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_分卷阅读_262

  “你入我大陈朝中为官,也有十九载了。”李衍秋说。
  “回禀陛下,马上就是第二十年了。”牧旷达说。
  “朕还记得十岁时初见你。”李衍秋说,“乃是在殿试上。”
  牧旷达答了声是,虽已近知天命之年,脚步却依旧稳健,为李衍秋挑着灯笼。
  “王山殿试时。”李衍秋说,“朕不知不觉,便想到了你。”
  牧旷达微微一笑,答道:“臣还记得那年殿试,陛下在殿外头朝里看,被韩将军劝了回去。”
  “那天三哥骗我在御花园里头等着。”李衍秋说,“却自顾自出去打猎。还是你殿试后,陪着朕说了会儿话,答应带我出宫玩去。”
  二十年前的事,一时间又依稀涌上了彼此心头。状元郎金榜题名后,谢过天恩,还教李衍秋读过半年的书。李渐鸿年少时征战在外,与他并无多大感情,牧旷达外放三年,归京后便入朝为官。
  殿试的那年,正是上梓之难后,迁都至西川的第一年。
  黑暗的巷中,唯独牧旷达手里的灯,照着两人前方的那么一小段路。
  后来,政局便渐渐稳了下来,牧旷达更将亲妹牧锦之嫁入宫中,与李家缔结了坚不可摧的联盟战线。
  “父皇临终前的那几年。”李衍秋又缓缓道,“若非你力主大局,与赵奎周旋,只怕难以善罢。”
  “都是当年陛下勤于政事。”牧旷达恭敬答道,“臣只是尽本分。”
  那些年里,老皇帝卧病在床,脾气暴戾。大小事由赵奎与牧旷达提出,李衍秋决议,足足近十年时间,李衍秋不得不借助牧旷达的力量,与赵奎对抗。
  “朕还记得。”李衍秋停下脚步,说,“惊闻征北军骤变的那年,当真是如中雷击一般。”
  牧旷达答道:“如今想来,最为痛心的,便是先帝驾崩那一天。”
  “若朕不让他出征。”李衍秋说,“如今他就还活着,驾崩的,就是朕了。不对,应当叫‘薨’。”
  牧旷达一怔,正要出口安慰,李衍秋却朝牧旷达笑笑,说:“若三哥还在世,说不得又是另一番光景。”
  牧旷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明白李衍秋之言何意——他已经调查出了,杀李渐鸿的,正是自己。千错万错,那天就不该设法算计李衍秋,他对昌流君、对武独与王山,实在是太过自信了。
  “回去吧。”李衍秋说,“回去过个好年。”
  牧旷达只得答道:“谢陛下恩典。”
  “今日颇有点倦了。”李衍秋又说,“中秋后再与你一起喝杯酒,好好叙叙。”
  牧旷达一边咀嚼李衍秋这话,一边恭敬将他送到巷外。外头停了两匹马,李衍秋先是翻身上马,郑彦则从后头快步追上,驾马追随李衍秋离开。
  牧旷达遥望李衍秋离开,寻思良久,转身时步履蹒跚,一步步离去。
  邺城,一场除夕瑞雪,预兆着又一个丰年的来临。年初一时,段岭整个人缠在武独身上,趴在他的胸膛前。武独昨夜喝醉了酒,正打着呼噜,把段岭吵醒了,打着呵欠起来。
  武独的呼噜也停了,不片刻,也跟着睡眼惺忪地起来。
  “多穿点!”武独皱着眉,让段岭穿齐整,又抓他回来洗脸刷牙,才准出去。
  两人在门外放了开门的鞭炮,阳光万丈,小孩子们等了许久,纷纷进来给段岭与武独磕头。段岭便笑着给他们挨个发红封儿,武独则端坐厅堂上喝茶,一身黑锦武袍,袍边卷着金色麒麟边,玉带黑靴,颇有老爷的派头。
  闹过新春,将士们的小孩过来讨了彩头,妇人又送年礼,足足一整日,太守府上热闹非凡。而后是费宏德回来,段岭忙以长辈之礼奉他,请他吃茶,给他行礼拜年。
  孙廷暂任河间城城守,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最后是述律端过来朝段岭行礼,这一日才算完,已是黄昏了。
  年初三便推行开春大计,还有的是时间。这夜,段岭却关上门,叫来了昌流君,让他交代清楚牧旷达的布置。
  前来屈就,自然是要纳投名状的。段岭让昌流君一五一十,把他所知的牧旷达的家底全部交代清楚,再按下手印,才算接纳了他。
  但昌流君对牧旷达的事所知其实不多,至少不像长聘一般,为牧旷达打点家业,亲自操持。
  “长聘究竟是什么人?”段岭问,“与牧相是何时认识的?”
  “我曾经听他们提起过。”昌流君答道,“一句半句的,长聘曾是个孤儿,本来要被卖到辽国,后来是牧相出面,才解救了他。”
  段岭想起这么一个智谋了得的人,居然不明不白地死于郎俊侠的一剑,想来也当真是遗憾。再聪明的人,在利刃面前,也无法脱身。
  “牧旷达还有私兵没有?”段岭问。
  “我当真不知道。”昌流君反复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长聘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出府一次,前去替牧相办事,这些我都说过了。”
  长聘对外的说法,乃是去替牧旷达收租。
  “他要是有私军。”武独说,“就不会动用到韩唯庸的手下了。”
  用韩唯庸的手下是最不保险的,但其实也是最明智的,因为除了武独,这世上再没有人能认出那些刺客的来路。
  牧旷达这一辈子,栽就栽在了段岭的手上。
  第196章 春来
  “其实他也一直防着我。”昌流君说,“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长聘。”
  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段岭总觉得牧旷达一定还有后手,有这么大野心的人,定有相应的准备。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就动手弑君。
  “我建议你们派昌流君回去。”费宏德说,“一来可戴罪立功,二来可调查牧旷达。”
  “不。”这一次,段岭摇摇头,朝费宏德说,“这不是最稳妥的方法,牧旷达已经不相信他了。”
  费宏德说:“他会信的,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不,不行。”段岭说,“这件事不容有任何风险。”
  这不是段岭第一次驳回费宏德的提议。
  “我不让他回去。也是因为另一个合适的理由。”段岭朝费宏德说,“先生,请你相信我,这个时候让昌流君回到牧相身边,反而是个变数。”
  段岭知道昌流君与牧磬的关系,但他没有告诉费宏德。他知道昌流君为了牧磬,什么都可以做,现在让昌流君回去,昌流君万一一时冲动,说不定就会带着牧磬,远走高飞。
  他太明白昌流君的心情了,就像当年父亲的心情一样。父亲有时突然会说,看到他的笑容,也许什么都可以放弃,想索性放弃南方的一切,与他离开喧嚣的中原,前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过安静的日子。
  费宏德没有儿子,无法体会这种心情。
  段岭相信昌流君绝对是抱着一试的念头,才过来找自己。自从刺杀李衍秋失败后,南方便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昌流君回去,他无路可逃,才到邺城来和自己谈条件。如果谈判失败,等待着他的下一个选择就是铤而走险,回到江州,不由分说,带走牧磬。
  “那么,你就只能自己回去了。”费宏德说。
  武独神色一变,段岭寻思良久,不得不承认费宏德的话永远都是简简单单就能道出真相。
  “你说得对,费宏德先生。”段岭答道,“我确实打算回去,但我需要查清楚一个方向。”
  段岭相信李衍秋,却不敢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李衍秋身上,他已经尝试过一次完全地信任了,但无论怎么样,总感觉人,是斗不过老天的。置身于命运的漩涡之中,他必须有所为,否则事后想起,一切就只剩下遗憾了。
  “就这样吧。”段岭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吩咐昌流君先下去休息,说,“这段日子里,我需要时间来调查,以防出现任何可能的变故。”
  段岭不再提接下来的计划,武独也没有多问。
  北方的春天来得很晚,整个漫长的一月里,冰雪都没有化,但年初三一过,段岭便吩咐下去,需要推行新政。姚复派出的商队来了,与河北互通有无,带来了种子。
  武独则带兵去,将附近的山寨扫荡了一番,曾经传说河北山匪肆虐,但现在看来也就那样。山中的青壮年大多在河间城活动,上一次几乎全被秦泷带走,前去行刺李衍秋。
  这次段岭并没有去特地追究什么,毕竟原本的山寨中只剩下不足两千的老弱妇孺,段岭便让武独带下来,安置在河间城。愿许配的许配,不愿许配的便自己过日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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