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 第55节

  之后阿樱也不辩解,反任琥珀嗫嚅着将话说完,才红着眼眶,竭力平复呼吸,似受了极大的冤屈。见安泰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方低泣道:“无缘无故,我何苦如此为之。阿娘明鉴,这实是含血喷人。”
  说这话时她神情楚楚,似无一丝做伪,若不是自己亲历,阿素真要相信她于此全然无辜,望着阿樱楚楚落泪的娇柔样子,阿素不由在心中叹息,无怪乎阿娘信任她,前世自己也是一般被她蒙在鼓里。
  然这次她却不能再纵容于她,阿素握着安泰的手,含泪道:“方才琥珀所言,皆是我亲身经历,阿娘即便不信她,难道也不信我?”
  安泰自然更信爱女,她面色沉沉望着阿樱道:“你当真……做了那样的事?”
  她的声音极严厉,阿樱即刻伏在安泰脚下流泪摇头道:“儿是您教养出来的,是怎样的性情,难道您还不知。”
  阿素闻言便知她是有意将水搅浑,咬着唇要想个对策,却见阿兄已走到阿樱面前,望向安泰道:“阿娘莫再被她骗了,她有这害人的心思也不止一日两日,此前阿耶写来的信,也是被她截去烧毁。”
  安泰想起阿樱此前的确曾言道看过元郎写来的信,不由厉色道:“当真如此?”
  阿樱却哭得哽咽道:“儿哪敢如此,不过是见阿兄贸然领了个身份不明的人,怕阿娘受了蒙蔽,顾才有此一说,又何曾见过什么信。”
  她哭得肝肠寸断,似一片孝心拳拳,元剑雪不由叹道:“事到如今,你仍旧不肯悔改。”说完便唤郑司马入内,让他将琢玉阁的嬷嬷与婢子全部收押,细细审讯。果然不多久郑司马便领着阿樱身边的蕴胭来到正厅内。
  阿樱此时才有些慌张起来,蕴胭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进门便跪在安泰身前,郑司马道:“将方才你对我说过的话再对长公主说一遍。”
  阿素一瞬不转盯着蕴胭,只听她抖着声道:“奴婢是前天见县主拿回房两封信来,她拆了火漆看了信,又将信丢入炭盆之中,一旁的邱嬷嬷还为此与县主起了争执,而县主却说……”
  说到此处她瑟瑟发起抖来,安泰沉声道:“说下去。”
  蕴胭低声道:“婢子……婢子不敢说。”像察觉到什么一般,阿樱睁大眼睛,想扑上去捂住她的口,却被郑司马拖开。
  安泰望着蕴胭道:“说罢,免你的罪。“
  蕴胭这才发着抖道:“邱嬷嬷问县主,烧了信,待郡王回来如何交代,然县主却冷声答,郡王有没有命回来还两说……”
  她话未说完,一盏冰瓷便在她面前碎裂,蕴胭抬头,见安泰似极怒,一手挽着帔子,另一手按住胸口剧烈地喘息,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她几乎吓得要晕过去。
  阿素忙揽住安泰,忧心道:“阿娘?”
  安泰紧紧将阿素揽在怀里,抿住嘴唇,似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伏在自己脚下的阿樱身上,仔细将她打量一番,极缓慢地开口道:“原来,我当真看错了你。”
  阿樱此时再也没有一点气焰,惊慌失措地抱住安泰的腿道:“阿娘,儿不曾说过……不曾说过那般的言语……”
  安泰却厌恶地挣开道:“我不是你阿娘。”
  知道安泰真动了怒,阿樱如要抓最后一根稻草般,叩首道:“儿知错,儿真的知错了,求阿娘再给儿一次悔改的机会。”见安泰不理,她又转身向元剑雪,泣泪道:“全然是我的错,求阿兄原谅我。”
  然她刚扑到元剑雪足下,便听他沉声道:“你不仅在心中恨阿耶,对宝儿也是一般,为阻相认不惜毁信杀人,如此品性,如何能原谅。“
  听他言中之意,似要重重处置自己,阿樱惊惧交加,伏地叩首,痛哭流涕,安泰背过身去,闭目道:“平心而论,我与郡王不曾亏待你,即便此前为了你选了湖州苏家做婚事,他也全然是为你,然而却未想到,你在心中将他记恨,更没想到你竟还要加害宝儿,你年纪不大,心思竟如此歹毒,终究是我的过错。没替阿姊教养好你。”
  从未受过这样的重话,阿樱害怕极了,缩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安泰转身,向着郑司马道:“你去好好审一审她身边之人,将她平日里所为,所言所行一一录下,我倒要看看,我们府中,到底养出个什么样的人面兽心的东西。”
  见她已怒极,阿樱睁大了眼睛,眼泪簌簌而下,颤声道:“看在我阿娘在天之灵的份上,求您饶我一命。”说完,叩首连连,额头都沁出血迹。
  听她提起亡姊,安泰红着眼眶道:“将你教成这样,我也无颜让你去见你阿娘,幼时我曾为你请封,此时方知你担不起这美誉,从即日起便削了你的邑号,你也不用再做这县主,你服是不服?”
  阿樱闻言顿时扑上去,想抱住安泰的腿,却扑了个空。这是极重的处罚,于她而言,丢了身份比丢了性命更令她痛苦,要知没了县主的身份她便什么也不是,也再无嫁入高门的可能,后半生如何依托?
  望着她痛哭失声的样子,安泰冷冷道:“将她带下去。”她话音刚落,郑司马便命人将阿樱拖下去,然阿樱却只是抱着廊柱,尽力嘶喊,不愿松手。
  从未见过阿娘如此严厉,阿素有些怔怔,回眸见她失神的样子,安泰顿时心疼,将阿素揽进怀里低声哄道:“可是吓着我的宝儿了。”
  阿素在安泰怀里摇了摇头,方见一直静默而立的李容渊,望着廊柱下的阿樱,淡淡道:“姑母,将她交与我罢。”
  李容渊虽此时才开口,阿素却有种感觉,他一直听得仔细,于无声处把握着局势。
  然闻听此言安泰却蹙眉望着他,骤然冷道:“我府中的家事,岂容外人置喙。”
  阿素一怔,李容渊向来得阿娘欢心,她从未见阿娘用这个语气对他说话,然片刻后阿素便明白了缘由,阿娘定是气他先前知情不报,将他也恼上了。
  阿素悄悄望了一眼李容渊,果然见他垂眸退在一旁,倒是意料之中的样子。
  阿素心中沉沉想,原本李容渊大可不来送那封信,那样不过是自己认亲之路更曲折些罢了,然明知会受阿娘之责,他依旧还来了,若不是他与阿娘解释,她们母女相认也不会这么顺利。
  原本这一世李容渊极得阿娘欢心,竟为了自己前功尽弃,阿素百味陈杂,却听阿娘冷淡道:“鲤奴,送客。”
  这几乎是逐客了。
  被阿娘揽住腰向外走,阿素努力回眸,只望见一点李容渊的影子,却望不见他的表情,片刻后那渺茫的影子也不见了,阿素心里空落落的。
  然离开那间气氛压抑的正厅,阿素却能感觉到阿娘的心情一点点好起来,攥着她的手一点也不愿松开。身边的萦黛沉声向府中的婢女吩咐下去,她们便如流水般四下忙碌准备。
  坐上肩舆回内宅时,安泰索性将阿素揽在怀里靠着,如幼时那般吻着她的发顶,在她耳畔轻声道:“宝儿……和阿娘回家。”
  第98章 谈心  他……可曾将你欺负了去……
  涓涓细流从十六处精美绝伦的龙首汇入一汪碧波, 阿素裸|身坐在池畔温润的羊脂玉上,在缭绕的雾气里小心翼翼捧起清泉,轻轻撩在身上。
  水温正宜, 她沿着玉阶缓缓走入汤池之中,挨着石壁坐下,全身浸没在热水之中,顿时感觉全身的筋骨松散下来。青窈拎着藤篮走了进来, 阿素知道, 是阿娘特意指派她来伺候自己沐浴,不禁有些感动。
  藤篮中盛着的是香艾,有荡涤除厄的功效,青窈轻轻将艾叶散在她身周,阿素闭上眼睛, 感受来自高处龙首的热流激荡, 沉浸在轻缓芬芳的水雾之中,身心皆宁静。
  沐浴之后阿素迈出碧波池, 青窈已经为她备下了新衣。方才与阿娘乘在肩舆上, 一路从王府正厅走来, 周遭皆是她熟悉之景,母女二人谈起往事,又哭又笑有说不完的话,后来肩舆停在临水一栋华美的楼阁前,阿娘告诉她, 此处是阿耶走前为她收拾出的闺阁。
  此时阿素环绕四周, 果然见这里一切俱是按自己喜好布置,不禁眼眶微热。待她跪在梳案之前,又见已卸了钗环的阿娘走了进来, 立在她身畔。
  阿素望向镜中,只见阿娘亲手取过干巾,悉心为她擦拭如缎的乌发,待乌发半干,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向榻边走。
  知道阿娘是担心自己怕黑,特意来陪伴,阿素不禁抿唇笑道:“阿娘莫再把我当作孩子了。”
  安泰却挽着她的手在榻边坐下,怔怔望了她一会道:“来,和阿娘好好说会话。”
  阿素知道安泰定有许多话要问,命青窈将外间四角那几座十二支鎏金铜灯一一熄灭了,只留一盏琉璃风灯在红绡帐外,拉着安泰一同在帐内躺好,才低声道:“阿娘想听些什么?”
  安泰握紧了阿素手道:“当年,你落水之后,究竟怎么一般情形?”
  这是安泰最关心的,也是阿素至今仍旧觉得匪夷所思之事,她靠在阿娘温暖而真实的怀抱里,轻声道:“我只记得,那日从马车坠入水中闷得透不过气来,再醒来时已成了五娘。”
  面对这一世的阿娘,她刻意隐瞒了前世之事,既然那些伤都已成了过往,为何还要阿娘平添烦恼。果然安泰不疑有她,只轻轻抚着她的脊背道:“那日我只以为我的宝儿不在了,只想索性随你一起去了才好,谁又能想到世间竟有这样的事……”说到此处,安泰像小时候那样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含泪嗔道:“你这孩子,当时怎么不与阿娘说,就忍心看阿娘日日流泪。”
  阿素在她怀里扭了下身子,小声道:“当日……当日我也吓得呆了,连话也说不出,待之后缓过神来,就已成了五娘,便觉得说出来更没人信了。”
  安泰仔细将她搂着,缓缓道:“我真是后悔,明明在小九那里见过你,却刻意忽视,只因一见到你,我便会时时想,当时若是死去是五娘,而我的女儿还活着,该有多好。”
  “后来倒是阿樱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不过从未说过什么好话,我心中便更不好受,止不住想,上天怎么如此不公,偏要五娘活,却将我那么乖巧的宝儿带走。现在想来,她是有意为之,真是可恶至极。”
  听阿娘的语气带着极大的怒意,阿素不由试探道:“阿娘……准备如何处置她?”
  安泰替她掖好被角,淡淡道:“这些事你便不要操心。”
  做完这事,安泰又怔怔道:“直到后来又见你一次,发觉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心里才好受了些,可是仍旧没有将你认出,想必是已先入为主将你当作五娘。然这些年我心中一直存着个侥幸的念头,总觉得我从未做过愧对皇天后土之事,上天定会将我的宝儿还回来。所以看到你阿耶的信,我既不敢信又愿意信,好在原来竟真是这般。”
  说完她望着阿素,低声道:“你心里怪阿娘么?”
  阿素靠在她怀里摇了摇头道:“阿娘别这么想,这样的事连我自己也不可置信,阿娘又如何能想到呢,如今这般,我已很满足了。”
  安泰亲了亲她的面颊道:“我也觉得现在这般,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在心里觉得对不起亭暮,五娘终究是不在了。也正是今日我才明白,为何她上次竟要指使别人将亲女推进水里,她应是早已知道你不是五娘了,是不是?”
  阿素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知奚娘是如何猜出的,早在我成为五娘之初,她便想掐死我。”
  安泰一惊,喃喃道:“她曾多次托我说情,想将你从小九处接回来,我还道是爱女心切,现在想来,简直后怕,是要叫我亲手将你送上死路。”
  “想不到她竟得知的如此早,更想不到,原来她的心里竟藏着这样的恨。”安泰低声呢喃,阿素只觉得阿娘似乎十分伤心,忙握住她的手,却听安泰低声道:“小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所以将你圈着不放?”
  “现在想来,先前他与我说的话,简直字字深意。”
  见阿娘动了怒,阿素不由道:“也……也不是。”
  安泰自然一点也不信,阿素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是我怕奚娘要对我下毒手,才央着九……九殿下将我救了去,直到阿耶写了信来,他才得知我的身世,即刻便报来,不敢欺瞒阿娘。”
  安泰犹疑地望着她道:“那为何……”阿素连忙打断她道:“这些年,他收我做女弟子,待我很好。”
  安泰沉声道:“那不过是外人面前的幌子,李家的男人皆是多情又薄情的,他待你好,自是……”
  说到此处安泰忽然停下,带着薄怒道:“他……可曾将你欺负了去?”
  阿素闻言一怔,片刻后明白她言中之意,顿时红了耳尖,低声道:“没有的事。”
  安泰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哄道:“别怕,告诉阿娘,他若真敢欺负你……。”安泰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下了个决心,重又扬起道:“阿娘决不饶他。”
  阿素从安泰怀中挣了出来,侧过身道:“说了没有就,阿娘总问这些做什么。”
  见她似全然懵懂的样子,安泰不由道:“瞧阿娘糊涂了,宝儿还小,原是不懂这些,倒是阿娘多心了,总忧心这些你在他身边吃了苦也无处言说,方才听你那般说,心中才安定些。”
  阿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依偎在她身畔撒娇道:“好晚了,宝儿累了,阿娘也歇息罢。”
  安泰闻言果然柔声笑道:“好,阿娘依你。”
  是夜,阿素睡得极沉,晨起梳洗完毕已到了卯时,她走出房门时发觉外间已经布置好了早膳,安泰与元剑雪竟都等着她一起用膳。
  这还是许多年来第一次与家人团圆,阿素微微红了眼眶,福身请了安,在最末落座。
  自打她落座,安泰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盯着食案瞧,忐忑道:“可是不合口味了?”阿素见面前的食案上置的都是自己爱吃之物,知道阿娘从没有忘记自己这个女儿,心中又酸又胀,抬手拈起其中的水晶奶糕,用力咬了一口。
  见她吃得香,安泰才放下心,背过身拿起帕子,悄悄将要掉的眼泪拭去了。
  用完了早膳,阿素抬头,便见元剑雪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面前的早膳倒没怎么用。
  心中一暖,阿素回望他道:“今日阿兄可要去弘文馆?将我一起带上罢。”她想的是要去官学中与永仙好好解释一番
  安泰闻言嗔道:“何需这么劳累奔波,喜爱哪位学士,就将人请到家中,为你单独开一讲,不过今日不成,需先陪阿娘入宫一趟。”
  元剑雪蹙眉道:“阿娘可是要入宫告知陛下,为阿妹请封。”
  安泰叹道:“正是如此,要让皇兄认了你阿妹,重定下封号,名正即言顺。
  元剑雪道:“阿娘想的简单了些,这怪力乱神之事,你我身为阿妹的母兄,信起来不难,但陛下却难说,他若不信,治阿妹一个欺君之罪,到时候阿娘有一百张口来辩,陛下也只会认为阿娘受人蒙蔽,更何况……”
  元剑眸色深深,停顿了片刻,见安泰望来,压低声音道:“难道阿娘忘记三年前那件事?于我们元家,无罪尚且能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阿妹这事更需小心谨慎。
  安泰顿时沉默了,片刻后道:“你说的没错,是我情急了些。”
  阿素望着安泰道:“阿娘勿忧,只要我们一家人团圆便好,用不着那些虚名。”
  安泰缓缓摇头道:“不,你还小,不懂这些事的重要……”说到此处,她望向神色笃定的元剑雪,只听他沉吟道:“阿娘可先将阿妹认作义女造势,待阿耶回来,与他商议过,再徐徐图之。
  安泰点头道:“那就这么办。”说完她向阿素道:“待过几日便是你阿婆的生辰,知你落水她伤痛至极,至今犹念,到时候我再带你入宫,一来要你在众人面前露一露脸,二来探一探你阿舅的口风,三来若有机会与你阿婆提一提,为你复名之事兴许有转机。
  阿素也极思念前世将自己一手带大的窦太后,即刻点头应下了。
  到了窦太后生辰的正日子,阿素便随安泰坐上宫车,过了朱雀门入太兴宫,到了太后所居的清思殿外丹墀前,才发觉今日热闹非凡,满目皆是各宫各王府进献来的寿贺,以及等待觐见的诸王王妃与有封号诰命在身的官员命妇。
  按例,只有诸王与食禄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才允许入殿,其余人只能在殿外候着,安泰是窦太后亲女,封长公主,食三千户。自然格外不同。
  太子李承平作为嫡长孙,领太子妃杨氏本在贺寿之列最前,望见安泰来,也只能恭恭敬敬为姑母让了道路。
  阿素跟在阿娘身后,在众人讶异的注目下向清思殿走去。这一路上她仔细看了看,道旁队列在太子之后,正是赵王李静玺与赵王妃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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