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韩丞相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惬意的笑意。
  他放松的动了动身子,看着刚刚进来的几个证人,脸上露出几丝嘲讽。
  皇帝眼里布满阴霾,若是今日在场之人被韩丞相威胁,那他有许多办法能够让大家全身而退。
  现在韩丞相用的是整个上上京的百姓来要挟。
  百姓黎民供养了他们,总要尽力让那些平头百姓安稳度日才是。
  皇帝的手狠狠的攥紧,脸上却越发的平静。
  萧珩正在阿琅的对面,看了她一样,右手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
  阿琅点点头,表示明白。
  韩丞相如此的笃定淡然,那么在上上京内的布置必然是能够一击即中的。
  能够做到大面积威胁的,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方法。
  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埋下火炮,等到人群聚集时,点燃引线,到时候谁也逃不掉。
  阿琅想了想,还没有到清明,时人清明祭祀,有个规矩,清明节前三天后七天。
  这会,没到祭祀的日子,更不是踏青聚会的日子。
  各大道观寺院今日也不是举办大型法会的日子。
  同理,这个道理也适用泼油,纵火这些方面。
  没有大面积的伤害,就够不上尸横遍野这个词。
  如果不是这些,那会是哪种方式,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伤害那么多百姓?
  天灾人祸,除非地龙翻身,地动天灾波及极广,若是真的,到时候可真的会尸横遍野。
  但韩丞相也不是老天爷,说让地龙翻身,就让地龙翻身!
  只是,千里之堤毁于一旦,以有心算计无心,有的是办法。
  阿琅心思转动。
  要算计一座坚固防守的城池,需要多少人手,多大权柄?
  其实很多人都想错了,只要没人防备你,稍微在关键处倒些毒汁就够了……
  杀人不难,只要没人以为那是谋杀,没人防备就行了。
  被收买的书生暗探,对父亲不就正是这样么?
  父亲对他那样的信任,最后死在他的手下。
  想着,阿琅脑海里有东西一闪而过。
  快的有些让她抓不住。
  殿外的铜漏流出缓缓的水滴声,轻轻敲打在鎏有金银兽纹的水缸中,殿内众人各自心思,一时俱无人说话。
  皇帝心潮起伏,想起那城百姓,想起从前为了查探出真相的隐忍。
  他是一国之君,就算心头再焦急也不能做妇人形状。
  正当他心中筹谋之时,就听到殿中七皇子忽然站起来,看着韩丞相,
  “你这个道貌岸然之徒,也到风烛残年的日子了,能活多久呢?却要那么多百姓为你陪葬。”
  “你说说你的条件!”
  韩丞相嘴角一挑,“七殿下倒是有点陛下当年的风范,却原来是扮猪吃老虎,其实永远都是求稳妥的性子。”
  七皇子抿了抿唇,“本皇子堂堂天家之子,和父皇像有什么不对。你就说你想怎么样?”
  “若是想要平安的离开皇宫,本皇子去给你做人质。”
  韩丞相嗤笑出声,“如果真的有七皇子送老臣出宫,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阴冷一笑,“不过,老臣还真没这个胆子,正如殿下所言,老臣活不了几年了,但还不想死在你的受伤。”
  “虽说我们也算差点成为翁婿,不过,你这个人浑身都是毒,前头七皇子妃犯事,说不要就不要。”
  “让您相送,那真是老寿星寻死嫌命长啊。”
  阿琅在边上眯这眼眸,看着韩丞相,这个老狐狸无耻的这般坦然,倒叫人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忽然,她鄙夷地一笑,“难道韩大人现在不就是在寻死么?原本今日陛下说不定会看在往日的功劳,放过你的家人。”
  “只你来了这样一出,株连九族都不为过呀。”
  阿琅露出残忍的笑意,
  “你这个人,一直道貌岸然,对亲生的孩子也能随意的放弃,十几年后又舔着脸的让人家回来。”
  “还有,韩姑娘确实可恶,那也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爹,上梁不正下梁歪。”
  “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搜罗金贵之物空有清正之名。”
  “你的所作所为,哪里对得起先贤盛名,以及你韩家百年诤名?”
  “有你这样的不孝子孙后代,韩家祖先的棺材板想来都要摁不住了。”
  她说着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浓了起来,
  “你看,韩姑娘想要保命,找的竟然不是你这个亲爹,这是为什么呢?”
  韩丞相的手忽然抖了抖,面色瞬间变白,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来,
  “我一向自负善揣圣意,没想到真是太自以为是了,郡主才该是。“
  “不愧是顾衡教导出来的孩子。”
  “我今日才知,这世上,最是凉薄之人莫过于陛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黑黑白白不过一张嘴。”
  “我所做的桩桩件件,陛下都一一记在心里,用得着的时候我就是刀锋爪牙,用不着的时候,就是罄竹难书,罪大恶极。”
  宴会前还是意气满面,如今却死气一片的韩丞相呵呵地笑了出来。
  “原来这世界上有句话说的是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一辈子汲汲营营就是想攀上人之高峰,想让韩氏一族能上一个新的台阶。”
  “没想到所做的一切,在即将实现时功亏一篑,付诸流水。”
  “陛下,你如此待我毫无半分情分。仅仅是因为你要为顾衡报仇吗?”
  “不见得吧?”
  韩丞相仿佛豁出去一般,慢慢的在椅子上坐下,看向阿琅,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就不怕将来你们顾家,你的外祖父同样步上我的后尘?”
  “明家满门忠烈又如何?可叹子嗣断绝,如今就剩下你这一滴血脉,将来连家产都要给旁支继承。”
  这就是赤果果的挑拨离间了。
  阿琅笑了笑,问,“韩大人读史吗?”
  韩丞相顿了一下,不太明白阿琅的意思。
  萧珩眸光一闪,隐约猜到了阿琅的意思。
  “读史明智,鉴往知来。”阿琅说。
  这话,但凡是读书人,谁会不知道?
  阿琅缓缓地,
  “人这一辈子,会从不同的人身上得到归属感。从父母的身上,感觉到家的归属。”
  “成家立业生子后,从那一个小家感受到新的归属。”
  “这些都是会变的。”
  “可唯有一种不变。当你读史,你会感觉到对整个国,对故乡脚下那片土地的归属。”
  她忽然很想很想父亲,想要多谢他的悉心教导。
  越是想,对韩丞相就越发的恨!
  “想来,我说这段话,韩丞相应该听不懂。”
  “武将是国家的热血,文臣是国家的气节,明家做到了武将该做的事,那么韩丞相你做到了你该做的吗?”
  坐在上首的皇帝却是愣了愣,没想到阿琅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萧珩唇角勾了勾,眼中带着欣赏。
  他的身后,侍卫得了吩咐慢慢地退了出去。
  萧珩朝阿琅点点头,没一会在无人注意之事,也出了大殿。
  这就是他们刚刚说好的,阿琅去吸引韩丞相的注意力,萧珩想办法出城。
  城中有五城兵马司,有大理寺,刑部衙门,衙差们四处散出去,说不定能寻到那肖小之辈。
  今日,明老大人一早就去了大营,明老夫人也跟着一同前去。
  这些年,夫妻俩同进同出,回到上京也不例外。
  萧珩自然也要想办法通知两人回城。
  不说勤王,万一真的无法阻止韩丞相,善后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就开始。
  萧珩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实在是上京太大,而现在,谁也不知道韩丞相到底用的什么方法,在哪里使坏。
  毫无头绪的搜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算是大海捞针,那也得去想办法捞。
  世上又哪里有十成把握之事?
  大殿内,阿琅收回落在韩丞相身上的目光,平静道,
  “这世上,天灾人祸太多了,无论是顾家,明家,还有更多的人家,都只会想着让百姓好好活着。”
  “能多活一个是一个。当年我和父亲在外在游走,见过许多人死在面前。”
  “天灾我管不了,可这次人祸,我得挡着。”
  “韩大人,我不惧死,在座的人也都不惧死,高门权贵,我们由百姓供养,为国生,为国死,是我们的责任。”
  “可国不是一座城一个帝王,千万百姓才是国!”
  “你当初为官,不就是求盛世清明,四海太平吗?”
  “你不就是想要求个百姓安居乐业吗?可如今你在做什么呢?”
  “一定要做个恶毒之人,遗臭万年之人,让百姓尸横遍野吗?”
  阿琅说着,猛地意识到什么,缩在宽大袖摆里的手紧紧攥成拳。
  她终于知道了!
  她知道为何韩丞相那样的笃定,若是不出宫门,就会让百姓尸横遍野。
  年前,押送顾婉妤的人回报,她不见了,是被人救走的。
  此后,一直到如今,萧珩的人都没查到她的下落。
  就仿佛这个人从世上消失了一样。
  生见人,死见尸,方圆百里,没有枯骨。
  也就是顾婉妤还活着,她被韩丞相的人给救走了。
  那个时候,韩丞相并没有被勒令回府闭门思过。
  他手中的权利还很大,想要知道一条押送路线,一点也不难。
  更何况,韩长风还和凌琅阁的人那样熟悉。
  也许,救走顾婉妤的人,就是凌琅阁的人。
  只有他们,才能避开萧珩手下的搜寻,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
  当时顾婉妤的案子是传遍上京的,顾老太太中的毒,还有母亲明惠雪同样是中毒死去。
  韩丞相只会比别人知道的更多!
  是了!一定是这样!
  阿琅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
  韩丞相要让人在哪里下毒,才会流向城内千家万户?
  阿琅垂眸。
  她不断的在脑中想着上京布防图。
  水的源头,在哪里?
  她有印象的。
  她一定有印象!
  她拼命回想着,脑中好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的。
  终于,她想起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琅猛然抬头,目光在大殿内扫了一圈,没看到韩长风的踪迹。
  他今日有没有进宫参加宴请?
  到底是不是他让凌琅阁的人将顾婉妤给救了?
  阿琅手心里莫名有了冷汗。
  顾婉妤手中的毒,若真是那个大魔头的,下在源头……那后果是真的不可设想!
  韩丞相见阿琅四处看去,保持着撑膝的姿势,眉眼是阴冷的,唇角却又扬起。
  “郡主这是想到什么呢?”他说道,目光如刀,逼得人有些窒息。
  阿琅睥睨,一字一句道,
  “你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顾婉妤手中的毒方子,早在她出发前,就已经被我拿到手,你既了解我的父亲,那想来他身边的江叔,是药王谷后人……”
  韩丞相心头猛跳,“这怎么可能……”
  他这一句话,让阿琅笃定,顾婉妤就在他手里!
  而他选择的方式,就是在用水源头,下毒!
  “陛下,他想要在水源下毒!因为顾婉妤就是被他给救了。”
  优雅平静的话语却如同石破天惊!
  殿内的人吃惊了。
  谁能想到,韩丞相竟然如此之毒!
  还有顾婉妤,不是已经流放了吗?
  怎么又和韩丞相扯上关系了?
  韩丞相气息不稳,“你什么时候查到的?你怎么知道顾婉妤在我手中?”
  他一脸的匪夷所思,不可置信。
  “这件事,只有我身边几个人清楚,你是从哪里查到的?你猜的?”
  “还是长风告诉你的?”
  那头皇帝立刻叫了人进来,萧珩已经出宫,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才是,必须尽快派人赶到水的源头。
  阻止那下毒之人动手。
  阿琅顺着地上的金砖朝韩丞相走过去,
  “韩长风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呢?要想知道这些并不难。”
  “顾婉妤已经没有亲人,谁会在半道救她?只有要利用她的人!”
  “她其他的长处没有,只有脑子里的那些毒方子能被人利用。”
  “其实,当初我曾想过,会不会是七殿下派人救了她,想要金屋藏娇……”
  “不过,七皇子有心没胆,更何况,他还想要娶令千金……”
  也不知道该说七皇子的命不好,还是怎么。
  他心心念念的姑娘,都是一个德行。
  一直沉默的七皇子翻了个白眼,瞪了阿琅一样,神经病啊,他为什么要去救顾婉妤?
  阿琅见着,并未理会七皇子,好像他不存在一般,停在韩丞相面前三步,“如今,我最为后悔的就是,当初既把方子拿到手,就该将顾婉妤给杀了。”
  “这不,今日就出来为祸人间了!”
  阿琅语气里满是叹息,当时她想的还是不够周全。
  韩丞相冷哼,“你知道的还不少。”
  “不,你说谎!”
  在一旁的韩明珠声音尖利响起,“你为何连顾婉妤都去救,却不想办法救我?”
  “我是你亲生的吗?还是说谁对你有用,你就利用谁?”
  韩明珠今日的打击太过沉重。
  她满心以为可以通过远嫁南疆来逃脱流放的刑罚。
  更何况,她手中有利器,南疆急需要的利器。
  她好不容易说服南疆王同意帮她,今日却毁于一旦。
  今日的生辰宴,分明就是鸿门宴!
  皇帝为韩家设的鸿门宴。
  大殿内安静得几乎寂静,只余少许微风在回荡。
  韩明珠咬牙启齿地看着韩丞相,秀美的面目显得些许狰狞,抬头喊道,
  “你把我推出去挡了那赈济的款项。”
  “还有我设计人熊,想要让雅和郡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那些丫鬟小厮,哪个不是你给的人呢?”
  “府里,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除去对你没害处。”
  韩明珠素白着一张脸,
  “我能怎么办呢?承了这姓氏,承了这生恩养恩,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大错?”
  她眼眶中滚烫的眼泪正正砸在手心上,好像捧着她一颗稀碎的心,显得无助和温顺,还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弱不胜衣。
  这样的韩明珠真是让人不禁动容。
  只是,稍微的仔细一点,就能看到女子衣袖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阿琅轻笑一声,
  “好个能怎么办呢?是啊,你不能怎么办时,就想要让人活生生的丧生人熊口中。”
  “死了的人都还不放过,要把她的名声弄臭弄烂!”
  “你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你就把那些夫人姑娘的好心放在地上践踏!”
  “你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你就意图洗脱自己身上的罪业吗?”
  阿琅似乎怒急而笑,平日里一贯温和不动声色的脸上都是阴霾,
  “你既知道你的生恩养恩,你承了这韩氏一族的荣华富贵,那自然就要承担这一切的后果。”
  “总不能光吃肉不挨打。”
  她忽然双手相击鼓起掌来,慨叹道。
  奸人偶尔为善,世人皆称之为大善。好人偶尔为小恶,这恶却是让人防不胜防。
  韩明珠脸上似哭似笑,满眼的狼狈不堪和不甘愤恨。
  她为了摆脱命运,连异国他乡都愿意去,为何不给她一个机会呢?
  原本弱不胜衣的模样,忽然一变,从头上拔出一根簪子,冲着阿琅飞扑过来。
  不过,才刚扑过来,就被阿琅一脚给踹飞了。
  ‘砰’的一声,撞在柱子上,落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顾云琅,你想要和清河郡王双宿双飞,休想!我以我血,诅咒你们,生生世世都无法在一起。”
  说着,她握着手中的簪子,就要插入到脖子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斜里伸过来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握住韩明珠手中的簪子,阻止她刺下去。
  一声深深的,无奈的叹息声,“明珠,你这是何必呢?”
  是阿琅一直遍寻不着的韩长风。
  他慢条斯理的将韩明珠的簪子夺过,稳稳地插回她的发髻上,拍拍她的肩膀,
  “还有什么比死更难的呢?”
  韩明珠嚎啕大哭!
  “你想死,安安静静的死不好吗?为何要连累旁人呢?”
  他的语气淡漠,眼眸里更是冰冷一片。
  最后这话,只有韩明珠能听到,远处的人只看到一个好哥哥正在安慰好妹妹。
  韩明珠哭声哽在嗓子里,泪眼朦胧,去看自己的兄长。
  只见他的手轻轻的拍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韩明珠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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