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7)

  楚夕依旧坐在原处,沉声道:你这是给本宫一个非杀你不可的理由么?
  崔十一娘娇声道:殿下若是舍得,我把命给你便是。
  楚夕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她迟疑片刻,还是选择起身,走近衣柜,匆匆往里面看了一眼,不过是些书卷,有什么好看的?
  古人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崔十一娘的声音婉转,像是春莺低语,无端地让人喜欢。
  楚夕惊觉自己走了神,当即敛神,正色道:你在耍什么把戏?
  崔十一娘踏入密室,拿出了一卷书简,走过来双手奉上,我想殿下现下最愁的,莫过此事。
  楚夕将信将疑地接过了书简,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匆匆合上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下调查朝廷命官!
  美色当前,几杯佳酿下去,该说不该说的,就都交代了。崔十一娘真挚地望着她,我这儿的价钱,可比千蛛楼的便宜,而且绝对不会一货两卖。
  楚夕冷声道:本宫确实小看了你。
  蝼蚁也有蝼蚁的厉害之处,今日殿下带酒来此,谋的也是此事吧?崔十一娘是个聪明人,她的嗅觉也比常人灵敏一些,今日这【醉生梦死】里面掺了东西,她也是嗅得出来的。
  楚夕被她说中心事,她今日来,本就是想威逼崔十一娘为她做一件事曹氏这些年越发地金玉其外,她必须另谋朝廷可用之势,她的主意便打到了贪渎最凶的老泥鳅庆元侯身上。这老泥鳅平日动不动就称病不朝,私下贪渎的金银,只怕早已是金山银海。朝中贪腐之气已成,朝臣能用着寥寥可数,老泥鳅与朝臣们上下一气,就算她想查,也没人会认认真真地给她查。查来查去,最后只是一笔糊涂账,就算真拿到了什么实质的贪渎证据,这老泥鳅随便推个人出来顶罪,他一样可以逍遥法外。
  楚夕三日前也惊艳于崔十一娘的美貌,她想,也许美人计可成,于是今日便提了毒酒来,会一会这崔十一娘。
  殿下只须找个借口,派兵往这几处庄子搜一搜,我想庆元侯也不敢说什么。崔十一娘完,把衣柜关上,走到铜镜边,扭动机关,把密室关好,坐回了古琴边。
  楚夕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风尘女子,你就不怕本宫先带兵抄了你这儿,让你血本无归么?
  我心中的殿下,可不是这种贪图蝇头小利的傻子。崔十一娘对楚夕颇是赞许,留我一命,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么?
  楚夕冷笑道:可本宫并不安心。
  殿下要怎么才能安心呢?崔十一娘杵着腮,含笑看她,眸光好似千树桃花盛放般明艳。
  楚夕有些怔忪,这样的眸光似曾相识。
  可这崔十一娘绝对不会是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就算那人还活着,她那样的性子,怎会在这种风尘之所苟且多年?
  楚夕不喜欢这样相似的眸光,别过脸去,要价多少?
  一文钱。崔十一娘答得干脆。
  楚夕惊眸看她,除此之外呢?
  殿下坐下,听我弹上一曲?崔十一娘眯眼轻笑。
  楚夕沉眸,你这样,本宫反倒不敢与你谈买卖了。
  买卖不在,情意在。崔十一娘笑意更浓了几分,原本这书就是送殿下的诚意,是殿下想要安心,我才向殿下讨要一文钱。殿下随意,我也随意。
  楚夕却没有依着她的意思,只是冷嗤一声,拿出一锭金子,放在了琴头,若有需要,本宫还会来的。说完,她小指顺势勾起了一旁的【醉生梦死】,开门离开了这里。
  极低地,崔十一娘垂下了头,好。
  眼圈微红,崔十一娘的纤纤玉指搭上琴弦,勾抹之间,一曲《长相思》从指间响起。曲声婉转,混入了酥雨的淅沥声中,断断续续,曲不成曲。
  楚夕掀帘坐入轿中,那熟悉的旋律传入耳中,她神情微滞,再倾耳细听之时,那曲古琴曲早已被歌声掩盖,再也抓不到。
  倦怠。
  楚夕靠上微凉的垫子,随着轿子走出十里烟花巷,那些莺歌燕语渐渐落下,只剩下了轿子的嘎吱声与轿夫们的脚步声。
  她确实很累了,数年朝堂对弈,她只恨弟弟长得太慢,只恨自己不是男儿,纲常之下,女子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实在是太难。
  大梁积弱如此,山河飘摇,长公主三个字,已经让她的双肩不堪重负。倘若她不是大梁的长公主,她便不用为了弟弟的皇位,下嫁那个金玉其外的曹氏嫡子,这些年也不用与千蛛楼少主虚与委蛇,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堪。
  哑涩笑笑,楚夕只觉胸臆酸涩无比。
  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仔细想想,她与这十里烟花巷的姑娘有何不同?
  拾儿
  她不得不承认,崔十一娘今晚让她很是恍惚。那个人她已经埋入心间尘封多年,可回忆一旦破土而出,她惊讶发现,拾儿的容颜还是清晰在目,那漾在眼底的温柔笑意,是楚夕永远无法抗拒的温情。
  她想她,疯狂的想她。
  只是那个叫拾儿的宫人,再也回不来了。
  拾儿,是罪臣之后,按律充入宫中为婢。因为生性温婉,文采不俗,便被先帝指到了长公主身边做宫婢。
  她随侍楚夕十三年,与楚夕朝夕相对,感情也日渐深厚。
  楚夕每次回想那些时光,总是暖透心扉。深宫苦寒,看似繁华,却人人戴着一张面具。那样情真意切的一个姑娘,怎能不让人喜欢?
  那年楚夕刚好十七,元宵佳节,天子下诏与民同乐,楚夕便趁机乔装成小公子,拉着拾儿溜出了宫门。
  她本以为紫极宫的御花园是世上最好看的地方,可踏出宫门,她才知道,人间的烟火深处才是最美的地方。
  这里热闹而热情,全然没有宫中的冷漠与规矩。
  拾儿!我要吃那个!楚夕第一次看见小贩贩售的鲜果粥,老远就闻见了这鲜果粥的香甜味道。
  拾儿笑然点头,摸出了两个铜板,给楚夕买了一碗,拉着楚夕走到街边。
  她温柔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向了楚夕,小心烫。
  好吃!楚夕哪里顾得那些,一口吃下,只觉唇齿留香,赞道,这可比宫中的好吃多了!
  嘘!拾儿连忙嘘了一声。
  楚夕笑道:别怕,父皇的人跟着呢,你瞧那边。她斜眼往边上一看,那边檐下站着四五个乔装的禁军,不会有事的。
  拾儿轻舒一口气,也好。
  楚夕美滋滋地吃下这一碗鲜果粥,拉着拾儿放下了碗,指了指河边,那边好多花灯,走,过去看看!说完,她牵住了拾儿的手,拉扯着她穿过人流,走向了波光粼粼的骊都长河畔。
  五色灯盏次第沿着垂柳一路高悬,斑驳的彩光投落,照在游人的笑脸上,让人觉得这些灯影都是暖的。
  楚夕被这样融暖的气氛感染了,像是一只脱笼而出的金丝雀,走在柳梢下,脚步轻快,笑容天真,是拾儿不曾见过的恣意公主。
  也不知是灯会让人心喜,还是公主让人欣喜,拾儿脸上的笑意也比平日温暖,甚至还多了一抹她藏了许久的浓浓情愫。
  啊!
  楚夕只顾抬头看灯盏,哪知脚下踢到了一个石坎,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只觉腰上一紧,楚夕顺势扑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她被拾儿一把抱了个紧,稳住了扑倒的势子。
  楚夕惊魂未定地抬眼看她,那双若水眸子温柔地可以漾出水来,拾儿的面庞在灯影之下,美的让人窒息。
  心跳忽地快了起来。
  楚夕慌乱垂头,推了推拾儿的胸膛,从她怀中挣了出来。她觉察到周围有些奇怪的目光,甚至隐约听见了两个人的私语。
  世风日下,大姑娘都主动抱小公子了。
  啧啧,可不是么?
  楚夕听得刺耳,狠狠瞪了过去,你们再说一句试试!只觉拾儿牵住了她的手,示意不必在意。
  楚夕哪里能忍下,回头对着不远处的禁卫道:拿下!
  诺!禁卫们冲了上来,那窃窃私语的两人瞬间慌了起来,哪里会乖乖等着被拿?在河畔看灯的人不少,突然这两人在人群中一阵推搡,不知情的游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瞬间大乱。
  拾儿忙将楚夕护在身后,温声安抚,别怕。
  楚夕从后环住了她的腰杆,靠在拾儿的肩上,从小到大,只要有拾儿在,楚夕就不会害怕。那是经年累月,拾儿给她的踏实感。
  只是今夜因为那一抱,楚夕心湖微漾,她与拾儿之间好像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拾儿,我想坐船。
  可他们还没回来
  有你在,我不怕!
  这句话像是陈酿的美酒,拾儿听在耳中,却醉在了心间,她微微侧脸,恰好对上了楚夕的期艾眸光,好。
  转过身去,她牵住了楚夕的手,牵着她一路快跑,跑向了渡头。
  乘船沿河南行,一路踏雪赏灯,也是人生一大妙事。
  艄公,这船我雇下了!楚夕先跳上了乌蓬船,生怕艄公再多载一人,你就载我们两个!说着,她将拾儿也拉到了船头。
  艄公笑道:好说,好说,小郎君跟心上人先入内坐好,我这就撑船。
  心上人
  楚夕听到这三个字,只觉心砰砰猛跳了一下,她悄悄打量身边的拾儿,分明瞧见了她脸颊上的红晕。
  虽说这样的念头,极为荒唐,可楚夕竟觉莫名地欢喜,她咬了咬下唇,无声跟着拾儿钻入了船中,放下船帘,牵手坐下。
  艄公攀住船橹,笑道:小郎君可要把心上人抱紧咯。 艄公摇动船橹,乌篷船往河中央一荡,船身猛地一摇。
  啊?楚夕愕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扑入了拾儿的怀中。
  这次红了脸的可不止是她,还有拾儿。
  我
  呵,别怕。
  拾儿笑得温柔,楚夕对上她的眉眼,只觉整颗心都酥了,哪里还能移开目光。
  一蓬静谧,可两人的心却半刻都静不下来。
  还看灯么?
  看
  拾儿忍笑提醒,楚夕终是回过神来。
  她坐直了腰,从小窗望向远处的柳岸灯影,在灯下与在灯外,同样是灯,却美得各有妙处。
  好美
  确实好美。
  拾儿呆呆地看着楚夕的脸庞,忍不住喃喃赞许。
  楚夕回眸,对上了拾儿的灼灼目光,你你看我做什么?
  发髻歪了。拾儿提醒。
  楚夕摸了摸发髻,果然是歪了,她悄舒一口气,原来是她会错意了。
  来
  拾儿轻唤一声,楚夕便乖乖地凑过头去。
  解开了发带,拾儿以指为梳,温柔地梳起了她的发丝。两人不发一言,却极是享受这样的温情脉脉。
  岁月像是静止了一般。
  直到,船入十里烟花巷,里面的歌舞声穿入船中。
  那是什么地方?好生热闹!楚夕等拾儿梳好了发丝,再次望向窗外,鼻翼微动,似是嗅到了什么,这酒香都飘到这儿了!
  艄公大笑道:醉生梦死处,十里烟花巷,小郎君没有听过么?
  楚夕摇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地方。
  艄公意味深长地道:不知这儿也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世上最难之事。
  楚夕歪头看向拾儿,小声问道:拾儿知道这儿么?
  听内侍们讲过拾儿的声音很低,她慨声道,那边是风尘勾栏,姑娘卖笑的地方。
  楚夕这下懂了,蹙眉轻叹了一声。
  艄公又道:小郎君,前面就是长河南渡口了,是登岸呢,还是划回去原来的渡口?
  回去吧。楚夕忽然兴致索然。
  好咧,小郎君坐好了。艄公调转乌篷船,又是一阵摇晃。
  这次是拾儿先伸臂拥住了她,附耳柔声道:可别跌哪儿。声音酥柔,让楚夕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也不知是闻多了酒香,还是心绪早就荡远。
  楚夕一瞬不瞬地看着拾儿同样通红的脸,像是魇住了似是,蠕了蠕唇瓣,缓缓地移近了拾儿的唇瓣。
  楚夕刚吃了不久的鲜果粥,唇上还余着鲜果的香甜气息。
  她越是靠近,就越让拾儿心醉。
  若是她想
  那她便给她
  唇瓣微启,哪怕明知是以下犯上,拾儿还是勾住了楚夕的颈子,印上了楚夕的唇瓣。舌尖撬开她的唇,缠住了楚夕的软舌,将那些香甜的气息,全部揉碎在彼此的唇瓣厮磨之中。
  灯影如梦。
  那放肆的一吻,确实很甜。
  哪怕多年以后的今日,再次想起那一吻,思念便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化作泪水,无声而落。
  楚夕如此,崔十一娘也如此。
  一曲终了,泪珠落在琴上,濡湿了一片。
  咚咚。
  有人叩响了房门,崔十一娘吸了吸鼻子,看向那叩门之人青裳白衣,背负古琴,发髻斜绾。
  我听见琴音有异,怕是琴入了水吧?薛清弦明知顾问,她走了进来,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递给了崔十一娘,你是真不怕废了么?师妹。
  崔十一娘接过帕子,笑道:有师姐在,琴一定不会废的。说着,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师姐那么快回来,定是有好消息给我吧?
  薛清弦反手一挥,掌风将门扇关上,苦笑道:你就不问我,这回有没有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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