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71节
虽然,苏迨这几日开始在城中四处走访,有着另一番目的,但看到沈姚二人安然无恙并且勤勉乐呵地做着善事,苏迨又欣慰又敬佩。
西园一别后,苏迨眼前,偶尔会闪过姚欢站在琵琶女绿袖身边唱歌的场景。
父亲、母亲和小娘,没有生养女儿,苏迨从小对于姐妹并无什么概念。他也不晓得当时自己,怎地就脱口而出提了义妹二字。
沈馥之和姚欢,或许因为她们既有沈经略史家的渊源,又仗义地转圜过自己留京之事,苏迨对她们,有一种胜于寻常交谊的亲切。他甚至觉得,幼子箕儿,常去沈家走动走动,喊姚欢一声“姑姑”是能够让这孩子恢复对于母爱的感知的好方法。
其实,若不是白昼里就大雨滂沱,苏迨原本想在重阳这日去光顾一下沈家饭铺,认真地与沈馥之商议,请她娘儿俩来给自己做亲迎之日的酒席。
苏迨续娶的,仍是欧阳修儿子欧阳棐的女儿,因两家都不是崇尚大举操办的想法,故而最宜请沈、姚二人这样手艺好又绝无粗俗之气的庖厨娘子,来张罗设于家中的喜宴。
汴河相逢,苏迨与沈馥之和姚欢感慨了一阵彼此平安的话,不免对隔壁摊头那位长身玉立、举止文雅的年轻郎中瞩目起来,一问,原来也是沈家的好友。
有宋一代,文士们,不管有无官品官阶,都对杏林中事很感兴趣。
苏迨经沈家姨母引见、与邵清互通姓名后,便颇感兴趣地问道:“苏某冒昧一问,先生这祛温的方子,如何写?”
邵清仰慕苏学士既久,此刻得知眼前这位郎君竟是苏学士次子时,自也是惊喜盈胸,又听他询问方子,蓦地想起,苏轼当年,无论在黄州还是杭州,都用过一个叫“圣散子方”的草药方子,驱温除疫。
不过,眼前这几口大药锅里的方子,与“圣散子方”可是大相径庭。
甚至可以说,正因为对苏学士使用“圣散子方”的不认同,邵清才会在看到沈括的《梦溪笔谈》后拍案叫绝,进而将沈经略使的杏林心得,用于自己这次制作抗疫汤剂中。
他正斟酌着如何与苏迨细说,却听苏迨心平气和地补了一句:“不是家父那‘圣散子’药方,就好。”
第126章 曾四郎的外卖
邵清迅速地品咂出,苏迨提到父亲苏轼的成名作“圣散子”药方时,既没有骄傲,也不见揶揄,只是表现出认真而平和的否定。
他不免有些吃惊,带了一丝恭谨道:“这几口药锅里,用的,确实不是苏学士的圣散子方,因在下研读了沈公的《梦溪笔谈》甚是叹服沈公对医方与药理的看法,故而参照沈公的著述,煮了正柴胡汤、止泻痢汤,方子里头,正柴胡汤与小柴胡汤有别,只是柴胡、甘草、赤芍、生姜。止泻痢汤则以旱莲草为主。”
苏迨点点头,向邵清拱手道:“先生不必多虑,你这方子,苏某并无异议。同时,苏某对于家父的圣散子方,也绝非一味维护。前日,我去了一趟惠民药局,昨日又在城中几处施药摊头探访了,亦是劝人,若有心避疫,最好莫乱用圣散子方。”
邵清见苏迨如此坦诚,遂越发放心地直言请教:“这却是为何?”
苏迨道:“家父在黄州与杭州时,用圣散子方抗疫。彼时乃春寒料峭之际,南方湿冷不堪,百姓因饥馁而体弱,发寒疫者不可计数,家父以这圣散子方救活了不少人,我亲眼所见,确非家父为了沽名钓誉而虚奏朝廷。然而,父亲本非医家,因这圣散子方的奇效,便认为这方子可防百疫,甚至无病者最好也服用几帖,我就存了疑,这世上哪有如此神药?”
他说着,凑近邵清的药锅子闻了闻,又道:“当年黄州与杭州的疫情,或因湿寒冻馁、淫雨侵浸引发,圣散子方里多为辛温大热的草药,既不违南方百姓的体质,亦可称为对症下药。然而此番灾情,乃因洪水之故,水退后开封城污秽不堪,防泻痢避瘟毒,才是开方子宗旨。圣散子方里的药材,有附子麻黄等物,若受疫者本就体热,岂可乱用的?”
邵清和苏迨,这般你来我往地进行一番技术问题讨论,姚欢凝神倾听,试图弄明白。
她估计,他们的议题,大概就是,对于春季流行的病毒性感冒,和对于灾后细菌爆发的疫情,防治的方子应有所区别。
不过,说到这个圣散子方,姚欢并不陌生。
原因也简单,所谓久病成医而已。
她上辈子死于肺腺癌,而在肿瘤科住院期间,她做过医学事业的小白鼠,尝试过院方与医药公司组织的试验,便是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苏轼“圣散子方”联合抗癌西药“吉非替尼片”对肺腺癌进行治疗。
那次临床试验显示,这种中西医结合的疗法,对于减少靶向药物给姚欢带来的不良反应、提高患者的治疗依从性有很大帮助。所以姚欢在记住中药不应被一味污名化的同时,也记住了“圣散子方”这个名字,以及推广它的是哪位历史名人。
只是,如此看来,要说圣散子方能够包治百病、杀灭水灾后因卫生系统崩坏而出现的大量细菌,确实是苏轼自己有些膨胀了。
古人嘛,不了解病毒与细菌的区别,不具备后世的流行病学知识,亦不能多苛责。
这是人类知识体系进程中的必然阶段。
真正让姚欢觉得可贵的是,苏迨,对于自己父亲曾经取得的“光荣事迹”没有一味吹捧,而竟然保持了鲜明的质疑和反思。
特别是当邵清与他说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药议观点后,苏迨对于沈括区分草药根茎叶不同部位的药性、以免妄用令病患中毒的做派,十分钦佩,很有些感慨父亲苏轼在医方上的不够严谨。
姚欢听着听着,联想到史料中的部分记载,倒觉得,苏迨此君,或许文学造诣无法望其父亲项背,然而这份看待万事万物懂得摒弃冲动与浪漫、冷静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素质,更像他的叔父——苏辙,是很可以经邦济世的。
苏轼是当之无愧的文豪,苏辙则有宰执之才。
可惜,熙宁变法后,王安石的东西,成了显学。
与姚欢的感受一样,邵清也对第一次打交道的苏迨,十分投缘。
邵清虽语气始终和淡平静,但聊兴渐浓,与苏迨谈到最后,已互相问了表字,以表字称呼对方。
若不是陆续有百姓闻到汤药味道、前来向这位郎中模样的年轻人问诊,只怕他二人能从当世的一些医书药经,一直聊到神农尝百草尝的都是些啥。
沈馥之和姚欢正准确回到粥摊去干活儿,美团却小跑着过来,拉拉姚欢的衣袖。
“欢姐儿,欢姐儿……”
美团唤得小小声,也不说何事。
沈馥之亦转头,看着自家婢子道:“领粥的签子,又发乱了?”
“不是……”
美团摇摇头,睃了两眼邵清和苏迨,见一个正在看病患的舌苔,一个闷头细看汤药的颜色,想是无暇听见,便压了嗓子与二位女主人道:“曾公子,在那边马车上。”
……
姚欢觉得大白天的,自己就像一只贼兮兮偷鸡的黄鼠狼,进马车如进鸡窝,噌地就溜了上去。
里头,曾纬正在摆弄食盒,见了姚欢,面上原本复杂的神色倏地一抹,带着喜悦又顾惜的笑容,温存道:“特地去遇仙楼做得的,拿来你吃。”
姚欢往车座上漆木盒子里的碗碟瞧去。
雪白的冒着热气儿的炊饼,肉香浓郁的清蒸羊羔肉,切得细、烩得油润润的豆芽菘菜丝,一钵满满的鹌子汤,还有两碟蜜饯果子。
如此丰盛的外卖!
“净过手么?”
曾纬问。
“嗯?”
“算了,出门在外,顾不得讲究这许多。你先喝碗鹌子汤暖暖身,我让厨子多加了几颗老姜,幸辣味或许盖了鹌子的鲜味,却是能抵御风寒疫气,你且将就饮了。”
曾纬边说,边用白瓷勺子舀了汤,递给姚欢,还不忘说句“放心捧着,这一路颠来,已不烫了”
盯着姚欢一言不发、似有些拘谨地喝了几口热汤,曾纬又拿筷子将炊饼掐成几小块,掺了几块软烂的羊肉码放在炊饼块上,与姚欢换回她手中的汤,轻柔道:“羊肉暖身补气,身子够暖,百毒不侵,你施粥难免与肮脏之人打交道,莫用手沾炊饼,直接以筷箸夹着。”
第127章 跟我去府里住一阵不好么
姚欢觉得,眼前这男子,与后世多少钢铁直男,简直天壤之别。
唔,那些男子,老婆或者女朋友病了、饿了,他们就一句话,“多喝热水”或者“自己叫外卖啊”但若是外国哪个元首病了,他们倒关心得很,隔一阵就去刷刷新闻,好像自己是储君、激动到时刻准备继位似的。
姚欢并非情窦初开的小少女。
这具身躯原来的主人姚家姑娘,与那环庆路军士有何缱绻情思,姚欢虽触摸不到,但前世的情路积累,足够她自认不是一张白纸了。
然而不知是时移事异,还是她刻意压抑自己成熟的心性久了,如今在这全新的时空里,面对已然彼此敞开了心意的曾纬,单独相对之际,她仍能鲜明地触摸到那种晕乎乎的又紧张又幸福的滋味。
曾纬,则也像个将将知慕少艾的后生小子似的,不错眼珠地盯着心爱的女子。
热乎乎的汤水饭食,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曾纬心里终于舒坦了。
一想到她前几天,或许就是与灾民一起凑合着喝碗米粥的艰辛,曾纬今日,就算还有一桩父亲交待的要事在身,他也必须先来看她一趟,宠她一番。
所幸真正煊赫的大酒楼,再是遭灾,底子总存得几分,只要出够了金银、再亮出他曾家四郎的面子,掌柜还不是识相地去吩咐厨子,做出一顿像样的饭食来。
“我端些给姨母去吃,她也忙得顾不上肚子。”
姚欢道。
曾纬却忽地拉住她的手:“姨母都晓得我不能白跑这一趟,故而不来叨扰我俩,你倒好,吃完了一抹嘴,就要走,不与我说几句话?”
又指指车座上另一个食盒道:“二嫂的饭食我也带来了,有温盘热着,不急在一时一刻地拿出去。如今说来,我与你结了心,亦是要喊二嫂一声姨母,晚辈的规矩,我岂是会忽略的?”
姚欢在寒意凛冽的秋风里忙活,露在外面的双手冷得透透的,便是喝汤吃肉,也没那么快暖过来,唯此际被曾纬捏得牢牢的,如浴热水,又像被裹在锦衾里,当真舒服得不想抽出来。
“那,你要与我说什么?”
姚欢低着头,讷讷道。
曾纬无语。
都说女子春心最是旖旎多姿,但她怎地不会撒娇?
看她在西园张罗席面,或者与国子学郑监丞买粮米的时候,不是挺邻牙利齿的?
他一个男子的情话功夫,倒能够她好好学学了。
说什么?那就说直接的吧。
“欢儿,东水门受灾最重,青江坊哪里还能住人?你们住在太学里,也不甚方便。母亲前几日就开口,嘱我请你们去府里住。你辛劳了这几日,不如将粥摊交给国子学和太学的人,左右我们国子监也是得了施粥的名声的,怎好将你一个小娘子真的又当将军、又当小卒地用。”
见姚欢杏眼里闪过讶然,曾纬又补充道:“你莫觉得别扭,父亲母亲,和兄长,自我回去后,并未多究细节。母亲只是想到,你到底是阿兄阿嫂收的义女,她又喜欢二嫂爽利的性子,看不得你们受委屈。”
姚欢拂去几分方才脸红心跳的情炽状态,静了静自己的心神,思忖片刻,终于抬起眼睛,与曾纬目光相触。
“倘使从前,我倒不会觉得别扭。但如今,我与你……我们已经晓得彼此的心思了,姨母也是看出来了,就算你兄长,多半也已料到那日你舍命来救的缘由,我实在,不想这时候,去你家容身。”
姚欢试图用最洗练的语言,表达自己最精确的意思。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
她将现代女子的骨子里的自尊感,与她融入这个古代世界半年来、对于女子端方做派的体察经验,像用槐叶汁和面一般,揉在一处,温言柔语地展示出来。
她已经决定踏入与曾纬织起的情网,便认为,与他交流的每一次,都不要掩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与感受。
这和她面对这个世界的其他男子的沟通方式,那种见人三分笑、交流交流生意经、请教几番城中热事、礼貌而有限地服从,是完全不同的。
即使对于她十分高看的邵先生,她也不会如此敏感于自己的自尊。
然而,曾纬的心头,迎来如此直白的拒绝后,则完全是另一番风云。
在他想来,这女子既然于最关键的态度上点了头,余下的一步步,就无须男子绞尽脑汁地去说服她,她只要按照男子的安排行事即可。
她并不是单纯的闺阁女子身份。
她从前推着小车四处叫卖饭食,她跟着姨母行走驸马府邸,她甚至独身经历了宫廷那趟好险的差事。
她实则早已是个抛头露面的模样,那么,到曾府里以亲戚的身份住一阵,哪里膈应了呢?
她难道不晓得,若能得了魏夫人的喜欢,她与他的好日子,或可少些阻障吗?甚至说不定,能比他二人所希望的,更早些到来。
“哦,如此。”
曾纬讪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