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红线

  一行人回了璇玑宫,郁烈首先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毛病。得出的结论是他身体倍儿棒,从头到脚贼健康。郁烈揉了揉两度产生奇怪感觉的心口,决定暂时先把这个问题丢到一边。
  “吱呀”一声,殿门被轻轻推开,涂艳山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殿下,我已经准备好了。”
  “润玉呢?”
  “夜神殿下在寝殿休息。”
  “好,”郁烈从桌边起身,“我们走。”
  郁烈带着涂艳山偷溜到了凡界。因为他心中始终觉得有些古怪:锦觅怎么就和旭凤渐生情愫了?明明在天界的时候她还谁都爱谁都不爱呢。难不成这世间真有缘定三生天赐的姻缘?
  郁烈最终决定亲自下凡去看一看。
  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还能有这么无耻的操作吗?!”涂艳山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红线,一脸震惊,“太过分了吧!”
  “不能怪别人太聪明,只能说我们想得太少。”郁烈语气沉沉。他知道旭凤跳了轮回台,却并没有觉得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凡间地域广袤,两人相遇的几率微乎其微;就算真的遇到,彼此都没有天界的记忆,也只能是见面不相识。
  只是他却算漏了月下仙人。
  或者说,因为姻缘府的红线对仙人来说没什么用处,顶多算个吉利的彩头,这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月下仙人的作用。也没有意识到,红线对仙人和对凡人而言,作用天差地别。
  对凡人来说,这一道红线,真的可以说是天赐姻缘了。
  郁烈和涂艳山都隐去了身形,蒙着面纱的凡人锦觅并没有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两个人。
  涂艳山仗着锦觅看不见她,凑过去试图手撕红线。
  但她的手一抓,却从红线中间穿了过去。
  郁烈脸色更难看。他也伸出手去,轻轻一握。
  生死大道的力量凝于他的指尖,室内气温骤降。锦觅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口中嘀咕着“奇怪,怎么突然好冷”去旁边拿衣服。
  “抓住了!”涂艳山高兴道。
  郁烈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抓住了,但扯不断。”
  他松开手,两个人站在一处看着那红线。
  “这次是我棋差一招。但是这事还没完。”郁烈沉着脸,“南红。”
  南红安静地出现在一旁。
  “去一趟冥界,给陛下带一句口信,就说我想借用一下明河剑。”
  “是。”南红应了一声,又消失了。
  “明河剑可斩因果到底只是传闻。万一——”涂艳山小声道。
  “红线绑着两个人。”郁烈语气不明地说,“若有万一——人死了,自然红线就断了。”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能砍线最好,砍不断线就去砍人是吗?!
  涂艳山惊恐道:“殿下!冷静!理智!想想夜神殿下!就算这事儿不地道,您也不能越俎代庖先斩后奏把人家的兄弟给砍了呀!”
  郁烈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发鬏,“不错啊,连成语都出来了。”他的语气很轻松,半点没有要去提刀砍人的意思,说完之后还非常自在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但涂艳山看着他那双黑沉沉没有半分笑意的眼睛,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也许是兽类的本能,也许是多年下来培养出的直觉,她感觉自家殿下又要发疯。
  夭寿了,完球。
  普天之下能制得住发疯的郁烈的,恐怕两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哦,对了,殿下已经掌握生死大道真意,突破至化神巅峰了。
  ——完犊子,这下有实力阻拦的恐怕只剩下一个巴掌了。
  涂艳山心慌又头痛,暗自悔恨她下凡之前应该跟夜神透个口风……最起码在他面前,殿下还没那么疯。
  ——大意了,下一次一定要吸取教训。
  南红回来得很快。
  郁真真对所谓的圣物并不如何看重,听说郁烈要借,便很爽快地拿了出来。当然她免不了旁敲侧击几句自己的哥哥现在身在何处,被南红用沉默大法含糊过去。郁真真便猜到是郁烈不想让人知晓他的所在,虽然失望,倒也能够理解。
  南红重又来到熠王府,将明河剑交给郁烈。
  郁烈接了剑,慢慢踱至锦觅身旁。
  锦觅此时正坐在桌案后称量草药,丝毫不知有一个人提剑站在自己身边。
  “唰”。
  剑光一闪,明河出鞘。
  深沉的死气几乎凝成实质,自剑身而起扩散开来。
  锦觅疑惑地摸了摸脖颈,感觉露在外面的皮肤又有点发冷。
  奇怪,今天明明是个大晴天。锦觅不明所以,思索片刻也没想出什么靠谱的原因,只能将之归咎于自己昨夜没有休息好。
  郁烈面无表情地站在锦觅对面,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突然一扬手,长剑直斩而下!
  涂艳山忍不住打了个抖,差点以为自家殿下要仗剑斩狗——嗯,人头。
  好在最后那剑只落在了红线上。
  剑刃与红线交触的瞬间,灵气骤然鼓荡,在室内掀起一阵小型的灵力旋风,将郁烈的发丝和衣角吹得微微扬起。
  空气中一瞬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因果之线,似乎在以此为盾竭力抵挡剑锋的下落,但不过片刻,因果之力和着那红线,就如同薄雪见了大日,无可奈何地消散。
  月下仙人的红线,似虚似实,至柔至刚,却到底抵不过可斩因果的明河剑。
  而就在红线消散的下一刻,一声闷雷猝然响起。
  郁烈冷哼一声,抬手一握便将那天雷抓于掌心。雷电之力刺入经脉,带来尖锐的疼痛,他毫不在意,手中一个用力,像捏一个鸡蛋一般将天雷捏碎。
  郁烈垂下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涂艳山眼尖地看到地上突然多了几滴血迹。
  “殿下!”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个声音便插了进来。
  “——镜城!”
  涂艳山和郁烈猝然抬头,看到来人的一瞬间,涂艳山感动得热泪盈眶:“夜神殿下!”
  ——得救了!
  但她没料到,郁烈见润玉来了,竟十分干脆地提着剑化光跑了。
  剩下两个人阻拦不及,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锦觅哼着歌儿拿着称好的草药从两人中间走过出了门去,但在场的两人都没去注意。
  “镜城这是——”郁烈突然不见人影,润玉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不对。因为平日里郁烈也闲不下来,经常四处游荡。但那天雷一响,他几乎是瞬间感觉到不对劲,再一看天雷的落点,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何事,一时竟不知是对谁的担心更多些,连准备都来不及就匆忙下了界。
  涂艳山道:“月下仙人给火神和锦觅仙子牵了红线,殿下方才一剑把红线劈了。”
  早就就知道了月下仙人的态度,润玉对这个消息实在并不意外。他忧心的是——
  “他提着剑要去哪儿?”
  斩了一根红线就引了一道天雷,看他提剑而去的样子,莫不是想要把天捅个窟窿?
  涂艳山喃喃道:“红线已经断了……殿下想要杀人根本不用剑……因果,红线,姻缘?”
  她大惊失色,“坏了!三生石!”
  冥界。
  郁烈持剑立在三生石前。
  被天雷劈裂的经脉无法很快愈合,鲜血顺着衣袖滴滴答答往下淌。
  但郁烈根本没有分出一丝心神在伤口上。他只觉得很生气,但是又想不出自己为什么生气,只是觉得很想一刀一个把什么旭凤、什么老狐狸全都砍了。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动手。
  润玉不会希望他的弟弟和叔父去死。
  换作之前,郁烈想要杀人,谁也拦不住他。如今他才头一次尝到了一点投鼠忌器的滋味。
  非但不觉厌烦,反而还十分有趣。
  所以他思前想后,既然不能斩草除根杀人灭口,那便从根源上消除这红线的影响。
  郁烈拿起了剑,剑锋直指三生石。
  隐隐约约有雷声自远处滚滚而来,似乎是天道示警。
  郁烈只作没听见,长剑依旧顺着既定的轨迹向石头落下。
  却在中途陷入了一团银色的迷雾。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1]”一个清冷的女声自身后而来。
  郁烈蹙眉回身。
  衣金娜依旧穿着那身祭司服,立在一片彼岸花中间,神情无悲无喜。
  “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大梦三生,一枕黄粱。”她说,“括苍君何必同此物过不去呢?”
  郁烈道:“我以为司命天女只镇守命盘。”
  言下之意,少来多管闲事。
  衣金娜看着矗立在忘川河边,奈何桥旁的三生石,道:“三生石只是一块石头,斩之无用,何必强求。”
  郁烈道:“有用无用,做了才知道。”
  衣金娜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明河剑可斩因果,不可绝因果。括苍君须知——人心至善至恶,至柔至刚,可算无遗策,也可百密一疏。事情既已发生就不可扭转,时间既已流逝就不可倒回。入局之因在人心,破局之法也在人心。辗转不过灵台方寸,与外力无涉。”
  郁烈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沉默不语。
  而衣金娜也并没有上前来的意思,恰恰相反,她的身影逐渐模糊。似乎她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说这番话,郁烈到底要不要毁掉三生石,她并不甚在意。
  就在她的身体已经变得透明,即将消失的时候,郁烈突然问道:“因果命运,当真无法违逆么?”
  衣金娜微笑道:“括苍君真的不知?”
  她说完这句话,身形便陡然虚幻,散成点点荧光。
  郁烈看着那荧光,若有所思。待荧光散去,他突然看到远处有两个人影逐渐走近。
  “殿下!”涂艳山隔着老远就向他挥手,提着裙子一溜小跑跑过来,见三生石还好端端地立在原地,没有裂一道缝也没有缺一个角,这才松了一口气。
  “镜城。”润玉也松了一口气。涂艳山揣测郁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去找三生石的麻烦。他生怕自己来晚一步郁烈真的毁了三生石,到时因果失序、六界动荡,天道降罚可不是斩断区区一根红线时可比。
  此刻他见郁烈面带惊讶地看着他们,手中还提着那把剑,便伸手想把这凶器先拿过来。
  涂艳山下意识地伸手阻拦。她跟在郁烈身边那么久,对他不说十分熟悉,至少也有七分。现下她隐约感觉到殿下的疯劲儿还没过去,往常这个时候就连陛下都不敢随便从他手里拿东西。但她的阻拦慢了一拍,而想象中的暴走画面并没有发生——她十分惊讶地看着郁烈竟然真的任由对方拿走了自己手里的剑。
  “手伸出来。”
  郁烈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
  涂艳山:……?
  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点多余,默默地收回了自己的尔康手,退开几步去看三生石旁边的花。
  郁烈硬接天雷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几道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翻卷,血从伤口中涌出来,又顺着指缝滴落下去。
  润玉一言不发,一手抓了他的手腕,另一手的掌心凝聚了灵力覆在伤口上,加快伤口的愈合。直到那几道伤口不再流血,长出了粉白色的嫩肉,他才将手松开。
  “你是不是生气了?”郁烈觉得好友情绪不对,忍不住小心试探道。
  润玉叹了一声,“某个人丝毫不顾及自身安全,跃跃欲试想要把天捅个窟窿,难道我不该生气?”
  “……我有分寸。”
  润玉好悬要翻个白眼,但因为这动作实在不雅而死死忍住了,“你若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我就跟你姓。”他这么说完,又放软了语气劝道,“镜城,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我也知道你过去或许经历过很多,所以不在乎这些伤口。但是我既然视你为友,便不希望你为我而受伤——阻断因果,必遭天谴,为长远计,还是不要如此做了。”
  郁烈沉吟良久,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他复又看了看三生石,道,“司命天女刚刚也来劝阻我,想来即使我毁了三生石也无济于事。”
  润玉这才将剑还给他,郁烈接过剑,唤出南红道,“把剑给陛下送回去。”
  南红点点头,将剑接过来就消失了。剩下的三个人也不多做停留,一起向天界回返。
  “红线的事,还是要谢谢你。”
  “这也不算什么。只是你日后还是该多多下凡去看看锦觅,别让旭凤近水楼台占了便宜……你觉得我给她托个梦怎么样?就说她有一个天赐的缘分,总有一天她的未婚夫会乘着七彩祥云来娶她……”
  “……我觉得还是不要了。”
  “好吧,是有点夸张,那不如……”
  “……”
  [1]袁郊《甘泽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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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砰砰!砰砰!砰!砰!砰!!你快看我啊快看我!我告诉你!你喜欢那个穿白衣服的大神仙!!
  郁烈(抚心口):心口感觉有点奇怪,我一定是生病了。
  心:……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居。
  老郁并不是反应迟钝2333,也不是直男思维作祟认为自己不可能爱上同性。他根本就没法论是弯还是直,因为弯和直的先决条件——爱的欲望,他没有。他的心理其实也不健康,因为少年时的经历,他并不认为“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在他眼里,“爱”等于“伤害”,所以他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情感,他以为自己不会有爱。
  然而——
  老郁,真的,我有位姓王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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