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请长缨 第181节

  宋秀杰说:“老袁,这件事,昨天晚上我也想了半夜,我觉得,还是如实向社会披露更好。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们现在隐瞒多少,未来就会有多少被动。现在及时披露出来,我们可能会承受一定的压力,但社会公众会看到我们的坦率。
  “你放心,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在于我,我是鉴定小组的组长,我没有组织专家进行充分研讨,被欧阳康的障眼法欺骗了,我会向部党组做深刻的检查。”
  “宋司长说哪里话呢!”袁亮急眼了,“这个项目是科技部委托给我们明溪省的,我们明溪省科技厅才是第一责任人。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是我们科技厅承担主要责任,怎么能让宋司长你担责呢?”
  安向平说:“这个责任,应当由我来负。我作为校长,没能发现本单位的研究人员造假,我的责任才是最主要的。”
  明理工科技处长王智毅说:“安校长,您是总揽全局的,学校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您关心,一个普通教师的科研进展,您怎么可能了解得那么清楚呢?依我看,这件事是机械系把关不严。我们科技处三天两头提醒各系要注意科研中的学术道德问题,机械系每年都给科技处报自查报告,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倒想听听马志明如何解释!”
  他说的马志明,正是机械系的系主任,是欧阳康的直接领导。安向平摇摇头说:“这个倒真不能怪马教授,马教授去年去美国做访问学者,现在还没回来。欧阳康造假的事情,正好发生在他去美国期间,他没有发现也是无可厚非的。”
  “那就是他们分管科研工作的副主任,叫李……,李什么来着?”王智毅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平时和这位李副系主任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见面都是称呼老李,倒把对方的真实姓名给忘了。现在要甩锅,总不能还一口一个老李地称呼吧?
  “其实,依我看吧,这件事的直接责任人应当是那个什么装修店的老板,叫徐洪忠的。他不帮欧阳康打磨芯片,不就没有这事了吗?”船舶总公司的副总工康治超说话了,老爷子一本正经,却把大家都给说愣了。
  让徐洪忠担责,这是不是太荒唐了?
  领导能同意吗?社会公众会认同吗?
  可是,这个建议好像也很有建设性哟,要不,试一试?
  唐子风却是最早反应过来的,他做出沉痛的样子,说道:“是啊,其实要说责任,我们临机集团也是有责任的。你们或许不知道吧,徐洪忠用来在芯片上刻字的雕铣机,就是我们临机集团的产品,2002年的最新款,物美价廉,连一个小装修店都能用得起。我得回去向我们销售公司问责,他们是怎么卖设备的!”
  “这……”
  袁亮等人这才回过味来,合着康治超那话不是好话啊,而这个唐子风也同样不是好鸟,补刀补得太狠了。
  王智毅当时就想发飚了,他也是教授出身,是本着“学而优则仕”的规则从科研岗位调到行政岗位上来的。在他看来,康治超是个副总工,职称也够,说点酸话也就罢了。你个唐子风不就是企业里的一个总经理吗,有什么资格在这瞎叨叨。我们明理工没拿过你们集团一分钱的经费,我还怕你不成?
  宋秀杰抬起手,制止住了正准备慷慨陈词的王智毅,然后说道:“康总工的话虽然是正话反说,但很有道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推到一个系主任头上去,下一步没准还要再推到教研组去,这根本无法服众。
  “这件事大家不必争了,责任主要是我们科技部的,我会向部党组做检讨。明溪科技厅和明理工这边,也有一定的责任,希望大家能够深刻反思,亡羊补牢,避免出现更多的欧阳康。
  “我这里也表一个态,欧阳康的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整个明理工的师生都缺乏学术道德。这一点,请安校长向全校师生说明白,让大家不要背心理包袱。明理工是一家非常有实力的科研单位,科技部会一如既往地信任明理工。”
  “谢谢宋司长!谢谢康总工!”安向平赶紧表态。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自己再唧唧歪歪就没意思了。
  袁亮沉默了一会,说道:“既然部里已经有这个意思了,我们厅里肯定是遵照执行的。欧阳康事件,给我们敲了警钟,我们会马上开展一次重点课题,啊,不,是所有科研课题的大检查,同时在科研人员中加强学术道德教育,防微杜渐,避免再出现同类事件。”
  “那么,这件事以什么样的口径向社会公布呢?我估计,一旦这件事传出去,我们科技处肯定是会首当其冲成为焦点的,各位领导都在这,能不能先把事情的性质确定一下,以便我们统一口径。”
  王智毅迅速切换回了自己的角色。这件事情上,他作为学校科技处长,当然也是要负一定责任的。但有宋秀杰、袁亮、安向平这些人在前面顶着,他的责任就轻多了。他现在需要考虑的,就是处理好这件事情,不要在自己这里再出漏子。
  宋秀杰说:“事情的定性很清楚,欧阳康弄虚作假,相关部门审查不严。最后的鉴定环节里,我作为鉴定组组长,工作不认真,错误地做出了鉴定合格的结论。如果有记者来采访,你们科技处就这样回答好了。”
  “这……”
  王智毅扭头去看安向平。安向平点了点头,说:“就照宋司长说的。不过,关于鉴定结论这里,虚指一下就可以了,因为宋司长毕竟也不是机床专家,这个结论是专家组做出来的。至于专家组嘛……”
  “回京城以后,我会写一篇关于本次鉴定工作的反思报告,并且公开发表出来,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也不会掩饰的。”康治超说道,他就是专家组的一员,要说起来,这次鉴定失误,他的责任也是很大的。
  “媒体方面,是不是稍微控制一下,也没必要炒得沸沸扬扬的。”袁亮向宋秀杰建议道。
  宋秀杰说:“炒得沸沸扬扬也有好处,就让这件事,给全国的科技部门都敲一个警钟吧。坏事也是可以变成好事的。”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明溪可就是臭名远扬了。”袁亮愁眉苦脸地说道。
  唐子风说:“袁厅长,这件事只要被捅出去,就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住的。现在的媒体都是很自由的,大家就愁找不到新闻热点,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岂有不扑上来的道理?你们科技厅与其想着如何捂盖子,不如想想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像刚才袁厅长说的开展全面自查的事情,完全可以大力宣传,让社会公众看到明溪省惩处科研腐败的决心,相信大家是支持你们的。”
  “承唐总吉言,但愿如此就好。”袁亮说道。
  第376章 躺着也中枪
  唐子风自诩没有人比他更懂媒体,但他还是低估了欧阳康事件在媒体上的热度。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事件持续发酵之后,素有人来疯特征的记者们开始扩大打击面,把国内其他机构也拿出来质问。临机集团躺在钢筋混凝土的地堡里,居然也中枪了。
  “……我们不禁要问,欧阳康现象是孤立偶然的吗?这几年,国内科研机构和企业都热衷于‘放卫星’,搞科研‘***’。例如某大型机床企业集团两年前就声称他们已经研制成功了世界最大的重型船用曲轴加工机床。
  “但据知情人向记者披露,我们每年仍需从日本、韩国等国家进口数十支重型船用曲轴,造船业界十几年来‘船等机、机等轴’的困境仍未得到解决。莫非,这台所谓的‘世界最大’,也不过就是一台大号的丹锐03机床而已。
  “我靠!靠靠靠!我靠他欧阳康的老爹!我靠他欧阳锋!”
  唐子风怒不可遏地把一份《南部经济导刊》拍在自家的茶几上,破口大骂起来。
  声称研制成功最大船用重型曲轴机床的企业,正是临机集团旗下的临一机,这台机床是由葛亚飞带领的团队研制出来的,目前已经提交给船舶总公司进行测试,而且也已经制造出了数十支成品曲轴。
  这台“长缨牌”重型船用曲轴机床,采用了几十项新技术,是临一机拥有全部自主知识产权的产品,与欧阳康的丹锐机床完全是两码事。
  至于说国内还要进口日韩的曲轴,这有啥奇怪的?
  首先,一种新设备研制出来,要在生产实践中进行测试,几经修改才能定型,然后才是量产,哪有那么快就成批装备的?
  其次,船用曲轴的型号多样,有些企业专注于生产某种型号的曲轴,全世界都从这家企业定货,中国采购几支又有啥奇怪的?在中国从日、韩进口曲轴的同时,日、韩也从中国进口其他型号的曲轴,这在工业领域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就成了阴谋论了?
  还有,这几年中国造船业发展迅速,抢了日、韩的造船大量订单。尤其是日本,造船业已经大幅萎缩。本国造船吨位少了,原来为这些吨位配套的船用曲轴产能就过剩了,转而向国外出口,这不也是正常的事情吗?
  这些事情,随便找一个业内的人聊一聊,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记者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非得往各种不可描述的方向去带节奏,这纯粹就是使坏啊!
  “你说啥呢!当着孩子的面说脏话,你怎么当爹的!”
  肖文珺坐在旁边不干了。听到老爹骂街,唐彦奇咧着嘴傻乐,这让肖文珺如何受得了?
  “对对,不能污染孩子的纯洁心灵。”
  唐子风连忙道歉,现在都时兴婴教,万一婴儿期没学好,那可就是输在起跑线上了。
  “以后咱们说英语,我法克他欧阳锋!”
  肖文珺踹了唐子风一脚,却也懒得再去呵斥他了。自家的夫君是什么德行,她是知道的,跟唐子风生气,纯粹就是想不开。她奇怪地问道:“怎么,欧阳康的父亲是叫欧阳锋吗?怎么和射雕里的那个西毒一个名字?”
  “我说的就是西毒啊。”唐子风理直气壮地说,“杨康给欧阳锋当儿子,不就改名叫欧阳康了吗?我从一听说这个名字开始,就知道这厮不是什么好鸟。对了,我记得最早还是你跟我说起他的,说什么你们搞理工的都清高啥的。”
  “怨我咯!”肖文珺俏眼立了起来,“就不兴搞理工的人里出一个臭虫?你们文科生有几个好的,对了,就你们人大那个齐木登教授,这几天上蹿下跳,说什么中国人缺乏敬畏之心,没有创新传统。还说什么……”
  说到这,她想不起来了,那位齐教授的话太绕口,真不是她这种理工女能记住的。
  “缺乏自由的个性,就没有自由的思想。还有中国孩子从小就接受应试教育,没有创新精神,不像人家美国孩子,十四岁就会玩枪,十六岁就能玩毒,十八岁就已经堕过七八回胎了,所以才能创造出一个伟大的国度……”
  唐子风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齐木登这几天在几家报纸上发表了评论文章,还发了若干条博客,每条博客出来,都被各大网络论坛疯转,冠以“人大教授揭露惊人秘密”这样的标题,唐子风想不看到都难。
  肖文珺笑喷了:“哪有后面那些,人家说的是美国的教育很自由好不好?说真的,子风,这一点你不能不服,我这一段时间看了一些教育学家介绍美国的教育制度,说学校里真的管得很少,课后也没什么作业,都是鼓励孩子个性发展的。”
  “这些教育学家,有一个毙一个,绝对没有冤的。”唐子风说,“美国的快乐教育是针对普通百姓的。精英家的孩子上的都是私立学校,要求比咱们的学校还高,人家中学生做题做到凌晨一两点也是常态。
  “至于那些公立校,本来就是培养廉价劳动力的,当然提倡快乐教育。美国孩子十七八岁不会做两位数的乘法,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你胡说吧,你哪接触过美国的中小学?”肖文珺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相处的时间长了,肖文珺知道,唐子风平常说话基本上是真假参半。假的那部分,荒唐得令人发指,纯粹就是恶搞。真的那部分,又是理智得令人发指,说是举世皆醉独我醒也并不为过。
  一开始,肖文珺分不清唐子风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经常被他绕得晕头转向。现在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肖文珺开始能够识别出唐子风话里的真伪。
  就比如他刚才说的这段对美国教育的评论,明显是与时下所有的教育类心灵鸡汤相悖的,但肖文珺却能够感觉到,唐子风或许才是对的。
  唐子风叹了口气,这就是穿越者的烦恼了。21世纪初,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关于美国以及整个西方世界的神话,比如美国政府的办公楼比中国农村的厕所还破,又比如美国校车里坐满了未来的美国总统。
  在这个时期,非但那些从未出过国的人相信这种神话,如肖文珺这种经常出国去参加学术会议的高知,也同样相信这种神话。原因无它,唐子风、肖文珺这一代人,小时候都是听着各种西方神话长大的,在内心已经形成了对东西方差异的刻板印象。
  他们这些人即便出了国,看到国外种种不良现象,也会自发地从最好的一面去解读,认为这是人家的优越性,中国与外国不同,错的一定是中国。
  再至于说肖文珺刚才提到的那位人大教授齐木登,岁数又比唐子风他们大了十几岁,是70年代末最早接触西方世界的那批人,膝盖早就定型了,想让他们不跪着都难。
  唐子风是个穿越者,在他穿越之前的那几年,网上的风气已经开始逆转,各种陈年的帖子都被挖出来鞭尸,唐子风也看过无数这样的鞭尸文,现在提前说出来,自然会让肖文珺觉得惊世骇俗。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得去办一份报纸了,对冲一下这些心灵毒鸡汤。美国的教育问题,安排几个人去了解一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国内这么多教育专家,就没一个出来说句真话的。”唐子风说。
  “娜娜不是成天自称是你们临机集团的御用喉舌吗?你让她去宣传就行了,有必要自己办一份报纸吗?”肖文珺问。
  唐子风说:“娜娜是开公司的,不是搞公益的。我要做的事情,是公益活动,偶尔一两次用她也就罢了,如果长期用她的公司去做这种对冲宣传,会影响她的业务的。”
  肖文珺诧异道:“你们如果说的都是真话,能够纠正大家的错误认识,大家就会更相信你们,这对娜娜的业务不是更有好处吗?”
  唐子风冷笑道:“文珺,你这就图样图森破了。你以为新闻是以说真话来吸引读者的吗?错了,新闻是靠带节奏来吸引眼球的。不管你说的东西有多荒唐,只要迎合了受众的心理,大家就会捧你。反之,你说的是真话,但大家不爱听,你照样会被大家抛弃。
  “我如果让娜娜他们宣传美国一无是处,中国才是人类灯塔,你想想看,结果会如何?”
  “连我都不信!”肖文珺抿着嘴乐,然后评论道:“你们这些学文科的,心太脏了。还是我们搞科学的好,一是一,二是二,弄虚作假就会被人发现。”
  “说起搞科学,我倒是想起来了,这次如果不是晓惠功底扎实,我们恐怕还真没那么容易发现欧阳康的问题呢。晓惠这丫头,还真是挺不错的。”唐子风感慨道。
  肖文珺说:“那是当然,你也不看看这几年我给她加了多少小灶。她上大二开始就跟我一起做课题,耳濡目染,见过的东西多了。欧阳康那点小伎俩,还想瞒过晓惠的眼睛。”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夸自己啊?”
  “我这么不含蓄吗?”
  “你一向不含蓄啊,你不知道?”
  “我就不含蓄,怎么?”
  “……我喜欢。”
  第377章 这都是什么价值观啊
  “老齐这个人我知道,原来还是挺正常的一个人,在美国做了几年访问学者回来以后,就变得神叨了。现在在学校搞了一个中美创新文化比较研究中心,还挺火的。”
  在包娜娜的办公室里,几位人大校友例行碰头聚会,唐子风说起齐木登的事情时,王梓杰给他做了一个介绍。
  齐木登在人大现在是与王梓杰齐名的大腕之一。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学术造诣算不上顶尖,但名气极大,经常在各种会议上抛头露面,报纸杂志的约稿写得他们手软,每个月光拿各种润笔费、车马费都能比工资多上十几倍。
  王梓杰出名,是因为他在整个经济学圈子都充斥着新自由主义思潮的大环境下,坚称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政府的经济干预是必不可少的,产业政策不能放弃,甚至还要加强,这与他本科就读于计划经济学系的经历倒是颇有一些关联。
  由于他坚决地站在政府干预一方,所以颇受政府官员的推崇。在私下里,许多学者都鄙夷地称他是御用经济学家,是替政府站台的。媒体方面,官方报纸经常请他写评论文章,为国家政策做注解。而大量的“自由媒体”则往往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拿他的私生活出来说三道四。
  好吧,王梓杰的私生活的确是有些不够检点,也不能怪媒体无良。
  齐木登与王梓杰是两个极端,他是以抨击体制以及中国文化而出名的。有好事者统计过,他一年中提到“僵化的体制”这个短语不下200次,这还是基于有据可查的公开演讲、媒体报道以及他发表的文章。至于说在各种未被报道的会议上说过多少次,就没法算了。
  因为迎合了时下的“反思”潮,齐教授颇受自由媒体的欢迎,在民间,尤其是新兴的互联网上,拥有无数的拥趸,被冠以“敢说真话的学者”、“有良知的学者”、“中国学者第一人”等诸多称号。
  “我觉得齐木登说的很多东西挺对的,咱们中国人就是有劣根性,不深刻反思的话,永远都追不上西方。”
  李可佳评论道。她也是齐木登的粉丝之一,浏览器的收藏夹里就有齐木登的博客链接,好像是叫“橙色人生”的,听起来像是一个成人用品店的招牌。
  王梓杰说:“如果不是老唐成天给我洗脑,我也觉得老齐的观点挺对的。不过,让老唐洗过脑之后,我再看老齐的东西,就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特么全是胡说八道啊。”
  “怎么就胡说八道了?”李可佳不乐意了。她此时正坐在包娜娜的位子上,面前就是电脑。她随手输了个网址,打开“橙色人生”博客,指着一篇文章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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