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四)

  开春,接到科考队北上的消息,她又要出发了。
  她丧失了工作的欲望。
  那是她一直仰仗赖以存活的原动力。
  临行前,她来到幻影秀的街头。
  夜深了,人们早已躲进温暖的被窝,或者进入那迷人的虚拟世界寻找温暖,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孤零零的光影映照喝着暖咖啡看上去正在休憩的幻影人物。
  他们是虚拟世界的招牌,引路人,不说好奇的年轻人,很多理智的中年人,也已像她的同学,一面面对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面随时备着一副导视眼镜,随时准备躲进虚拟世界,寻求慰藉。
  他没有食言,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据说有生物科技公司正在研发脑电设备,现在的导视系统还只是现实智能工具的演化,而脑电设备预计十年内研发上市,届时人们将真正全身心进入虚拟世界,去体验现实永远无法体验的奇迹。
  但她在现实世界都难以找到存在感,更无法奢望虚拟世界能给她倚重。
  她是一个实际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双腿踩着结实泥土的人,一直渴求的是生根,发芽,牢牢地自立。
  可她痴痴地望着那一排排喝茶磨咖啡的虚幻人像,犹如误闯四环大荧幕空间的流浪者,惊诧,迷惑,挪动不了脚步。
  四下里没有人,但他们仍在大厦原本的电商墙区域尽忠职守,每隔一段时间,就重复演绎各自公司的广告。
  “你的世界,你的管家。”
  他演绎的是个智能管家,为人们导航,收邮件,读取信息,归纳分类,做行程安排。
  对了.......他们叫他“管家先生”——这是家庭导视系统智能管家广告。
  做完这一切,他就退出屏幕,留下欢声笑语的主人一家叁口在客厅喝茶,就像没存在过一样。
  她没由来地心脏一疼。
  滴滴滴滴的歌声打断她思绪,洒水车来了,市中心也只能深夜才有机会大面积清扫街道。
  回过神的她跑起来,跑到路边,还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歪七八扭的鞋带松了。
  她凝视着鞋带出神,如今她可以轻松在城市里付下一套房......首付,平日里也鲜少再有难倒她的事,不管是新进的或者老资历的同事,说起她都会比一个大拇指。
  可是,他们不知道,有很多很多,普通人会的,她都不会,梳辫子,挽丸子头,绑浴帽,套被子......不过在年岁的增长中,她逐渐也会了。
  除了系鞋带。
  金色的光闪过眼前,电视墙上下来一道镀着金边的身影,空气中布满小水珠,他的身影刹那间因为丁达尔效应出现长长的光带,就像流光溢彩的翅膀,把他带到她面前,绅士地蹲下身体,一束光落在她鞋面上,那是扫描信号铺过的痕迹,但她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他的手指在她脚上动。
  “看清了吗?”幻影仰起头问她。
  她没回答,也没有收回脚。
  于是他又解开鞋带,又系一次,再解开,再系。
  重复数次,动作,步骤,停顿,每次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更具耐心,似乎在根据她视线停顿而进行调整。
  全身心熨帖她,全身心为她服务,就在这午夜大街上,旁若无人地。
  但真相是,他巨大的计算能力,在某片服务器区域,以每秒上百上千上万次地计算,计算教会她需要的各种手势,堆栈,迭代......
  不知何时,他停下动作,无声地仰视她。
  她这才举起手中的导视眼镜,给自己戴上。
  导视眼镜是跟幻影互动的媒介。
  她不合作,他对付的方法一如既往:磨她。
  金色的鞋带出现了,他又从头开始教她。
  “会了吗?”
  他就这么自然地为她蹲下身躯,就像上次,在人潮中见到她,也第一时间走过来,他根本没考虑过会吓到她,面对她,他的表现就是第一反应,就是内心。
  洒水车的水珠穿过他的脸,滴落地面,晕染出一颗颗小水花,其中,有几颗特别大。
  “金豆豆。”他伸手迎接,掌心向上,水滴穿透手掌,他笑了,眼神温柔地仰视她。
  “不用哭,我可以教到你会为止。”
  午夜街头人行道栏杆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衣着暗淡随意,一个光鲜亮丽,俩人都以他们外表不符合的幼稚姿势把腿挂栏杆之外摇晃,如同镜像,只不过一个是实影,一个是虚像,一个就像另一个的影子,另一个又像这一个的灵魂。
  他们以畅所欲言的方式聊开。
  “我这样的人你到底找了几个?”
  “就个体而言,我服务的人会越来越多,但主动选择,且时间最长的,是你。”
  一听就是实话,她还算能忍。
  她又问了他很多问题——
  “你到底几岁?”
  “我大还是我小?”
  “你到底还有哪些我不知道的功能?”
  “你有绝对的自主权吗?还是有条件的自主权?”
  “你可以结婚吗?”
  “为什么你从来不袒露你的真实身份?”
  他都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的状态一般人理解起来有一定困难,为了不引起恐慌和减少麻烦,我没有主动告知的必要。”
  “那你还直接走过来叫我......叫我名字!”
  “我看见了你,跟你打招呼而已。”
  “不主动告知,也不刻意隐瞒的意思?”
  “是的。”
  “.......”
  他让她知晓,他能行使的权利跟他的能力成正比,这意味着在普通人认知范畴,他约等于可以为所欲为。
  这令她心花怒放,而他的终端通过她手上的感应器延迟了不到一秒让他感受到了,进而笑出一口白牙望着她。
  她又想起一个问题,问他:“你不是被禁止主动联系我吗?”
  “但他们没说不许你主动联系我。”他咧嘴笑着说,那笑容有一丝狡诈。
  她捂住脸,这帮狗猿,纯粹是玩她,她一跟他见面,封禁就自动解除,这分明是给留了暗门,让他自己能解除禁令。
  “那么。”她无奈又羞涩,还有些严肃地与他对视,“现在告诉我,我是你的谁?算是你的什么人?”
  如果他敢说她是他千千万万用户之一,那她就会送他回厂返修,并奉上一封建议大全投诉邮件。
  “你是我的孩子。”
  她脸上布满黑线,瞬间在心里大骂,但又知道无用,她不能跟一个程序较真,只能耐着性子引导他:“我不是你的孩子,血亲之间是不能结婚的。”
  在她期待的目光和屏住的呼吸中,他困惑地思索良久,她都看到他眼睛因为快速计算而呈现一层犹如故障的白雾,她马上举手叫停,“算了,这个问题你不用——”
  “你是我的小孩,我的姑娘,我的阿尼玛,我的妻子,我一生的伴侣。”
  她整个人陷入凝固。
  一向公事公办,冷静无情的他,说出了私密性十足的话。
  “这么……这么直接? ”她结结巴巴说。
  “还是不对吗?”他的表情有些苦恼,歪着头打量她,那纯真又英俊的模样,像是要从她胸口掏出心脏的诈骗犯,“我们现在的见面,是不是时机不太好?你的父亲才去世,我应该悲伤一点吗?”
  “不,你的真身,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再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记住你的话。”她伸出食指严肃地指着他。
  然后转身嘻嘻笑着,从一脸茫然的清洁工手中拿回开着录像模式的手机。
  二人手牵手在大街上漫步,由他透明的宽大手掌包住她的手。
  至此二人已无话,但她内心激荡,双手成拳,一直没有再看他。
  走到街口,她惶惶然抬头,才发现怅然若失源自于身边人乍然不见。
  原地转圈,四下里不见人影,她不死心,又跑回顺连茹所在的大厦,还没跑到,就见男人在地标建筑的外墙上端起咖啡品茗,袖扣闪闪发亮。
  一旦走出扫描的范畴,他就不能再陪她走下去。
  作为行内人员,不可能参不透其中原理,可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就像噩兆,她仍原地不动了许久,难以平复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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