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0)

  哦。云朝答应下来,又忍不住说,你还要跟那个妖男搅合在一起?
  这又从何说起?他污我名声之始,我就知道这个朋友不能交了。不过,做不做朋友,与我是否援手蓝鹊寨无关。我救了许多人,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伏传思路很清晰。
  云朝揭露石步凡撒谎一事,无非是让他更加不齿石步凡的为人罢了,在此之前,他本来也没打算和石步凡继续做朋友。忽芗人与蓝鹊寨的战争是另外一件事,就算他与石步凡素不相识,一边是与周人友善的蓝鹊寨,一边是曾在边界犯下累累血案的忽芗人,他的选择也很明确。
  这就轮到云朝搞不懂了:既然如此,主人生气,为何还要替你说好话?
  伏传也听不懂他的意思:啊?
  云朝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被妖男骗了,你被妖男利用欺负了,主人会生气?
  伏传这才慢慢地品出味来,不太确定地问:你是说,大师兄不会生我的气,只会生石步凡的气?所以,大师兄生气的时候,你就不必替石步凡说好话了?
  云朝点点头:你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伏传不解。
  当初谢青鹤就极其看不起云朝。
  因为云朝被九幽冥君以情爱所惑,被制成傀儡,堕入魔道。
  谢青鹤对他没有一丝怜悯之心,认定他耽于情爱,自甘下贱,是极愚蠢。
  可是,云朝很清楚,谢青鹤会嫌弃自己,却绝不会嫌弃伏传。
  伏传是谢青鹤的儿子,自家的儿子,旁人怎么比?旁人受骗被利用是蠢笨如猪,自家孩子跌了坑受了教训,谢青鹤只会护短,哪里会苛责?云朝摇头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若主人生你的气,我就替你说话。不过,他就算生气,也是气有人哄骗你,欺负你。你且看吧。
  伏传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说:我想大师兄了。
  云朝犹豫片刻,说:要么,回去看看?他不知道谢青鹤与伏传在纠结什么,只是父子间哪有真解不开的结?纵然主人不许你回去,你真的回去了,他又能把你怎么办?也舍不得骂你一句。
  伏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若他非要回去寒山,谢青鹤也不能强逼他下山,更不可能训斥责骂他。回去一趟,花不了多少时间,也不会耽误他在江湖上的游历见闻。
  只是。
  大师兄安排的一切,总是为了我的前程。
  我相信他是为了我好,照着他给我的路往前走,一定会比我自己的决定更稳健。
  所以,哪怕心中有很多思念,只要谢青鹤没有召他回山的意思,他也只是默默地忍耐着。
  我等大师兄的吩咐。伏传终究还是选择了顺从。
  ※
  云朝回寒山禀报伏传近况之后,谢青鹤的反应既不如伏传所料,也不如云朝所料。
  他一边看着小师弟认罪撒娇的书信,禁不住笑了笑,说:以后每隔三个月给小师弟送些东西去,劳烦你辛苦几趟。至于说苗疆之事,他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
  这个世界本就不如书本上教化的那样完美,小师弟出门交朋友,吃些亏是应该的。
  武功再高,人心难测。
  世有无敌之人,岂有无敌之人生?
  谢青鹤入魔的时候见了太多十恶不赦之人,石步凡这样的能算多坏?毛毛雨罢了。这点儿小事情都要动怒,只怕早就气死了。
  云朝又说:小主人说,很想念主人。
  谢青鹤被这句话说得沉默了片刻。
  他早已习惯了长达数十年的离别,完全不觉得思念。在他的感知里,他入魔几十年不曾想过伏传,伏传也不曾想过他(对伏传来说只有一天),完全没想过想念这回事。
  直到云朝亲口说出了想念二字,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时间的感知同步了。
  考虑片刻之后,谢青鹤改口说:两个月送一次包裹吧。
  云朝:
  ※
  伏传在苗疆待了近两年时间,云朝坚持每两个月给他送一次爱心包裹。
  每次从苗疆回来,云朝都会说伏传的近况。这次在这个寨子,那次在那个寨子。上回调解好的寨子又打起来了。小主人早就不理会石步凡了,那个妖男还在追着小主人跑。好多苗女想睡小主人。
  谢青鹤总要仔细问一遍:什么?
  她们倒是想招小主人上门做婿,小主人哪里肯答应呢?后来就想借种。
  云朝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的见闻,什么一寨子大姑娘小嫂子都想扑,还有不自量力的老巫女想给伏传下蛊,伏传又是怎么潇洒又狼狈得逃了出来
  到后来伏传就变得非常熟练了。事要谈,生意要做,大姑娘不要。
  安安这些年也学了点防身的功夫,据云朝所说,好像还真的跟着石步凡学了点神叨叨的巫术。
  他帮着回来试探谢青鹤的口风:也不敢学多了,怕山门不容。
  谢青鹤的反应就很护短: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这有什么?那小姑娘跟着他也有些时候了,忠奸贤愚还看不出来么?为何不传寒江秘法,反让人去学神神鬼鬼的巫术?
  下回云朝再回寒山禀报,谢青鹤就听说安安开始修寒江剑派的基本功了。
  谢青鹤觉得伏传有些太过小心翼翼。
  不过,以伏传目前的身份,小心一些,并不为过。
  伏传在苗疆待了两年,谢青鹤知道,小师弟想让苗疆安稳一些,不要混战杀戮。
  然而,伏蔚撒在苗疆的钉子战斗力十足。伏蔚虽然死了,目前在龙城坐镇的是束寒云与李南风,这俩人混在一起,杀伤力比伏蔚在位时还恐怖。稳定的苗疆不符合朝廷的利益,伏传独自一人,又哪里搞得过老奸巨猾的朝廷背后推手?
  残忍暴戾的忽芗人败亡消失,贪婪奸猾的怒涛寨也烟消云散,终于,有战力有德行的三山掌握了大局,伏传才准备离开苗疆,就听说三山与盟友鸡冠寨开战的消息
  伏传在苗疆看不见未来。
  恰好紫竹山庄传来花清的婚讯,伏传便离开了苗疆,去参加花清的婚礼。
  ※
  花清与沔城苏家的三公子是娃娃亲,婚事曾一度搁置,两家都不怎么热衷。
  原因在于花清小时候长得甜美,性情温顺,苏家长辈才愿意娶她。哪晓得花清越长越彪悍,性格朝着冼夫人与白如意那个方向发展,没有半点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可把苏家人给吓死了。恰好白如意与陆琳和离归家,苏家更是忌惮不已,假装没有这门婚事。
  后来花清随冼夫人去了寒山,在寒江剑派的知宝洞内进修,又与伏传结识,成了朋友。
  这就使得花清的身份水涨船高,苏家的态度陡然大变,对花清又热情了起来,一连几年都在催着要履行当年的婚约。苏三长得好,模样俊俏,口甜舌滑,把花清哄得神魂颠倒,撑了好几年,如今花清也二十出头了,再不出嫁就是老姑娘了,终于点头下嫁。
  晏少英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苏文载跟他爹一样,只会打嘴炮。当初他阿爹就跟着白师姐屁股后边跑,搞得满江湖都是他跟白师姐的糟烂传闻,白师姐才会跟陆大哥和离!现在他又来祸害小花儿!他要是真心待小花儿,前些年怎么不提婚事?
  颜宝儿则持不同意见:男人都是不中用的。苏三好歹长得好看,又会讨好。若是过得好,这辈子就过了。若是过得不好,咱们跟白师姐一样,和离就是!反正这美男咱也睡了,逢迎咱也吃了,就苏三那张脸,那体格,生个宝宝应该也挺好看健康小师兄,咱们以后去替花清抢孩子,你会帮忙吧?
  伏传冷不丁就接了这么一个活儿,细想一想,他与花清才是朋友,苏三是谁?不认识。世人都认为孩子必是父家的财产,伏传有了与刘娘子相处的经历,压根儿就不吃这一套。点头说:帮。
  晏少英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跟她一样啊?苏文载不能嫁!
  伏传看了看那边的花清。
  花清正在绣嫁衣,听着几个好友在身边吵架,她满面春风,充耳不闻。
  人家自己愿意嫁,旁人岂能置喙?
  从花清的住处出来,紫竹山庄春光正好,伏传想去散散步,便让安安独自回院子休息。
  安安也是大姑娘了,每个月都有女孩子才有的烦恼。只是这事害羞,安安从不声张。伏传也不必她主动就心知肚明,修行之人,嗅觉听觉都远超常人,每到这时候就会让安安多休息。
  安安离开之后,伏传沿着紫竹山庄的竹林往外走,太阳晒在身上,使人慵懒无比。
  离了苗疆那一潭泥沼,耳畔只有几个小朋友熟悉的争吵与笑闹声,整个人都似放松了下来。
  伏传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晒着太阳,呼吸着清新的水气,意识放空。就在此时,远处木桥上有一道颀长潇洒的身影飘落,轻盈得宛如一瓣竹叶。
  万籁俱寂之中,只有这么一道会动的身影,自然吸引了伏传的目光。
  这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那感觉有些熟悉。
  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青衣剑客,穿着锦衣,手携长剑。
  之所以觉得熟悉,大约是惊鸿一瞥时,那人的侧影与谢青鹤有两分相似。如今那人已经在桥上站稳,伏传再看一眼,就找不到那一丝潇洒的来处了。换言之,看着不像谢青鹤了。
  平时伏传也不会将普通人与谢青鹤联想起来。
  毕竟,以谢青鹤的神采风度,世人若有三分与他相似,就足以称得上一等风流。
  就因为那人飞身落在桥上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像谢青鹤,这就拉高了伏传的期待。
  这会儿认真一看,伏传脑子里全都是挑剔与嫌恶:腿比大师兄弯,腰比大师兄粗,肩膀比大师兄熊,胳膊居然有赘肉?!好好站着不行么?为什么缩着脖子苟着背?那脖子就不能行了,肯定不爱抹面脂,还有一颗痣!大师兄也有痣啊,大师兄的痣长在手心里,小小的一点儿,可漂亮了。
  在下苏文阁。敢问可是寒江剑派伏公子?青衣剑客浅浅一笑,自认这俘获了万千少女芳心的笑颜风度翩翩,自然带出了几分对皮囊的自信与骄傲。
  伏传客气地还礼:正是。你是苏文载的兄长?
  苏文阁略有几分不适应。因为伏传的口吻,就像是在跟晚辈说话。
  最让苏文阁难受的是,论江湖辈分,他还真的就是伏传的晚辈。伏传是谢青鹤的师弟,与苏家家主平辈论交,苏文阁直接就成了孙子辈。普通门派还可以说各自论各自的,寒江剑派不一样啊,当今江湖,谁敢把伏传当年轻弟子对付?
  是。我是文载的兄长,明日之后,也是花女侠的兄长。苏文阁还是想给自己找补回来。
  伏传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是想和自己平辈论交。他对此没什么异议:恭喜苏兄。
  多谢伏公子。此次我家与紫竹山庄联姻,确是大喜事。春光明媚,伏公子可是外出踏青?苏某也正想出门散一散,可否与伏公子同行?苏文阁这话说得比较无礼,可他表情诚挚,看上去又使人不忍责怪。
  伏传心中又批评了一句,这么大年纪了话都不会说,想跟我出去玩,好歹确保不会被我一句话拒绝吧?我居然觉得他有些像大师兄。怕不是多年没见大师兄,想得走火入魔了吧?
  我出来得够久了,正要回屋休息。春光明媚,就不耽误苏兄了。伏传含笑告辞。
  苏文阁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一口回绝,伏传说要回去休息,他就只能施礼:伏公子慢走。
  回到熟悉的院落,伏传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着太阳。
  安安坐在他身边绣帕子,问道:少爷,你有心事?
  嗯。伏传承认。
  需要安安帮你参详一二么?安安问。
  不需要。
  哦。
  伏传想明白了。
  他在外流浪了三年时间,该懂的事都懂了。
  谢青鹤不肯接受他的爱慕,是因为谢青鹤觉得,他见识的人不够多,没有见过更多的选择。
  他也认同这一点。所以,在外游历的时间里,他总是很用心地去交朋友,去认识谢青鹤口中最喜欢谈论的同龄人。可是,不管是男人女人,十五六岁的,十七八岁的,二十出头的,聪明的,老实的,活泼的,沉稳的,大方的,害羞的他见了很多人,交了很多朋友。
  感觉也就那样吧。
  他没能找到那种想要亲近,想要携手一生的对象。
  伏传不觉得大师兄会错。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见的人还不够多,交的朋友还不够深入。
  直到今天,在那座木桥之上,他看见了苏文阁。
  他突然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他认识的所有人,在他的心目中,都没有资格与大师兄相比较。
  谢青鹤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标准,他知道没有人能比得上大师兄,从来就不会把潜在对象去和大师兄作比较。
  惟有今天这个意外,彻底惊醒了他。
  他主观意识上不将认识的人去与大师兄比较,可他的潜意识不会欺骗自己。
  那些人都不如大师兄好。
  没有大师兄成熟稳重可靠,没有大师兄英俊潇洒好看,没有大师兄宠爱自己呵护自己,更加不必去说他们的身份地位修行可有一点儿比得上大师兄的脚趾头?
  一开始就把眼光放得这么高,哪里还看得见地上的尘泥?
  根本就不会有结果的。
  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安安。伏传突然说。
  安安抬起头来:少爷要喝茶吗?
  等清姑娘的婚礼结束了,我带你回寒山,去拜见大师兄和师父,好不好?伏传问。
  安安温顺地点头:好呀。那我给大师兄老爷和师父老太爷绣个荷包吧?
  我是少爷。
  大师兄是老爷。
  师父是老太爷。
  伏传倏地坐了起来,纠正道:师父老爷。
  安安是个聪明孩子,想了想,试探地问:大师兄大少爷?
  大师兄大少爷?伏传被戳中了笑点,又给安安纠正了一下:师父老太爷。大师兄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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