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之事2

  那鹿族青年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要把两人请入宫里去, 却被宫里走出来的一小队人吸引了目光。
  队伍里大多是青年侍卫, 还有几个年龄不等的女仆, 众人护卫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那孩子被数重透明的结界保护得严严实实, 任人一看就知道这孩子孱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死去。众人看见了青年, 都是脸色一变,慌张地想要退回宫殿里去。
  青年顾不上招待云河,上前向众人问道:“你们要带王子去哪里?”
  “那个……言、言麓大人……”侍卫们面面相觑, 试图找出能让青年信服的借口,然而始终没人敢开口,最后一齐望向结界里的瘦弱王子。
  “言麓大人……是我求他们带我出来的……你不要让父王知道……”年幼的王子气若游丝, 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那个叫言麓的青年。
  云河与铁宁玉对视一眼, 铁宁玉暗自猜测鹿王请云河来到这里,也许是为了这个病弱的王子, 若真是那样, 鹿王的德行倒比不惜杀死子女甚至献上族中圣物的上任海王沉渊好了许多。然而猜测归猜测, 她并没有对云河多说什么。
  “言麓大人……求你了……我从来没有踏出这里一步……我只是想出去看看萤火虫, 看看月亮和星星……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木队长……”少年的声音很轻, 传到五步以外的云河和铁宁玉耳中已声如蚊讷。
  言麓这才注意到两个客人的目光, 不再理会小王子的苦苦哀求,对一群侍卫喝道:“还待着做什么?如果让王看见了,你们还要不要活命了?!”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 侍卫、女仆们忙护着王子转身进了宫殿, 等到言麓将两人请入宫殿时,一行人早已回到了某一处偏殿内。
  大殿的尽头是一把由榕树根缠绕而成的王座,只有两名侍卫守着,鹿王黎光还没有现身。
  言麓带着倨傲的神色说道:“请狐王在此等候片刻,我王很快就会与狐王会面。”就退到了门边,雕像一般立着,再也不看两人一眼。
  两人在空无一物的大殿里等了许久也不见鹿王黎光的身影。
  铁宁玉看了云河一眼,心中觉得这鹿王太过无礼,既然邀请了客人,哪有让客人空等的道理?!
  然而云河却面无表情,耐心地等待着。
  因为摸不透云河在想什么,铁宁玉轻声问道:“这鹿王把你引到这里来,说是要告诉你一些往事,可是却让我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你觉得他是什么用意?”
  云河凭借不多的记忆想起了黎光性格高傲冷淡,也就不足为奇,说道:“说不定鹿王要先处理什么要紧的事吧。”其实他心中也很着急,却不能在这里流露出来,否则鹿王说不定会坐地起价,凭借那段自己急于要知道的往事来要挟自己也说不定,自己身无长物,唯有长生咒能与他交换,但他若是还想要铁宁玉的性命……那么母亲的死,自己宁愿不去了解了……这样盘算了一阵,他越是做出镇定的表情来。
  铁宁玉见云河对黎光的行为没有不满,在心里不屑地嗤笑起鹿族来。
  就在两人各有所思时,一个声音从两人头顶四面八方传来:“你是狐王风魂之子云河?”
  “正是!你是什么人?”那声音中的倨傲已然超出了云河的意料,云河便也毫不客气地答道。
  “黎光。”那声音冷冷道,“是你要把这个凡人带进来的?!”
  “没错。”云河用不卑不亢的语气回他。
  “既然已经来了,就没有离开的必要了……”黎光自言自语般说着,“但是你会后悔带你的凡人朋友来流花林!”话音在木制的大殿内散开,却没有回声,只有鹿王黎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鹿王黎光高大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尽头。
  他一头金色长发,一对鹿角并不庞大,尖端却异常锋利,金色的双眸带着慵懒而锐利的目光向两人望了过来,一身暗绿金纹长袍贴合他的身形刚好垂在地面上,他在王座上款款坐下,右手撑着扶手,一言不发。
  云河从黎光那金色的双眸中看出了掩藏不住的怒意,以为他是为铁宁玉的到来而震怒,就对上他的目光,说道:“我们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我想鹿王应当不会在自己的领地对一个凡人下手吧?”
  “哼……”黎光冷冷笑了起来,右侧嘴角勾了起来,他的容貌俊美,却在笑起来时有一种从岁月里沉淀下来的王者之气,向年轻的狐王压迫下来,“凡人……呵呵……凡人……”他缓缓闭上双眼,似乎在沉思什么。
  铁宁玉皱眉,此时就算是再天真的人站在鹿王面前,都能感受到他对凡人强烈的恨意!她双手各握住了乾坤玉和朱砂剑,静气凝神,默默感受着周围所有鹿族人的动向。
  “鹿王?”云河试图把黎光从仇恨中唤醒。然而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黎光此时的心境,心中沉重起来。
  “凡人……是我鹿族和你狐族几千年的宿敌……你我两族死在凡人手中的生灵不计其数……”黎光缓缓说着,睁开了双眼,一时间金光流露。
  铁宁玉似乎感受到周围有许多人在迫近,她不动声色地用拇指推出了朱砂剑。
  我们凡人,死在妖族手下的人也不少!
  云河反手将朱砂剑推回了剑鞘,没有让黎光察觉,因为从踏入大殿中的那一刻,他就一直走在铁宁玉前方半步的距离,一来鹿王并没有邀请铁宁玉,没有必要让她暴露在黎光面前,二来假如黎光真有杀她的打算的话,这个站位能减弱黎光对她的突然袭击。
  鹿王黎光察觉到了铁宁玉眼中的敌意,对她冷冷一瞥,便开始向着云河娓娓说了起来:“你母亲的遭遇,各个妖族几乎都有过类似的事,只是你母亲是下场最悲惨的一个……还连累了你父王……”
  黎光终于开始说正事了,云河心中一悸。
  “其实在你母亲出事前,凡人曾多次来流花林骚扰,还掳走了吾儿长生。”愤怒爬上了黎光的脸,他却将脸高高扬起,“千百年来,凡人吃我族人的肉、饮我族人的血、剥我族人的皮,连我们的角、骨头也要夺走!我鹿族不擅长与敌人对抗,只能退入流花林委曲求全,没想到,凡人还是不放过我们!那一次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闯入流花林,掳走了长生,我倾全族之力,才将长生救回来。幸好长生安全回来,否则……百年前与凡人开战的怕是我们鹿族了!”黎光说着,森冷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铁宁玉。
  铁宁玉本想用强硬的态度回敬鹿王,然而想起方才在宫殿外见到的那个孱弱王子,她心中为自己的同类曾伤害过这样一个无辜的妖族而感到内疚——鹿族本性温顺,不攻击凡人和人类养的牲畜,基本不会侵害到凡人的利益,若说鹿族和凡人的矛盾因何而起,那必然是凡人贪婪地夺取鹿族的性命,最后演变成了鹿王口中的“宿怨”。想到这里,她愧疚地避开了黎光的目光。
  “长生王子,就是方才那个孩子吧?”云河关切地问道。
  黎光似是略有深意地笑了笑:“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云河点点头。
  “那次救回长生,我族发现凡人的战力提高不少,如有神助,想到其他妖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我就派人联络你父王,让他加强警戒。没想到,凡人再次轻易地突破了重重防御,带走了你的母亲!”
  “怎么可能?!凡人怎么可能突破我狐族的防卫?就算他们冲入青泽,也已经力竭,怎么可能从我族中掳走我母亲?!”云河激动得一连问出了这些问题。
  “是啊……凡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力量大增呢?”黎光像是在问云河与铁宁玉,然而不等两人做出思考状,他就说出了答案,“因为是神族给了他们力量!他们让凡人频繁挑衅妖族,就是为了让妖族征战凡人。凡间血流成河,是神族最喜欢的画面!”
  “这不可能!神族不顾妖族的死活也就罢了,怎么可能会一手策划让凡人遭受屠杀?”云河觉得不可思议,原本他以为神族偏袒凡人,却没想到凡人的性命在他们看来也和蝼蚁一般卑贱!
  “这只是我的猜测,却也是最贴近事实的想法。当时的凡人拥有了神族才有的力量,江南铁家更是造出了许多凡间从未见过的神兵,你的母亲就是被那些神兵所伤,也是被它们开膛破肚最后血淋淋地死在凡人的献祭台上!”黎光倚靠着王座缓缓说着,眼中尽是悲悯和无奈。
  铁宁玉听见“江南铁家”四个字,心中一惊,她不知道江南有几个铁家,但她记得家中长辈都自称“江南铁家”,莫非杀死云河母亲的,便是自己的祖上?!她脸色瞬地白了,抬头去看云河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他利落的下颚线条和微微颤抖着的背影。
  “江南、铁家?!”云河像是失了魂一般,机械地复述起这四个字,脑中飞速闪过母亲惨死的景象和凶手的模样,完全没有去思考自己说出的四个字的含义。
  铁宁玉察觉到云河情绪突变,忙上前一步扶住云河,对黎光说道:“鹿王,云河这几天不停地赶路,已经有些疲倦。那些往事,不如就等云河休息过后再告诉他吧。”她担心事情的真相太过残酷,会让云河接受不了。而让她不明白的是,既然云河已经决定要舍弃长生咒去冥界救族人,又为何执意要知道关于母亲的死呢?难道他要在死之前为母亲报仇?
  黎光根本不理会铁宁玉的话,继续说道:“当年你母亲被掳走,你们狐族已是死伤惨重,凡人也损失不小,你父王身陷险境,还是我救了他一命……”黎光的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
  云河低下头,对黎光的话充耳不闻,更没有听出他话中的错误,当年的风魂身负长生咒,并不需要黎光去救,若黎光真的救过风魂,风魂便是欠了黎光一个天大的人情。
  云河却没有想到这些,在黎光娓娓的讲述中,他的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一个个看不清晰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似是陌生,却与黎光讲述的画面如此吻合。
  “我为了救你父王,差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很快,你父王集结了还能战斗的族中战士,冲出青泽,找到了被捆绑在祭天台上的你的母亲。当时凡间天灾人祸不断,凡人疯狂地相信只要用妖族王室的血祭奠天神,就能平息祸乱……你父王找到你母亲的时候,负责行刑的铁家主人割开了你母亲的喉咙……”
  “鹿王!”再次听见“铁家”,铁宁玉忍不住喝止了黎光的回忆。她看见云河正痛苦地攥紧了拳头、他双眼中怒火与仇恨轰地燃起。
  “云河!云河,不要听他的蛊惑!”想到那“江南铁家”或许就是自己的祖上,铁宁玉再也无法旁观下去,在两人身边设下了一道结界,想要阻止黎光的声音传来。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自己在云河心中那小得可怜的一席之地!
  “滚!”突然间,云河明白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后退一步远离了铁宁玉,挥手打破了结界。他原本以为就算是凡人杀了自己的母亲,他也能坦然面对铁宁玉,然而杀人凶手竟是她的祖上,他对铁宁玉的特殊感情骤然崩溃——他原本以为就算所有凡人都与妖族为敌,但是她一定会为了无辜被害的妖族拔出长剑,视死如归!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她身上,竟流着屠杀自己母亲的人的血!
  怎么可能不愤怒?!怎么可能会原谅?!
  “云河?”铁宁玉怔住,与之前云河任何一次对自己发怒不同,这一回,云河的恨意像是深入了骨髓,那样的目光落在铁宁玉的眼中,让她痛彻心扉。
  他方才不是说过,就算凶手是凡人,可是凶手是凶手,她是她,他绝不会迁怒于自己么?就因为自己是凶手的后人,哪怕自己并不知道几百年前有那样一场残酷的屠杀,自己也要背负祖先的罪孽么?
  然而她并不害怕去偿还这笔血债,她害怕的是,就算自己偿还了一切,云河也会把自己永远地从他心中抹去了……
  铁宁玉心如刀绞,她仍是不肯示弱或讨好,一双眼睛清冷冷地看着云河,而云河怒火中烧,身心都被仇恨烈烈灼烧着,右手颤抖着想要抬起又放下。
  不会的……江南铁家……不是宁玉的祖上……一定不是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云河头疼欲裂,而黎光接下来的话宛如无数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
  “铁家主人不停地用他亲自锻造的绝世之剑分解着你的母亲。你的父王,带着族人在外围作战,怎么也无法突破凡人的重围,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你母亲……”
  “闭嘴!”铁宁玉也被黎光的描述惊得心悸不已,又为云河的悲伤而痛苦,朱砂出鞘,她向着黎光冲了出去。
  大殿里的鹿族侍卫警觉地冲了过来,以鹿族的速度,不等铁宁玉冲到黎光面前,就会被他们追上!
  黎光金色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他挥手让侍卫退下,紧接着一个结界挡住了铁宁玉的去路,她被弹了回来,体内气血翻涌,她强忍住吐血的冲动,勉强站住了脚步,云河始终在一旁没有扶她一把。
  “铁家……铁宁玉……你!”云河忽然悲啸一声,俯下身去恢复了狐身,母亲的死以及铁家的仇恨压得他弓起了身子,他低头对着地面快速地喘息着。
  “云河!不要相信他的话!他在蛊惑你!”铁宁玉看见云河痛苦地挣扎起来,自己也撕心裂肺,她向云河奔去,然而无数榕树气根从天而降扎入了她脚下的地面,将两人生生隔了开来。
  “你的母亲,被铁家人活生生分解了,从皮毛,到眼珠、内脏……最后还剩下骨架来不及分解,才被你父王救出来……当年,你也在场……”黎光说着,带着高高在上而悲天悯人的表情,从王座上走了下来,向云河走去。
  “你胡说!你是在离间我和云河!在我们进流花林前你就知道我姓铁,所以编造了谎言来离间我们,是不是?!我铁家世代隐居山林,怎么可能会杀死云河的母亲!你是什么目的?!”铁宁玉一边用朱砂劈砍着面前源源不断的树根,一边对黎光吼道。
  其实她心里已然信了黎光的话,对家族为数不多的记忆印证了铁家是因为过去的某个罪行而隐居世外,但她看见云河被黎光的话折磨得痛不欲生,就索性全盘否定了黎光的话:“凡人怎么可能在狐王面前成功地杀死狐后?!狐后,一定不是那样死的!”
  她大声呼喊着,想要引起云河的怀疑从而减轻他的痛苦,云河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痛苦地蜷缩在地,痛苦的程度似乎比在炼妖塔中更甚。
  “铁家!凡人!”云河用前肢抱着脑袋,低声怒吼着,“母亲!父王!”
  “我说谎?”黎光冷冷看了开始与树根拼杀的铁宁玉一眼,来到云河面前,淡淡说道,“狐族有一种能封印记忆的术法,是很久以前从我鹿族传过去的,修为高的狐族人都会这门术法,但是,你,云河却从未听过这门术法,是么?”
  云河龇着牙,这一生所有痛苦都涌入他的脑海,胸口的伤痛灼烧起来,让他痛不欲生。
  “因为,当年的你已经能记事了,你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杀,差点就疯了。你的父王,风魂,封印了你的这段记忆,让你以为你的母亲是在你还没记事的时候就失踪了,他让狐族人不得再提起这段往事。但是不久后风魂性情大变,立誓要踏平凡人的每一寸土地,要杀死每一个凡人!”
  黎光说着,目光变得凛然起来,风魂的愿望,也曾是他的愿望,他也想向凡人讨回鹿族的血债!在这方面,他是崇拜风魂的!
  “云河!不要相信他!”铁宁玉已经快要力竭,即使乾坤玉在手,她还是无法突破榕树的阻拦,这株不能言语、不能移动的老榕树,竟有着比所有人都高深的修为!
  云河紧闭的狭长双眼忽地睁开,蜷缩成一团已经磨出血来的四肢也缓缓放松了开来,利箭一般的眼神落在铁宁玉身上。
  “我……解开了父王的封印……”他对着铁宁玉冷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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