耳光,简清也还是这般冷静。
跟这样的人在一块,吵架都吵不起来。
鹿饮溪不是憋闷气的性子,但也不想用吵架发泄情绪。
到了操场,她脱下大衣外套挂栏杆上,扎起头发,蹲下系紧鞋带,做了些热身运动,然后,沿着400米跑道慢跑。
全程无视简清的存在。
期末月,来锻炼的人不多,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学生,以及医院的教职工。
简清掏出口袋的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
临床经常有突发情况,无论值不值班,都有可能被叫回医院。
她抱过鹿饮溪挂在栏杆上的外套,走到操场门口的自助机前,买了一包湿纸巾、一瓶含盐饮料。
再走回操场,走到看台上,和周围的同学要了张草稿纸,垫着坐在看台边缘。
她掀开左手衣袖,低头看着那口牙印,沉思片刻,又抬头望向跑道上的鹿饮溪。
鹿饮溪埋头跑步,把所有委屈愤懑都化作汗水蒸发。
跑完一圈习惯性抬头,看一眼自己的外套所在的方向。
不见了!
脚步放慢,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在看台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和自己的外套。
呸,学董永偷仙女的衣服,不要脸!
鹿饮溪冷哼一声,继续跑圈。
跑第二圈时,她开始摒弃怒气和怨气,默默在心底制定健身计划。
说到底,她是演员,不再是医学生,形体、台词都是基本功,不能因为穿进这个陌生的世界就虚度光阴,说不定某天还能回到现实世界。
风物长宜放眼量,眼前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回到现实世界,才是最该上心的事。
跑第三圈时,鹿饮溪又瞄了一眼简清的方向。
简清恰好也在看她。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五秒。
哼。
鹿饮溪又冷哼了一声,转开视线。
还是有些委屈。
相处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攒了点信任,愿意和她分享过去的人生,倾诉自己的童年,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与家庭,还把童年的伤疤剥给她看。
从小到大,只剥给她看过。
她却觉得自己有病,一板一眼地当做病史,剥给别人看。
信任被辜负,才是最让她难过的事。
鼻子有些发酸,鹿饮溪吸了吸鼻子,默默跑步,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个败类说心里话。
跑到第四圈,体内堆积了大量乳酸,双腿发酸发软,机体供氧不足,开始忍不住用嘴呼吸,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于是将速度放得更慢。
这具躯体的极限是五圈。
简清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鹿饮溪。
周围有些同学认出了简清,惊喜地打招呼,她才收回视线,转过去礼貌性点头回应,然后继续看鹿饮溪。
有调皮的同学挤眉弄眼八卦:老师,陪男朋友锻炼啊?
简清摇头。
那陪谁呀?
河豚。
一只生气的河豚。
同学没听明白:什么?
同学,离考试还有十天,复习完了么?
来自教师的灵魂拷问,同学背起重重的书包,捂着心口离开:老师再见,我滚去背书了。
鹿饮溪跑完五圈,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心脏搏动剧烈,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腾咆哮。
怒气已经宣泄,她沿着跑道,进行最后一圈的散步,顺便整理思绪。
她望了眼被冷落在一旁的简清,想走过去,趾高气扬问一句:知道错了吗?错哪了?
然而现实是,怒气褪却后,她看见那张疏离冷淡的面孔,就像没做作业的学生见到了老师,忍不住一阵阵犯怂。
都怪那个败类,不说不笑时,总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逼得人不敢和她对视。
她的直觉太敏锐,心细如发,不动声色间,就把人摸了个底朝天。
鹿饮溪回想起初见的那个晚上,简清审视的目光,拽过左手的逼问,还有,若有似无的试探。
穿过来的第一天,就被她怀疑了。
鹿饮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怒气和委屈淡去,理智重新恢复,她试着换位思考。
简清观察到的那些症状,人格突变、记忆缺失、童年创伤,确实符合DID患者的表现。
她是医生,看到那些症状只会联系到精神心理疾病,而非鬼怪乱神。
在精神心理领域,剥开过往难堪给医生看,如同脱下外衣接受医生的体格检查,病人也许会觉得羞耻,医生眼里却只能看到疾病。
什么辜负不辜负信任,完全是很主观的个人情绪。
站在客观角度,有病就治,是一名医生最直接的想法。
换位思考一通,鹿饮溪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看台。
简清孤零零坐在看台前缘,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走近,别别扭扭抬起头,仰望坐着的人。
眼里不再有戾气,清澈干净,像一汪泉水;鼻尖冒着汗珠,脸颊白里透红,双唇微启,靠近了能听见细微的喘.息声。
简清盯着鹿饮溪看了几秒,垂眸,撕开湿纸巾包装袋,抽出纸,拨开她的碎发,替她擦拭汗水。
额头,脸颊,脖颈。
鹿饮溪被助理照顾惯了,一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配合地抬头、扭脖子,任由简清把自己擦拭得干干净净,还主动伸出手,摊开,掌心朝上,想让她帮自己擦一擦手心的汗。
这个动作一出,彼此不约而同愣了片刻,然后再次对上视线。
鹿饮溪想起初见的那晚,简清要帮她擦拭手背的血渍,她极度抗拒,还反手挤压简清左掌的伤口。
如今,却愿意主动伸出手让她擦拭。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倒很诚实。
鹿饮溪撇开视线,耳根浮起一层热意,手却没收回。
简清托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细心擦拭,打破沉默,主动开口:消气了?
鹿饮溪嗯了一声。
你这个人格,从事哪一行?
瞒不过她,鹿饮溪老老实实回答:演员。
衣食住行都有助理贴身伺候?
鹿饮溪又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嫌我娇气?
明星出行确实有助理照顾,有些还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是党员。鹿饮溪红着脸强调,不拿粉丝一针一线,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偶尔实在腾不开手才让人帮忙,像擦汗这种,有时候就是累得不想动弹
简清笑了一下。
很轻很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鹿饮溪撇开头,脸更红了。
下一秒,她听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道歉。
对不起,党员同志,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带去看医生。
怒火的余烬彻底被这句低声的道歉扑灭,鹿饮溪看向简清。
简清一面替她擦拭手指,一面继续解释:担心你会讳疾忌医,所以我才先斩后奏,是我没有给予足够的尊重。
这种冷静平和的态度,是简清面对患者时才有的。
鹿饮溪咬了咬唇,小声凶她:我没病,你别把我当病人。
默了片刻,又低下头,看着脚尖,忍不住有些难过。
这人根本不懂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
自己信任她,只愿和她倾诉往事,而她辜负了那份信任,辜负了那份唯一,还在一本正经道歉,以为是她的做法不够尊重。
她根本不知道,某个时刻,她成了自己的唯一。
偏偏这份心思不好直言,若直言,太过幽怨缠绵,像是在抱怨恋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们根本不算恋人,连朋友都不一定算得上。
鹿饮溪说不出口,只好重重叹了声气。
简清还在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不指望这个冰块能领悟,鹿饮溪轻轻叹了一声气,一改往日柔和的姿态,流露出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成熟,温声开口道:简医生,你判断错了,我童年没有创伤。虽然因为左撇子,被孤立嘲笑过,但真正欺负我的人,我都欺负回去了
撕毁我作业本的,我也拿打火机烧了他的;
往我抽屉塞毛毛虫的,我去菜地里挖了蚯蚓、抓了无毒蛇塞她书包;
敢打我的,我也会打回去,打完还会先找老师告状,还要到田地里抱着他妈妈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假装被欺负得很惨,这样所有人都偏向我,他会被老师罚,他妈妈会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我确实很胆小,第一次反抗的时候,害怕得全身都在抖,说话都带着颤音,那些人走后,蹲在地上哭了好久。
但是,我不需要衍生出其他人格来保护我,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我自己会保护自己。
话音落地,手掌擦拭完毕。
简清没说话,沉默地看着鹿饮溪,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鹿饮溪拿过简清手里的湿纸巾,跑向远处的垃圾桶。
简清望着她纤弱的背影,想起在乡下别墅的那个夜晚,被扇耳光、被刀豁口子的是自己,偏偏她红着眼眶缩在沙发角落,一脸的委屈难过,还理直气壮说你别欺负我。
原来从小就这德行。
简清低头抚摸左掌的疤痕,淡淡一笑。
丢完垃圾,鹿饮溪小跑回来,简清把盐水饮料递给她:补水。
鹿饮溪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然后抓过简清的左手,掀起她的衣袖,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自己留下的那口牙印。
咬得很深,但没破皮。
松了一口气。
临床常年处于职业暴露状态,会接触到各种携带乙肝、艾滋、梅毒等传染病的病人,身为一名临床医生,身上有暴露性伤口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
简清掀起右手衣袖,将皓腕送到鹿饮溪唇边,淡道:气不过,可以继续咬。
鹿饮溪拍开她的右手。
这两周,班内时间,为预防职业暴露,她的左手都戴着医用手套,也不知道伤口长得怎么样了。
鹿饮溪放下她的衣袖,遮盖牙印,转而观察她的掌心。
左掌的切割伤早已拆了线,留下一条长约5cm的丑陋疤痕。
鹿饮溪用食指指腹来回抚摸那条疤痕:你的生命线、感情线都被我割断了,这说明什么?
是不是说明她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掌心传来温暖的触感与难捱的痒意,简清收回手:你还会算命?
鹿饮溪点头,眼中绽开璀璨笑意:会,我算出你会长命百岁。
她希望这个拿反派剧本的人,今生今世,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简清看着她的眼睛,伸手,做了个很不正派的动作捏住她的下巴。
老实交代,你是谁?
第12章 秘密
*
简清的力道很轻,鹿饮溪轻而易举挣脱开,还可以开玩笑:庄重点,你在学校,你是人民教师。
夜色浓重,操场上只剩下两三个人在跑步,看台上亮着昏黄的灯。
简清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看着鹿饮溪,等待她的回答。
她揉了揉鼻梁,心想,要是说自己是穿过来的,这个世界是文字构成的虚拟世界,只怕会被简清再次押送去精神科。
她试探性问了一句:你小时候看过穿越类型的电视剧或者小说吗?
简清没回答。
鹿饮溪叹道:好吧,一看你就是没童年的人,话说你童年都看什么电视啊?
简清识破她的小把戏,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不要岔开话题。
不敢再自作聪明以为能含糊应付过去,鹿饮溪揉了揉脑门,认真回应:我真的就是鹿饮溪,原来那个也是鹿饮溪,但你确实可以把我看作是一个更全面、更真实的人格你那什么眼神?又想把我抓到精神科是不是?我不去!
简清伸手揉了两下她的脑袋,安抚她的小情绪。
她问简清:简医生,为什么人生病了要看医生?
简清知道她话里有话,没拿看傻子的眼神看她,平静地回答:因为痛苦。
嗯,因为痛苦。虽然DID这类精神心理疾病在影视文学领域被妖魔化得很厉害,人们存在很多刻板印象,但我有医学常识,我知道疾病的本质是伤害,会给人带来身心的痛苦,科学就医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简清打断她小作文式的发言:有话直说。
鹿饮溪噎了一下,言简意赅道:我没病,不要把我送去看病。
顿了顿,觉得话太短,说服力不够,继续补充:如果感受到痛苦,我会主动就医,我的依从性很好,会老老实实打针吃药。现在我没感受到痛苦,不要把我抓去精神科。你把我送去看病,才会让我真正感受到痛苦。
简清冷淡地觑她一眼:这么能说会道,看来平时没少给人洗脑。
谢谢夸奖,我们这一行的人活在银幕前,讲话有渲染力一点更讨人喜欢。
简清没再开口,双手撑在看台边缘,目光落到远处的天边,似在思索鹿饮溪话语的可信度。
鹿饮溪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不要再送我去看病了,好不好?我真的没病。
每次说软话,鹿饮溪总要扯着简清的衣角,晃啊晃。
晃着晃着,简清就心软了。
鹿饮溪吃准了她会心软。
果然,简清没再逼问,怕鹿饮溪着凉,把外套还给她:穿上。
鹿饮溪穿上大衣,双手撑着看台,身子向上一提,想爬上看台,尝试了两遍,都没爬上。
简清出声提醒:左右两边都有阶梯。
我不上。鹿饮溪很有骨气地不打算上去了,还拉了拉简清的衣角,你下来,我饿了。
看台上的人民教师瞥了鹿饮溪一眼,扶着她的肩膀,很不庄重地直接跳下来,落入她的怀抱。
像是在投怀送抱。
鹿饮溪下意识抬手想抱住她,下一秒怀里就空了。
冷香远去,鹿饮溪看着她的背影,跟上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