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4)
谢青鹤就不问了,将手一提,继续打拳。
二郎出门去担水,谢青鹤仍在院里打拳,嘎吱一声,厢房的窗户被捅开,躺在床上的阆大人支起身来,跟谢青鹤打招呼:喂!小孩!你去门口给大人叫辆车来!大人许你白银十两!
谢青鹤慢悠悠转过身,看见那脸色苍白的倒霉鬼,问道:你就这么着急回去送死?
阆大人见他眸色沉静,绝不似普通孩童,不禁问道:你是此间的少主人?
恰在此时,伏传与三娘回来,三娘将撑起的伞收好,伏传则将提回来的鲜果送上:大师兄,我在井边洗过了侧头看见开着窗作势说话的阆大人,恰好你也在,我就直说了。
阆大人还在满眼迷糊。
谢青鹤拿起洗过的青枣,咔嚓咬了一口。
秘书丞阆翫阆大人以贪渎、鬻爵之罪,被革职下狱,清水园已经被查封。伏传拿出毛巾给谢青鹤擦手,你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
阆大人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不可思议地说:不可能!
秘书省本就是个清贵的部门,主要负责掌管经籍图书。
你要说他监守自盗偷点孤本珍本啥的也罢了,收缴天下图书的时候,收受些贿赂,把珍本留在世家手中,不往皇室秘书阁台里收缴,那也说得过去。卖官鬻爵?区区一个秘书丞,他拿什么卖?
然而,这话说来哄哄不懂事的百姓可以。
阆家是河阳世家,身在秘书省的阆翫在士林名气极大,算是河阳党的领袖之一。
哪怕阆翫不在阁部任职,以他的身份地位,照样能影响朝廷官员的任免。
这事儿真正让人觉得荒唐的是,阆家底蕴深厚,非常有钱!身为阆家的大家长,阆翫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卖官鬻爵去捞钱。那点儿小钱,人家看不上。
在小打小闹的暗杀之后,阉党正式开启了党争的新纪元,无脑构陷!
这就是完全不要脸了。
不可能,不可能。阆大人从床上翻了下来,扶着门框走出来,这不可能
对阆泽莘这样蒙受父荫、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家里的大长辈就是一座不可摧毁的高山,一直充当着遮风挡雨、绝不可能坍塌的存在。
我阿祖怎么会被革职下狱我阿祖是建王的经师,我大伯是东宫的蒙师天子他怎么会这么对我阿祖阆大人捂着裂开的伤口,跌跌撞撞往外走,我不相信,我
担水回来的二郎恰好撞见,觉得这阆大人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可怜。
阆大人马上就冲二郎怒吼:你快给我找辆车来!
二郎:
不大爱说话的大郎出手,把阆大人拎回厢房,重新缝了崩开的伤口,灌了一碗安神汤。
谢青鹤与伏传就在院子里说话,也不曾避着大郎二郎。
已经打听清楚了。叫阆泽莘,是阆家的八公子。不如他几个堂兄弟那么有才华,写字画画都是平平,就是读书比较踏实,前些年下场考了个出身,就被放到工部去谋了个闲差。
这几日阆家都在寻找阆泽莘,外头贴了不少告示,还放了悬赏出来。
不过,大约是谁也没想过阆泽莘会流落到咱们这里来,阆家的人手都在上城寻找,还去粱安侯府要过人,被粱安侯府赶了出来,两家还险险打了一架。哦,阆家自然是打不过粱安侯府。
现在大概也没人知道阆泽莘还活着。伏传也觉得挺不可思议。
以伏传与谢青鹤看来,阆泽莘受刺死亡的事,应该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被曝光。
哪晓得他们对贫民街区这一块的认知还是出了偏差。
这地方居然被粱安侯府当作杀人抛尸的现场,把阆泽莘追到这地方之后,对方就不管了。
压根儿就没觉得阆泽莘还能活下来。
阆家也没派人往这地方来寻找。想来是觉得如果阆泽莘沦落到这里,也不可能生还?在上城找不到人,居然就直接去粱安侯府打架去了!
陈老太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说道:早些年,老皇上在位的时候,也想过要治理这儿的。派了好多大官儿,带着衙役啊,打仗的丘八,来这里要收拾。黄家巷那片院子就是那时候修起来的。
周家原本家境还算殷实,三娘的丈夫病亡之后,又有陈老太瘫痪、大郎痴傻的病拖累,才沦落到贫民街巷里讨生活。陈老太说起从前的事情皆条理清楚,不会支吾夹杂,让人困惑。
大概就是后赵立国之初,朝廷也想过清理这片混乱污糟之地。
但是,后来发现难度太大,太费钱了!
一来这片地域因累年战火之故,大部分屋舍都荒废了,基本无法修缮,必须推倒重建。
二来居住此处的贫民多半很难长久,今日活着,明日或许就死了。人不定户,皆无恒产。想要清理这里,只能把这群贫民彻底驱赶铲除,没有更好的治理办法。
才动手整治了两个街面,户部哭诉没有钱,被驱赶的百姓更是倒毙路边,哭声震天
马上就有朝臣弹劾,说非要治理贫区是沽名钓誉,只为了面子好看,不顾下民生计。加上立国之初本来就没钱,到处都缺钱,皇帝想要修缮宫殿都没钱,还要去弄那个贫民街巷,简直本末倒置!
拉拉扯扯几个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渐渐地也就没人再来管了。
时移世易,这地方渐渐地被划在了繁华之外,不说皇帝巡幸京城时自动避开,污糟下流之地,巡城小吏都不往这边多走一步。分明处在天子脚下,倒是比荒野烟瘴之地都离皇帝更远。
听了陈老太说的前事,三娘也补充道:这地方,是没什么人来管。
混乱之中,自然会有恶霸横行。
伏传这大半年里就打发了不少来找事的大佬,他是没怎么当一回事,但,小菩萨之名能传得这么风生水起,也跟他的存在驱赶了不少恶霸欺凌的事件有关。至少在伏传行走的几条窄巷里,以往横行霸道、暴力取乐、榨取钱财的几个地头蛇,都悄悄消失了。
你是想把他留下来?谢青鹤问。
他如今出去也是送死。反倒给我们惹来许多麻烦。伏传回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若要我去替河阳党人张目厮杀,我也不大痛快。
谢青鹤就明白了,点点头:此事你可做主。
※
阆泽莘苏醒之后,又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要去找人给他祖父鸣冤。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肯搭理他,伏传也不想跟他说道理。反正就是不许闹,闹就灌安神汤,不闹就老实吃饭睡觉养伤。没人跟他说外边的事,也没人给他解释,扣住了,不许走。
待阆泽莘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二郎就教他劈柴担水干粗活,顺便教了一些导引术。
教他干粗活,他就不干。我堂堂阆家的少爷,你叫我担水劈柴?我生下来就不是干这个的!
二郎也很凶残。不干活没饭吃。饿了两顿之后,阆大人就老实了,哭着去担水,哭着去劈柴。嘴里还要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阆泽莘是个很有见识的世家少爷。
二郎教他导引术,他马上就问:这是哪路神仙所授?可有呼吸口诀?
顺着二郎的目光,阆泽莘看见了谢青鹤与伏传居住的堂屋,知道这就是二郎的大师父和小师父,顿生不忿:他们居然收你这样的蠢货做徒弟?
把二郎气得拿水瓢砸他的脑袋:你倒是聪明,还不是被抓来当阶下囚!
阆泽莘吭哧吭哧地学着功夫,伏传有心放他出去当刺客打手,也没有强压着他学基本功,提前一步教了轻身术与擒拿术,另有一些精巧对敌的功夫,很挑脑子。但凡不够聪明,绝对学不会。
阆泽莘脑子不错,然而,想要速成高手,哪有那么容易?
二郎见他学得辛苦,偶尔也会劝劝他:我学了一年还在做基本功。若是根基不够扎实,屋舍就会坍塌。小师父虽教了你制敌的功夫,你还是得多留心基本功才是。
阆泽莘咬牙道:我与你这贱民岂能一概而论?!
气得二郎又打了他一顿。
三个月后。
陈老太奉命出门一趟,捡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中年人。
大郎和二郎忙碌了大半个晚上,伏传也一直在屋内监看,次日清晨才将门打开。
阆泽莘做完每日的功课,担水砍柴烧火的粗活也都干完了,端着碗去看热闹,进门就差点把碗摔了,哭道:二伯父!
原来阆翫入狱之后,所谓贪渎鬻爵之事,怎么都查无实证。
提点司把阆家的家奴严刑拷打,总有熬不过刑罚的屈打成招。阆翫的几个儿子都被攀咬下狱。
阆翫毕竟是三朝老臣、建王经师,齐莺、田光浩为首的阉党也不敢对阆翫太过分,对阆翫的儿子就没那么客气了。每天把阆翫提到堂上,让阆翫看着几个儿子受刑受罪,逼他崩溃认罪。
哪晓得阆翫也是个狠人。凭你怎么收拾他的儿子,他就闭上眼,假装听不见。
皇帝已经失去了耐心,齐大监天天被踹,咋办呢?给阆翫一点厉害瞧瞧!
这日提点司得了命令,直接在狱中药死阆绘,戮尸之后,还送给阆翫看了一眼。
伏传闻讯赶到时,阆绘不仅被灌了毒药,胸口还被插了一刀,基本上是死透了架不住这人命大,断头饭吃得多,毒药没消化,胸口那一刀又没扎着大血管,匕首还在胸口上堵着
伏传先把人从停尸房里偷了出来,止血驱毒处理了一遍,再通知陈老太去扛人。
这事神乎其技,伏传并不想让阆泽莘摸到自己太多的底。
在阆绘恢复期间,陈老太又吭哧吭哧地往家里捡人。
不止有阆家的人,还有萧家的人,崔家的人,刘家的人多半都是粱安侯府前脚去杀,伏传后脚就去救,急救到不死的程度,再叫陈老太去扛。
为什么非得要陈老太去扛呢?
陈老太是伏传之外,修行最高、进展最快的一个。而且,她老太太模样,出入不会引人注意。
你捡人回来,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小师弟,这都快住不下了。谢青鹤还是忍不住了。
这小院儿本就不大,最宽敞的堂屋归谢青鹤与伏传住,陈老太与三娘住在东屋,大郎二郎住在西屋。最开始阆泽莘就安置在西屋里,大郎二郎挤了一间房,再后来阆绘跟阆泽莘住一起
现在那间屋子都用箱子木板拼成大通铺了!
实在是住不下,陈老太和三娘挤了一间,大郎二郎搬到了三娘屋里。
饶是如此,西屋的两间大通铺,还是睡满了人!这么多人要吃饭,要上厕所,伏传还要训练他们当打手,鼓励他们自己去报仇!每天谢青鹤一出门,就感觉乌央乌央的浊气扑面而来
伏传连忙安慰他:已经在收拾地方了,隔天就让他们搬出去。
没等到搬出去的那一天。
一个身披高功法袍戴着莲花冠的道士气咻咻地找上门来,张嘴就问:哪来的释家妖孽妖言惑众?你家修性不修命,只会敲木鱼打机锋,哪家的佛陀教你画符念咒了?哪本歪经教你画符念咒了?你还敢对我家的功夫指指点点
正在院子里修行练武的一帮子大大小小的河阳党人,倏地钻进了西屋,关上门窗,默不着声。
二郎操起扫帚就往跑:他娘亲的居然还有不长眼的敢来闹事
哪晓得那道士半点不经打,被二郎一把扫帚敲得嗷嗷叫:我与你说法论道,你派强人来欺辱于我,你这算什么得道高僧
伏传被骂得莫名其妙:我怎么就得道高僧了?
三娘抿嘴一笑。
伏传是个孤拐性子,仍旧坚持不呼救绝不救的道理。
有好事者据此认定,他就是寻声救苦的观世音菩萨下凡转世。
你若不呼救,观世音怎么听得见呢?
所以,非得让人求救才肯施救的小菩萨,肯定就是观世音菩萨!
加之伏传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自从入道斩赤龙之后,彻底淡去了男女之别,也非常切合菩萨非男非女的形象,所以,他这观世音转世的名号就传得越发言之凿凿。
正在喧闹的时候,伏传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莫打莫打,我与道长不是来找事的,我们来找人!我姓卫!
韩琳?
伏传对韩琳印象不错,回头看了静室紧闭的窗户一眼,示意三娘:把人请进来。
陪着道人进来的果然是韩琳。
他穿着道袍,微微佝偻着身形,仍旧掩不住高挑的身材。见了伏传之后,韩琳面露迟疑之色。
这才不过一年的时间,伏传就长高了许多,容貌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如今的伏传不止不像营养不良的草娘,也不大像长大后的草娘。入道之后,身与神合,他的模样有些朝着伏传自己的样子长了。
以至于韩琳看着他,总觉得似是而非,不大敢确认他的身份。
请坐。家里只有清茶。伏传开口招呼。
韩琳才终于认出他来,往西屋看了一眼,在石桌边坐下:我以为你们离开京城了。瓦郎呢?我要敬他一杯茶,谢他当日又救我一回。
伏传往静室看了一眼,摇摇头。
韩琳就知道谢青鹤不大想见自己,还是硬着头皮说:还请借一步说话。
这里正好。家里地方小,坐不开。伏传拒绝与他进门密谈。
韩琳往后看了一眼,那帮着他进门、替他做遮掩的道人就转身出门去了。
二郎跟着那道人出门,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门槛上,那道人被二郎拿扫帚揍过,这会儿居然也不焦不躁半点不生气,心平气和地坐着。
二郎看着他绣工细致的道袍,嵌着玉片的莲花冠,又看那道人的鞋子。
脚不沾尘,这是小师父才有的功夫!
陈老太都做不到这一点!
这只怕真是位得道高人吧?
二郎想了想,小声说:道爷,小子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