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晚安,小言。】
  林言之像是听到了他的回复,嘴角扬起的弧度十分好看。
  他缓步朝卧室走去,进屋前冲着空无一人的客厅笑着说道:哥,今晚进来陪我睡吧,我怕自己会做噩梦。
  【好。】
  【不怕,哥在呢。】
  可惜即使有展锋在屋里,林言之这场噩梦也还是没能逃掉。
  其实要说是噩梦也不尽然,最多不过是重温一遍现实罢了。
  这场梦由直升机的轰鸣声拉开序幕。
  他跟着特别行动队来到异国,透过高倍望远镜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了下去。装有消声器的狙击在射击时听起来有些像是箭啸。
  林言之默默地在心里数数。
  数射出去了多少发箭。
  也数死了多少个人。
  带头的队长哑声问他:够了吗?
  林言之看着梦里的自己面无表情地回道:百分之七十二。
  队长问他什么意思,他侧过头看向狙击手,一百发子弹,七十二条人命,你回去后该好好练练了。
  狙击手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同他争辩,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辩些什么。是说自己命中率不够准,还是说自己杀的人不够多。
  真要说来,在场之人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作为华国最强的一支队伍,他们从不以双手沾染鲜血为耻,也不会以自身的伤疤为荣。
  他们是国家的一把刀,也是站在人民前面的一面盾,仅此而已。
  但这么多年来,队伍从未接到过类似今天这样的任务,把狙击手当炮台,进行一场没有前奏、没有后续的灭门,这近乎屠杀的行动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专门做给一个人看。
  哪怕准星下的那些人都有各自该死的理由,但他们却对身旁这个看似文弱清瘦的男人打从心眼里排斥。
  队伍于三天前便到达此处,本该当天就展开的突击行动却被林言之拦住了,只因他在监听器里听到了一句话:大后天就是武介会长七十岁寿辰了,咱们这次一定要好好热闹热闹!
  这个看上去羸弱的男人在情绪几近失控的状态下,却选择了耐心等待。
  等待他们把酒作乐、谈笑风生;等待他们挨个上前说着祝寿的贺词,一个个握手相拥好不热闹;等待着那个坐在首位上的男人露出今晚最灿烂的笑。
  射击。
  时间又过了一刻钟。
  透过望远镜看去,院中屋内、房里房外,已没有一个还能站着的人。
  队长哑声又问了他一遍:够了吗?
  林言之没有回答,他垂眸看向狙击手,我能试试吗?
  狙击手愣了一下,在看到队长点头后让开了位置。林言之以前没碰过这玩意,展锋跟他说这东西有后坐力,不让他摸,怕他疼。
  现在看来展锋说得没错,木托一下下顶在肩胛骨上,撞得他生疼,想要瞄准的靶心一次次偏离方向。
  但林言之也没想要射得多准。
  他机械化地扣动扳机,一下又一下。倍镜里,一具具没了气息的尸体被打得一起一伏,像是快要诈尸了似的。
  直到满满一夹子弹打尽,队长又一次问他:够了吗?
  哈哈!
  林言之肆意地大笑着,淡灰色的眸子里早已充血,声音嘶哑难听:不够,怎么可能会够。
  这辈子,都再也不够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上了直升机。
  梦在一阵直升机的轰鸣声中开始,也在同样的轰鸣声中结束。
  林言之缓缓睁开眼,窗外明月高悬,薄薄一层乌云遮天蔽日,看不太到繁星的踪迹。
  哥,我闭上眼。
  林言之声音有些沙哑,我闭上眼,你抱抱我好不好?
  让我知道你在。
  让我知道你回来了。
  附在床下的展锋闻言没有犹豫。
  林言之阖着眼,梦中不断下坠的身体被一团液体包裹着,缓缓带他回到了脚踏实地的地面。
  展锋心疼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帮他拭去额角的汗珠。
  哥。
  林言之低喃了一声没有睁眼,展锋轻轻触碰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当做回应。
  哥
  【小言,哥在呢,不怕。】
  明天没有辣椒炒肉我就离家出走。
  缠绕在林言之身上的黑影僵了一下,展锋沉默地缩回床底,开启了自闭模式。
  床上,林言之缓缓睁开眼,眸底的血色已尽数褪去。
  他低声笑着安慰道:少辣的版本也能勉强接受。
  床板下传来两声闷闷的咚咚声,像是展锋在不情不愿地说着好吧。
  林言之拉了拉被子,笑着阖上了眼。
  自此,一夜无梦。
  第二十二章 捡回来的第二十二天
  吴海直挺挺地杵在实验室门口,跟尊会喘气儿的雕像似的,看上去即严肃又有范,实则是顶了张认真脸,光明正大地胡思乱想打发着时间。
  此时已近黄昏,不少研究员换掉一身白大褂,有说有笑地结伴往门外走去。
  普普通通的衣服再加上平平淡淡的话题,他突然觉得这些毕生致力于打破科学技术壁垒的专家学者们,在生活中也只是一群穿梭在街头巷尾的普通人。
  当然,林言之除外。
  吴海低头看了眼表,见才六点钟不到,继续老神在在地发呆。
  他这儿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吴海猛地一转头,险些跟他家祖宗来个脸贴脸。
  林院士?!
  你以前到底是什么兵种的?
  林言之突然有点好奇他这位联络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干啥啥不行,大惊小怪第一名,走起神来更是家常便饭。
  侦察?
  你确定。
  确定?
  林言之挑了挑眉,你是在回答我,还是在问我。
  回答你?
  看着林言之那这只可意会的表情,吴海莫名觉得自己的职业水平连带着智商被一并质疑了。
  在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反省中,吴海一路上安静如鸡地把林言之送到了家。等坐回车上后,他也没搞明白自己的脑回路具体是怎么构造的,还特地去把士官证翻出来瞅了一眼。
  看着上面仪器侦察连五个红字,吴海默默心虚了一下,轻手轻脚地把宝贝证件收好。
  别墅内,肉和菜都已提前备好,只等小言回来后下锅,趁着他泡澡的功夫应该就能做好。展锋正有条不紊地计划着,隐隐听到门外传来响动。
  他赶忙躲进侧卧里,隔着虚掩的门往外看去,暗自期待小言每日一句的哥,我回来了。
  然而林言之进门后像是忘了这一回事,随手把电话放到一旁的小桌上,衣服都没换就直接去了地下室。
  展锋还没来得及细想,地下室的暗门已经合拢,人也不见了踪影。
  离这儿不远处,另一栋面积稍小些的别墅里,一个身穿白色卫衣外加深蓝色牛仔裤,头戴棒球帽、身材颀长的少年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半低着头看不太清五官,脖子上挂了个扎眼的荧光色头戴式耳机,整个人少年气十足。
  吴海坐在车里一边嗦着粉,一边看着综艺节目。看到好玩儿的地方,他径自笑得开心,像是没注意到离车不远处晃悠过去的身影。
  倒是站岗的门卫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心想他们小区多会儿有个长得这老好看的小哥儿了,还莫名有点眼熟。
  武昌路离林言之住的地方算不上远,走快点儿的话几分钟就到了。
  他刚来到路口,远远就见凯龙会所四个醒目的大字挂在墙上,五层高的独立小楼看上去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也不知这设计师是鬼才还是蠢才,能把奢华与土,这俩互不相干的元素结合得毫不突兀。
  会所门口,林昭已经站了有大半天了,从天亮等到天黑,端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脚下不停地在五平方米的范围内打着转。
  这么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大喇喇地立在路边,林言之想看不到都难。
  他径直走到林昭面前,不等开口,就听林昭有些不耐道:小兄弟,边儿上站着去,别挡我光。
  小兄弟?
  林言之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他,林昭,你想要给谁当兄弟?
  面前的人刚一开口,浑身气质就随之大变,明明还是那身少年人的打扮,却让林昭不由得让开了一步。
  待看清帽檐下的五官后,林昭顿时又惊又喜,林言之!!!
  林言之皱了皱眉,你可以喊得再大声点,最好能让方圆五里内都听到。
  林昭赶忙住了嘴。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却硬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想直接问又怕言多坏事。
  走吧,不要让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久等。
  宽松的衣兜里,林言之伸长指尖,拨弄着两支冷冰冰的玻璃试管。
  林昭又扫了眼人头攒动的长街,奈何眼睛都瞪干了也没能找到蛛丝马迹。他心里着急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压低声音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林言之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先他一步往会所门口走去。林昭不甘心地又环视了一圈,眼见林言之走远,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会所。刻着浮雕的门大敞着,堂厅内灯火辉煌,倒是一点儿都没营造出陷阱该有的氛围。
  林言之被满目的金黄晃了眼,半真半假地夸赞道:你可真会选地方。
  林昭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同他玩笑,心怀侥幸地又问了一遍:跟着你来的其他人呢?
  林言之没有回答,反倒是伸手指了指楼上,他们一共几个人?
  我见到的就俩,一个叫武介一个叫稻川,不确定还有没有没露面的。
  武介稻川
  林言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真是险些放走两条大鱼。
  林昭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
  林言之指尖微动,衣兜里的玻璃试管不轻不重地互相碰撞着,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动。
  我带的人够了。
  林昭听到这儿总算稍微放心了些,那就行,不过这地方鱼龙混杂,闹得动静大了恐怕不好处理。
  林言之嘴角含笑,弯起眉眼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有几分人畜无害,不必担心,会很安静的。另外作为请我入瓮的报酬,之后还要请你充当苦力,帮我搬点东西。
  话说了半天,林昭总觉得他和林言之就没在同一个频道上,从头到尾都听得云里雾里。不等他问明白,就见人已朝着电梯走去。
  他赶忙快步跟了上去,电梯在林昭欲言又止的沉默中缓缓上升,又随着叮的一声缓缓停稳。
  几个人?
  林昭一如既往的一头雾水,啊?
  你有几个人在他们手上?
  林言之侧身看向他,如果不是被抓了活把柄,想必你也不会如此听话。
  林昭脱口而出:三个。
  一会儿把她们带到隔壁找个空房间安置好,之后等我消息。
  话说完林言之就先一步出了电梯。眼见电梯门都快合上了,林昭还愣在里面一动不动。
  还不带路吗?
  林昭双手握拳,走出电梯后一言不发地往走廊深处走去。他脚像是被粘在了地上似的,走得时快时慢,显出几分犹犹豫豫,转了个弯后停在一扇造型浮夸的实木门前。
  林昭的声音又干又哑,是那种一整天都滴水未进才能出来的音色,林言之,只来了你一个人对吗?
  要是这会儿他还没察觉出不对,那他前半辈子就真都白活了。
  林言之神色平静,对他有此一问并不惊讶,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
  话音刚落,林昭伸手拽上林言之就往回走。人们总说在生命面前人人平等,但这话也不过是说给需要听的人,这世上哪来真正的平等。
  正如他心里十分清楚,对于华国来说,恐怕一百个林昭都比不上一个林言之来得有价值。
  而那些女孩,可能连同林言之一起站上天平两端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混着鲜血、咬碎了牙才能勉强咽下的真相,也是对于现实足够清醒的认知。
  林昭在心里暗暗说了声对不起。
  这三个字既说给她们也说给自己。
  未成想他拽着人刚走出去没两步,林言之就一把拉开了他的手,转过身推开木门,想都不想就走了进去。包厢内昏暗的灯光像是张血盆大口,将他大半的身影都吞噬殆尽。
  林昭停在原地有些心慌,下意识掏口袋想拿手机。
  林言之回过头,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被光线一分为二,一半被走廊里的明亮灯光照得纤毫毕现,一半则隐没在了包厢内看不真切。
  看着他掏出一半的手机,林言之低声问道:你不进来吗?
  不等林昭回答,就听屋内传出一道让他做梦时都恨得牙齿打颤的声音。
  是啊,林先生。按照我们先前的约定,货物我已经带来了。你不亲自验一下吗?
  来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一张脸既不难看也不好看,肤色是那种不怎么见光的灰白,但抵在门框上的小臂却充满了力量感,肌肉纤维条条分明。
  林先生,还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武介轻描淡写地抢走手机,在一连串的咔嚓声中,林昭的心脏也跟着一收一缩,咚咚咚地燥动起来。
  林言之倚在门边,双手环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动作。
  林昭目光复杂地撇了眼这位事不关己的林大院士,一时间竟觉得他自己才是那个被下了套的人。
  武介动作强硬地揽着林昭进到屋内,状似熟稔地同他说着话,一双细长的眼却死死盯住了走在前头的林言之。
  厚重的木门被一脚踹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站在门后的男人不管是身高还是体型,都夸张到有些惊人。他收回脚往侧面挪了一步,整个人不偏不倚地挡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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