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23节
他看到了一颗灼目而又浑圆的宝珠。
如果说之前成箱成箱摆放的那些隋阳珠,各个有指盖大小,圆润散发荧光,那么这一颗……则是比之前的那些加在一起所盛放的光芒还要盛大。
宁奕当初在清白城握住的那颗隋阳珠,恐怕只有这颗的一半大小。
“千年隋阳珠!”
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掌按在阳珠之上,珠面寸寸崩碎,灼目的光芒忽然破碎,昏暗车厢被顷刻间照亮,镜面破碎,千年隋阳珠的珠心,滚烫的光线四散射开,无数星辉倒映而出,如大江大洋,倾泻在宁奕头顶。
宁奕一瞬之间,仿若置身回到了试图破境的那个夜晚,囚禁着自己脑海当中日月星辰的枷锁,在这一刻碎裂开来,那颗破碎的千年隋阳珠,被宁奕掌心吸附,破碎的纯白灰烬滚入宽大袖袍,少年跌坐在地,盘膝搭腕,冥想了无数遍的黯淡星河,就此点亮。
不过一个呼吸,宁奕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思维也前所未有的清晰。
外面的喧嚣声音极大,从宁奕掀车,到现在,不到十个呼吸。
已经有人要来了,宁奕并不惧怕外面的马贼,但是那两位第四境的修行者……他需要避开锋芒。
此地不可久留,他已经破境,需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忽然之间,怀中的骨笛又一次发出了震颤。
宁奕准备离开的身子僵住,他瞥了一眼车厢漆黑的底部,没有丝毫犹豫,俯身而下,掏出了一个方寸匣子,开匣之后,里是一颗极其寒冷的珠子,与炽热的隋阳珠不同,那颗极冷的珠子,不过如常见的药丸大小。
宁奕两根手指捻起珠子,忽然瞳孔缩起。
那颗珠子入手便化。
宁奕能够感到一股极其彻骨的寒意,轰然碎裂,顺延指尖传递,然后在自己体内来回冲撞,颤抖之间,那颗珠子已经化为袅袅雾气,掌心结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渣。
比隋阳珠还要庞大的能量,在珠子碎裂上空凝聚如雾,如一根箭矢般对准宁奕的眉心射出,轻微的轰然一声,少年面色苍白跌倒在车厢当中,神魂一阵眩晕,整个人嘴唇颤抖,寒意充盈浑身,瞬间便盖过了阳气。
宁奕的面色又红又白,忽地没有血色,忽地又满面通红。
他慌乱翻身,抓了一大把隋阳珠捏碎,这些不知年份的阳珠捏碎之后冲入肺腑之中,只能让宁奕稍微好受一些。
宁奕一只手攥紧伞剑,另外一只手悬在胸口骨笛位置,剑尖切割车厢,他囫囵跌出,火海缭绕,炽热温度之下,寒意稍稍退散了些许。
宁奕并不觉得自己胸中有浩瀚星海。
他只觉得自己胸中有千尺寒冰,混着无数烈焰,滚滚沸腾。
前方火焰当中,有一道雄壮身影,手中刀尖戳穿燕开的后背,沉默走到了宁奕面前,然后注视着少年,“原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持伞少年,是一个初境……你只是一个初境,凭什么敢这么嚣张?”
宁奕面无血色,嘴唇惨白,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四境的那位修行者竟然已经死了,被他挑在刀尖上举了起来。
火光盈沸。
上官惊鸿摇了摇头,看着这个少年,很是失望。
先前道上死了好几十个弟兄,草谷城的,安乐城的,被这位据说姓李的少年郎杀了不少,他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一阵沉默,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以后,金钱帮不得不收缩力量,准备今日的截货。
这是来自于东境某位大人物的意志,即便遥隔了如此之远,能够让自己去实施,已经是一种天大的荣幸。
上官本以为,这个据说有两把刷子的少年,恐怕是一个中境的修行者。
看样子,刚刚破入初境,星辉在他的呼吸之间紊乱又无规律,是一个修行路上的新人。
他环顾四周,自己的麾下已经将商队杀得干净,火焰破空燃烧,有人缓慢围拢过来。
是时候结束一切了。
少年靠在车厢背部,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然后攥紧伞剑。
尸体被上官挑起,兜转刀尖,飞砸过来。
清冽的刀光。
伴随着一道并不清冽的剑光。
上官瞪大了双眼,掷出的尸体迎面剖开成为两半,接着自己抬起的双臂,似乎有一道黑线闪过。
额头眉心,刺啦一声,犹如撕纸一般破开了一个细微的孔洞,鲜血如细雪一般喷薄而出。
杀人之后,那个少年痛苦的瞥了一眼四周,火光滔天,这样的痛苦,在眸子里倒映出来,让人心寒,觉得更像是某种狠厉的憎恶。
马贼在惊愕与愤怒之余被剑器砍翻,少年轻松至极的拎伞杀出了一条血路,然后一路狂奔,没有回头,在官道上,奔跑速度极快。
第26章 我很忙的
风很大,荒岭当中,两道身影前后追逐,扛着一小截车厢的火红身影倏忽止步,猛地转身,双肩将那截车厢震出,宋老人一只大袖拍出,五根手指按在车厢之上,大块大块的铁皮被灼烧滚烫,掌心嗤然生烟,老人面色只是微微皱眉。
两人前后追逐了近十里路,那道火红身影主动奉还车厢,通体还包裹在火焰当中,声音带着一丝稚气,平静道:“宋穹宋无敌,你是西境祝家的座上贵宾,好歹也是停留十境三十年的修行者,怎么会给人当一条看门狗?”
宋老人眼观鼻鼻观心,温声道:“小无量山的?剑湖宫的?反正不会是蜀山的,那些圣子至少是第八境,你还差了半步,我的确不敢杀圣山的天才……但我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杀得可不少,你说我是看门狗,你又算是什么?替背后的主人放火咬人,我孤家寡人,只求破境一窥前景风光,多活一百年,受些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宋穹我百年修道,见过的天才太多了,那些圣山陨落的圣子,停步在第十境前的就数之不清,娃娃,你瞧不起我没关系,我不杀你,放你成长,这辈子能不能抵达第十境恐怕还是个问题。”
火焰缭绕的那道身影,模样并不算大,看起来年轻当中带着一丝稚气,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闻言之后冷笑一声,道:“我有朝一日破境,必来杀你,宋无敌的称号就是一个笑话。”
宋老人微笑道:“这的确是一个笑话,你现在就可以来试试,荒郊野岭,我杀了某座圣山的小山主弟子,无人知晓真相。”
荒岭的风气当中,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沉默了一小会。
“你我追赶十里,只为这节车厢。”不知名圣山的准圣子,眯起双眼道:“这节车厢还你,你我两清。”
老人叹了口气,道:“年轻人,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两节车厢里有殿下大人非常重视的东西。”老人轻声道:“殿下人在西境之外,为了这几日的到来,特地准备了两截车厢……你的出现,已经让殿下承受了巨大的损失,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他面无表情道:“我背后的圣山会查出来真相,不仅仅是你,整个祝家……都会遭殃。”
“祝家不会在乎你背后的圣山。”宋老人的双袖抬起合拢,十指在袖内指尖相抵,一圈一圈缠绕,不知在准备些什么,道袍飘摇,面容如枯槁的老人和蔼笑道:“我的背后……祝家的背后,乃是三殿下;而你的背后是二殿下,两位殿下水火不容,偏偏一位在西,一位在东……在这场斗争当中,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罢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即便是某颗重要的棋子死掉,为了不影响大局,即便是殿下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目光已经开始搜掠四周,他声音寒冷道:“我是东境甘露先生的弟子。”
宋老人微微一怔,诚恳说道:“甘露先生心思缜密,若是我在东境杀了你,那么我一定逃不出三天,就会被抓到,然后被折磨致死。”
裹在火焰当中的年轻人沉默了,他已经预感到了不详。
“只可惜这里是西境,东西间隔三万六千里。甘露先生……又能如何?”老人准备的术法已经差不多完成,他藏在袖中的星辉,带着活了接近百年的古老气息,这一式以威力巨大而闻名,是一招袖中剑气。
老人叹息道:“清客先生对我说过,这里是蜀山。我觉得清客先生说得对,在蜀山的地域杀了人,远在西境的甘露先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说得好。”
一声平淡的叫好声音,让宋老人吓了一大跳,原本耷拉着的眉毛猛的挑起。
荒郊野岭,有一个裹着黑袍的男人,背后悬挂着细长布条,步伐缓慢,走下小荒山。
宋老人瞳孔缩起。
小荒山上还蹲着另外一道身影,蹲着的那个男人头发花白,双眼蒙系着一条黑色麻布,腰间悬着一柄生了锈的三尺铁剑。
让他觉得惊诧的不是走下小荒山的男人,那个男人的气息干净又利落……只有第七境,或者第八境?
七八两境,无论哪一境界都不重要,自己想要杀死那个差了自己至少两个大境界的背剑男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然而蹲在山上的瞎子,给自己一种毛骨悚然,几乎想要转身逃跑的念头。
超越了第十境……点亮了命星的存在!
“说得真好啊……这里是蜀山。”披着黑袍的背剑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与瞎子一同站在了那座小荒山上,如今一个人踱步走来,对着身后的瞎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手。
本来就目盲,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看见的瞎子,偏偏在背剑男人挥手之后,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甘露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你口中的清客我没有听过……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背剑男人微笑走来,道:“但他们一定都听说过我。”
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有些疑惑的看着走来的背剑男人,他忽然一下明白了,眼神变得惊悚而又敬畏。
“我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仇家越来越多了……蜀山一定替两位皇子殿下背了很多的黑锅,然后都记在了我的头上。”
蹲在荒山上的瞎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老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百来岁的老人,躬下身子,对着三十来岁的徐藏缓慢揖礼,恭敬问道:“可是那位徐前辈来了?”
徐藏挑了挑眉毛,道:“哪位徐前辈?姓徐的可太多了,你可别认错了。”
宋老人压抑住心中不适,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端倪,他反复端详着眼前的背剑男人,确定了只有七境巅峰的修为,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往外溢散星辉。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徐藏的名字,所有人都在传……正是这个杀胚的不断杀戮,使得大隋的修行盛世倒退了十年。
然而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男人早已经不复往昔修行盛大景象。
四座书院,三座追杀,天宫地府,各大圣山,整个大隋,整个修行界。
整整追杀了他十年之久。
宋老人听说他在跌境,每时每刻都在跌境。
今日一见……他本来不愿意相信,但是徐藏的状况看起来并不算好,身上积蓄的星辉少得可怜,只剩境界的空架子,这样的惨状,难道也能伪装?
宋穹不信。
“我的确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徐前辈,看来瞒不住你了。”背剑男人叹了一口气,扯下自己的遮面大袍,露出真容,那张带着剑疤的脸上笑了起来:“宋穹是吧,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啊……活得很久的一个废物,一百来岁了还在第十境,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藏全然忘了自己只是第七境。
宋穹的脸上无悲也无喜,道:“徐前辈谬赞了,活得久是一件好事。”
老人着实忌惮于那座小荒山上蹲着的瞎子,他余光不时瞥过,阵阵心悸。
宋老人不想节外生枝,诚恳道:“徐前辈,我愿放过那位准圣子,可否就此揭过?”
徐藏挑了挑眉,道:“我如果不来,那他是不是要死?”
宋老人点了点头。
徐藏微笑道:“不要在乎我,该杀就杀,但我不喜欢背黑锅的滋味。你们背后的两位殿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敢做不敢当,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每年年关的时候吃一桌饭,明明恨对方恨的要死,还要互相恭维不成?”
一阵沉默。
徐藏看着老人,道:“别让我动手了。你赶紧把他杀掉。”
宋老人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认真问道:“然后呢?”
“然后?”徐藏看着老人,翻了个白眼,道:“然后当然是你自己动手,难不成还要我动手。”
宋老人面色一阵青红。
那位准圣子早已经准备逃跑,只是蹲在小荒山上的那个瞎子,面带微笑“注视”着自己,无形的压力之下,竟然连动弹分毫都做不到。
宋老人无比憋屈的问道:“前辈,可否饶我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